露营记(组诗)

作者: 胡亮

第一首

这样一个山顶,这样一丛马桑和牡荆,

来自我的体内。而有鳞的痛苦,

来自我的体外。无人机带上一尾

痛苦,巡航了两边的山谷。

白萝卜带上一尾痛苦,与羊肉共同

策划了一锅生鲜。酒罢,

月亮把一根长线垂放到我的胃窦,

钓走了这尾痛苦;而我,从山林中

钓起了一尾平静。我终于瞎了——

再也分不清树上叶与掌中叶;

我终于聋了——听见了头发因快速

生长而滴落在地的小窸窣。

我独坐于山顶,终于找到了一颗

与那丛马桑

和牡荆共用了一秒或半生的灵魂。

第二首

这块巨石为练习欹斜,选中了最接近

危险

的一个平衡点。两棵鹅掌楸从夹缝,

为这个平衡点钉入了变数。

树梢放下来几根手指粗的枯藤,

为我输送了电流。这股电流

青翠过,这块巨石猛地

挪动了我——就像挪动了一只

肉蹼。枯叶垂落,敲响帐篷,

如同一队惊叹号。只要骑上一匹

惊叹号,在晚上,

我会悟得比雾更蓬松的泛睡袋

主义;在早上,我会以竹

为镜,照见自己

已经成长为一个柚子般的婴儿。

第三首

我拾得一截枯枝,栽种于八角枫与青麸杨

之间。枯枝赊来了八角枫

的掌叶,青麸杨的碎花,赊来了南欧朴

不断

掉落的小青果。一会儿,我寄身于

枯枝,一会儿,又寄身于八角枫、

青麸杨与

南欧朴。枯枝,被我命名为“想说

什么,就说什么”;火堆即将

熄灭,被我命名为“什么”……

第四首

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这片山林恒以

布谷鸟作答。我用赤脚走过

酢浆草,它们的紫色小花在晚上

收拢

的时候呕吐出了一堆消化不了

的普通话。我说:“从善

如登。”这片山林恒以布谷鸟、

酢浆草和每颗才从虚无中冒出来

的嫩芽作答,恒以无言

作答,恒以每种植物密封在

细胞里面的原教旨主义

作答。这片山林恒以浅绿、深绿

或墨绿向我耳语:“从恶如崩。”

第五首

我被冻醒了;而他们,早已垂钓于沱江

之畔。几只河鸥用白羽裁开了

蓝波。我在苇岸刷了牙,

在江心涮洗了内心的小褶皱。脸部

生鳃,腹部生鳍,四肢生鳞——

这样呢,我就有资格讨好一只

河鸥的尖喙,就有资格

吞下塑料蚯蚓并直面人类的刀俎。

第六首

在移动防潮垫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只

小螃蟹。如果它开口说话,

也不算奇迹,因为它本身就是奇迹。

我们做贼心虚,与它共享这个

清晨——在小树林的这边,

金星蕨发黑,白花丹发黑,若干棵

麻柳发黑,树皮上的青苔看似

木耳;那边,光瀑穿过水雾,

就像一群箭鱼,要向一片椭圆形

草地赠送银鳞。麻柳的一串串

荚果如同绿梯,光线可以下来,

小螃蟹可以上去。我来不及

反思最近两周的过错,便忙着

对芝溪耳语: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第七首

我把帐篷支在北宋,那时候,苏轼恰为王弗

种下松树。我换上松树之墨绿,

又披上桉树之靛蓝,还把肺腑移交给

小水库之孤掌。狮子扑我,

便如扑空。那就动手打纸牌吧——

若不输掉白银,岂能赢得丹桂?

狮子徒有卫星,不见

丹桂替我吐花柱,不见岷江替我起鳞纹。

第八首

鸟群吐出的长短句搭起了一个听得见的悬空

帐篷,两个钓鱼者混淆于像晨星那样

散落的野蘑菇……

天就要全亮了。几只赝品

松鼠未经许可便跳出了我的胸腔——

它们逡巡不敢上树,将人类

的闲愁加工成了一堆堆榛子栗子松子。

第九首

若干山峰从晨雾中露出了背鳍,就如潜

游于

烟波。而在山麓,凤尾竹溅起了一丛丛

暗绿色水花。鸟声发出唼喋声,火苗生出

珊瑚苗。他们一边煮鸡蛋,

一边谈及我的鼾雷——昨晚有几只松鼠

或野兔来过海底,从我的手心取走了松塔

和红萝卜。我已忘了套路,它们也消了

余怒。当细浪般的狗牙根和紫羊茅结了霜,

那棵菩提树在发皱的果皮里长出了墨玉珠。

第十首

青山就是树起来的复数耳朵——我们的

歌声

不再像尾气,而像火棘的小红果,

马桑的嫩叶,皱叶荚蒾的白瓷,柏树,

或神气地缠上了柏树的那丛木香花。

它们的复杂性远超汽车,却从未有过一个

目的地。紫地丁隐居在枯草之间,

邀请我们加入了伟大的圆桌派——现在,

请大家讨论:紫地丁,木香花,柏树,

皱叶荚蒾,马桑,

还有火棘,又有哪种植物不是我们的故居?

第十一首

请让我当选为一只比胡豆还小的名誉

青蛙,这样才能安心于误闯了

草木樨的领地。请让我当选为一条

不知雍齿为何人的名誉鲫鱼,

这样才能安心于被那只白鹤叼走,

或从它的长喙之间滑落……请让我

将白鹤、鲫鱼、草木樨、青蛙

和自由并列为五个前提,请让我

在濯足于嘉陵江以后就学会反省,

请让我开悟于半夜突醒之际——

有人因从未到过此地而陷入了险境。

第十二首

他们的逻辑已经寸断于山麓;只有让

汽车驶入绿树成拱的非逻辑,

我们才有机会登临杰出的灯盏坪。

眼底山脊,

便如鱼脊,有序地泅过了动漫水花。

此刻,我们激动于一株刺梨,

而不再是落日、北斗或山外计划。

设若挖走一株波斯菊,

一株鼠尾草,定会让某个精灵再也

找不到两三米外的初恋

旧址。他骑着切叶蚁,手里地图

突然作废。抱歉了……

喝醉了……北斗溢出几颗小雨点,

敲响每朵帐篷,便如卢梭之耳语:

“我们宁愿逃避他们,也不愿

怨恨他们。”所有野花闻讯长出了

鹰眼,看见

我们从冲锋衣下面露出了蓬松狐尾。

第十三首

即便早已搭好了没骨帐篷,我也搞不懂山顶

是不是蜗角。好比搞不懂两丛绣球

是不是双肺的倒影,而从山顶跑向山腰的

鼠尾草是不是群诗的回音。那比体恤

更蓝的无知之知始于我与一株桃树的相识

——我在结满桃子的新枝

下面刷了牙,从此搞不懂蜗角是不是无垠

第十四首

他们都出去了——有人摘回几筐鸡血李,

有人拾得半袋地耳;却未能分身于

一个更陌生的山坳,那里,生着一片

青花椒。鸡血李和地耳是谁的化身,

青花椒就是谁的化身……而我,

被剩在一棵黄葛树下面,看到尼龙布

峭壁爬满了篦子虫,就像长有百足

的格言。青花椒是谁的化身,篦子虫

和黄葛树就是谁的化身……所有

植物和动物都是导师,可叹我们相对

而不识,直到黄葛树借我以两百

六十岁的千眼,我才出任了它的配音

演员,从虚置中认出了奇迹——

雨停了,雾散了,涪江突然拖来一匹

岛屿,惊起一群白鹭,

它们叼着一尾绿水绕飞了好几座青峰。

第十五首

我们在悬崖的下颌骨后端搭好了

帐篷;贴面冒出的两丛毛竹,

像翠牙咬住了几个方形或锥形

面包。来访者包括但不限于——

一只黑蝶,

一只绿蝶,

两只误以体毛为草茎的小野蜂。

到得半夜,

我们用山泉冲洗了遍体青笋。

沁凉感的对应物是什么?

真理!我已触碰到了我与万物

之间的逻辑——

那造出悬崖的也造出山泉,

造出蝴蝶的也造出小野蜂,

造出毛竹或蜗牛的也造出我们。

那就用无交换无吧,

便如用有交换有——次日清晨,

我用没有摘下的油麻藤荚果

交换先被他们抓住,

又被他们放掉的十几条冷水鱼。

第十六首

数以百计的青山同时叫停了我的思想,

让我得以接收一切植物的光辉。

野鸡坪长满了鹿蕨、蒌蒿和野牡丹,

向吃苦派和享乐派分发了同等的翠绿。

而我,

再次把自己发明为一棵业余的三棱葱。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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