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背后,我们总归有要守住的寂寞
作者: 李壮唐诗人:李壮兄好,感谢支持《广州文艺》“新南方论坛”。我们这期是2024年度最后一期的“南北对谈”,同时也是自2022年开栏以来的最后一期。因为您对中国当下文坛的状况有很全面的了解,也长期关注南方的文学,所以特邀您来帮我们完成这篇带有“总结”意味的对话。这个总结,首先是对《广州文艺》“新南方论坛”的总体印象、评价。2022年,我们围绕“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从多个维度、多类题材视角展开讨论;2023年,栏目对“新南方写作”的版图进行了一个相对全面的扫描,邀请“新南方”不同省域、地区的作家、评论家开展对谈,同时对这些地域近几年的创作情况进行一个扫描观察;2024年,我们以“南北对谈”和“新南方写作”关键词的形式,让南北方的作家与作家、评论家与评论家对话讨论文学的“南北”问题,同时组织人员梳理阐述了“新南方写作”的关键词。这三年下来,我们的讨论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当然,出于各种原因,也有很多遗憾,诸多问题也只能是点到为止。同时,因为《广州文艺》是文学类刊物,非学术类的核心期刊,发表在这个栏目里的文章普遍没有得到很好的关注。您作为当下最为活跃的批评家之一,关注文坛新现象,也熟悉文学研究领域的基本情况,您对《广州文艺》“新南方论坛”这三年来的探讨有怎样的观感,直言就好。
李 壮:诗人兄好!真的非常荣幸,你能够邀请我来做《广州文艺》“新南方论坛”栏目的这期最后的、带有“总结”意味的对话。我确实一直都有关注《广州文艺》的“新南方论坛”栏目,这档栏目做了三年,三年啊,在今天这个年代、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可能谈一场恋爱都很难坚持到三年吧!所以这个栏目这样一路用心地做下来,实在是很不容易,并且在我个人看来,这档持续三年的栏目,已可以说是建构起了自己的品牌和意义——这种意义既体现于栏目话题对文学现场的参与,亦必然会在材料学乃至文学史的意义上有所实现。
同样荣幸的是,我并不仅仅是在此刻才介入这一栏目,2022年时我就受诗人兄邀约,为这一栏目写过文章。并且我的参与方式也并不局限于撰稿投文章。我特意查了咱们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2023年7月3日20:36,我看到了《广州文艺》微信公众号对《阿乙&唐诗人:南方的县城比较现实》这篇文章的推送,当时我刚刚下班、正在地铁站台等车,一口气读完了便跟你微信聊了起来。当时聊到了县城经验的特定“时空经验体”话题。
之所以说起这些,其一是想表达,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的栏目,算是一位热心读者。其二也是回应你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关注度实现”的话题。你提到《广州文艺》是综合性的文学期刊,而非学术C刊,因此担心栏目文章不容易得到关注。这当然不是无根据的担心,从学术生产链条的角度上讲,把理论性栏目操办在文学类刊物上,确实会费更多劲、吃一些亏,举一个特别具体的例子,后续研究者在做论文引用的时候,可能还是会下意识地优先关注发表在学术类核心期刊上的成果。这种劣势和遗憾无须讳言。但另一方面我也会觉得,《广州文艺》作为一本综合性的文学期刊,它的读者受众面更广,给栏目策划者留下的空间也更大——比如,你可以更有创意地去张罗话题、组织文章,参与者也大可不必把文学都写成令人头大的“核刊体”“学术八股”。拿我自己做例子,我在当了一整天文学牛马、大晚上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多半已不会有勇气在手机上读关于县城文学的“核刊体论文”,但对于翻翻唐诗人和阿乙如何对聊江西县城的人情生态和婚配制度,我是很有兴致的。换言之,正因为没有那么“核心”、没有那么“严格”,这个栏目有可能获得更丰富的文体形态、更宽阔的传播可能;在一般意义上的学术生产系统之外,这个栏目其实还面向着更广义的读者、更现场化的文学话语场。这难道不是同样重要的事情吗?甚至,所谓没有那么“核心”、没有那么“严格”,这不恰恰是“新南方写作”被重视、被寄予希望的极根本的原因吗?
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栏目本身。这次我也根据诗人兄提供给我的材料,系统地回顾了一遍三年来这一栏目的文章。如问我的观感,我觉得最主要有两个感受:一是话题很全面,二是形态很生动。话题的全面性,在2022年的文章里便已大致实现,关于“新南方写作”的一些重要理论向度,这一年的栏目已多有涉及,其中有多篇文章我都觉得很有水平和见地。此外,2023年相当于是按照省份地区,对“新南方写作”进行了地理地图性质的扫描综述,这也是一种材料意义上的全面。而形态的生动性,我觉得在2024年的栏目设计中体现得特别好。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关键词”性质的组稿思路。这里面有些关键词,从学术话语的视角看,好像很不学术,甚至“很不靠谱”,比如“潮湿感”。但恰恰是这种看似“不靠谱”的关键词,我觉得是特别的具体,也特别的生动准确:它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一定是有所指、及“新南方”之物甚至直接关联身体的,它不容易虚化,不容易迅速滑入陈词滥调的话语腐败之中。反倒是栏目中另外一些看起来特别正经的关键词,比如“青年性”“先锋性”之类,谈着谈着就容易“虚”、“对位”比较牵强,偶尔会陷入一种“神采奕奕的重复”或“空无一物的正确”之中。总体来说,我经常能在这三年的栏目中,读到那种“有效的不靠谱”。这就是我所指的生动。包括栏目有意识地使作家和评论家间杂出现、甚至彼此对话,经常是上一页还是评论家在引经据典、展开理论阐释,下一页就是作家在大谈“我”的写作体会。这也很“不靠谱”,但常常非常生动、非常有效。
我觉得这是特别好的做法。我们今天的文学话语,问题往往出在“太正常”“太整齐”。样貌参差一点、画风生动一点,我们这个话语场大概会活跃得多。我一直觉得杨庆祥教授所说的“临界”“杂糅”是“新南方写作”最有价值的特征点位,也是一样道理。
唐诗人:“新南方写作”讨论了好几年,但这个“概念”始终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它没有办法像“新东北文学”那样在作家、风格等方面获得清晰的边界感,这也是很多人讨论“新南方写作”时都会发出的感慨,可思来想去我们似乎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难题。“新南方写作”,“新”在何处?何处是“南方”?这一系列问题,都没能形成定论。针对这种模糊性,有很多解释,既有学者表示疑惑、遗憾,也有学者觉得这恰恰就是“新南方写作”的魅力。我更倾向于后者,或者说我特别不希望“新南方写作”成为一个边界清晰、内涵固定的概念,它应该是召唤性的、开放性的概念,是希望生活在广阔的南方地域的作家们去求新求变。但我又感觉这个概念如果没有边界,就很容易被泛化、庸俗化,被各种各样的“南方写作”套用,最终变成了“在南方写作”,如此也就没有了“新”意,我们所希望的“新”也就被“旧”瓦解掉了,成了“装旧酒”的“新瓶子”,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在主持这个栏目时,一直苦恼于此,不知兄有没有好的意见、阐释。
李 壮:诗人兄这个问题,其实是直接指向了“新南方写作”的概念本身,有些“请循其本”的意思。这特别重要。任何严肃的、以被长久使用为野心的文学概念,最终都要“循其本”,这个“本”也都要立得住。
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瞎飞乱扯的人,但在面对文学概念问题的时候,还是要保持一定的严肃和清晰。所以我先说我的核心观点:
第一,关于我的直观立场。就当下而言,我与你的倾向一样,觉得“新南方写作”不妨保持概念上的开放和不确定。换言之,可以做灵活的理解和阐释,定论可以慢慢形成。但从长远看,我觉得清晰边界和相对固定内涵的确定,在未来仍是必要的。再做总结就是:当下“能指”要生长,未来“所指”须确凿。
第二,我个人对“新南方写作”概念的基本的发生学理解。我觉得,“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既是“命名”,也是“发明”。它透着焦虑,带着可能,藏着风险。
接下来我具体展开说这两个层面。先说立场层面。我支持以“先自然开放、再自然闭合”的方式,来处理这一概念的内涵和边界。为什么要先自然开放?因为当下的文学创作乃至整个文学场域生态,本身就是流动、交杂、边界游移的。如果一开始就把边界和内涵限定得太死,就很容易在一种虚假的本质化幻觉中,使自身陷入大量的实操悖论。比如说,我们用“海洋性”来讨论“新南方写作”,“新南方”确实充满海洋色彩,但“海洋性”本身是不排他的。浙江南部的沿海地带,跟福建沿海,会有特别本质性的差异吗?说得更加极端一点,我是青岛人,青岛的海洋性就没有广义的“新南方性”吗?广东的海洋连接着世界,它在历史和文化视域内都具有窗口和飞地色彩,这之于“新南方”话题来说特别典型,咱们栏目中刘欣玥谈林棹《潮汐图》的那篇文章里已有详尽分析,我觉得谈得特别好,也很扎实。然后问题来了,我今天下午刚刚读了一篇历史类的文章,里面提到,晚清覆灭后,许多清末的封疆大吏及权贵人物,都是跑去青岛蛰伏安身。为什么?因为青岛也是那时候的沿海的历史文化飞地啊!它也是中国版图上一块通过海洋而嵌套在全球体系内的特殊存在。青岛在特定历史中的文化形象和故事底色,不是也很“广州”吗?我当然不认为青岛能跟“新南方写作”扯上什么关系,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边界内涵限定得太死,就很容易陷入这种“逻辑不排他”的悖论困境,别人会很容易举例子反驳,甚至找漏洞抬杠。即便不考虑“拿青岛抬杠”这种极端情形,有些合情合理的实际难题也确实是会出现的。以现在通行的边界讲,广西属于新南方,湖南可以存疑。那么田耳怎么算?他出身湘西,现在算是广西作家,那么他在广西写的湖南题材作品,你算不算“新南方写作”?而且说到“临界性”,说到风物和人文性格的特殊性,说到对大一统中心话语及其文化想象的“离心力”(这是我自己在多篇讨论“新南方写作”的文章中反复提及的话题),云贵川地区怎么算?同样都是吃火锅,文昌打边炉的异质性和地方性格,跟重庆洞子火锅文化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新南方”的海上丝绸之路,跟云贵川的“茶马古道”,在“临界”上的根本区别在哪里?这些话题都有讨论和阐释的空间,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自圆其说,但无论如何,其答案恐怕都不容易“绝对”。因此在明确概念核心部位的稳定,然后在边界处保持相对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其实是有必要的。但如果从更加长远的文学史层面看,“自圆其说”,最后还是要争取“公认其说”。这种被“公认”的“说”,一是边界,二是基本内涵特征。就“边界”讲,云贵川到底算不算“新南方”,包括咱们栏目里涉及的江西、湖南算不算,都还是要有一个大致的定论,不然这个概念就会显得不严肃。就“内涵特征”来讲,杨庆祥教授提出的“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四方面理想特质,以及我们现有的各种补充,目前在发生学层面上已经立得住,但要最终成为可长久使用的概念,还需要进一步厘清和调整。我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杨庆祥教授的四大关键词,“地理性”“海洋性”二者的并置,在逻辑上就容易被指摘,因为海洋本身也是地理元素之一种;至于“经典性”这么大的词,似乎也不能跟前三者在同一个逻辑层面上并置——我当然知道,杨庆祥教授实际的阐释并不只是针对字面含义,我也绝对不是在批评他对“新南方写作”理想特质的概括界定;我是想说,如果未来真要写入文学史或文学词典,我们的表述和阐释是不是还应当更全面严谨、更经得起推敲?这便是一个“闭合”的过程,它或许要耗时很久,但总归应当完成。
至于发生学理解的层面,我就简单说吧。“新南方写作”是“命名”,是说这一概念当然有诸多文本支持,它首先是对目前写作实践实绩的一种归纳和指认。具体的作家作品,专栏的文章所涉已经够多,有兴趣的读者随手一翻便知。而说它又是“发明”,是因为我觉得,不可也不必否认的一点是,“新南方写作”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比创作走得靠前、走得显眼。这不是“概念先行”,但如果说“理论先行”,似乎也说得通且并不丢人。从最早先的时候,陈培浩就说过,“应该说,‘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召唤性的概念,而不是一种现成的,等待被完美描述、打包送入历史的概念”(陈培浩《主持人语:“新南方写作”及其可能性》,《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8期)。我一直觉得,我们不要怕别人说“新南方写作”是理论走在前面。“风起于青萍之末”,我们从青萍之末就开始说,并没有背叛风,而只能说明我们敏锐。但这确实暗示了一个问题:“新南方写作”真正的大文本还没出现。同样是挂着“地域”的名头,为什么当年“陕军东征”的说法我们听着就特别理所当然?因为指涉的作家作品体量大啊,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废都》是什么分量,几乎是不言自明的。“新南方写作”在这方面确实还有欠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再说“透着焦虑,带着可能,藏着风险”一句。所谓“透着焦虑”,其实好理解,我们当下的文学场域里,现象越来越少,潮流几乎没有,有影响力的新命名久难出现。所以“新南方写作”的概念能够引起这么多关注:大家憋太久了,再憋话语权和存在感都没了。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有可能立得住的概念说法,当然不能放过。这就是“焦虑”,它跟文学的整体困境有关。绝不是说“新南方写作”是为了缓解焦虑而刻意制造出来的说法,我只是想说,透过这一概念,我们既能看到文学的发展,也能看到文学的困境。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所谓“带着可能”,是说我确实认为“新南方写作”的概念和写作中,充满各种值得关注的新质、新增长点,至少是新的话题角度。三年来,《广州文艺》专栏其实都是在围绕这些可能性做文章,里面大多数分析我都同意,在此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藏着风险”,其实诗人兄也提到了,就是容易被泛化和庸俗化。尤其是,容易在政绩思维和媒体宣传思维的支配下,出现各种“硬贴”“碰瓷”式的写作,最终把“新南方写作”变成一种肤浅喧闹的符号式存在。这当然不是“新南方写作”自身的问题,但我们还是要警惕:树大招风,尤其是容易招不相干的滥风。风不会止,但树当静还应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