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超
作者: 星秀在泥泞重现之前,会有很长时间;
在第一声鸟叫之前,会有很长时间:
所以,关了窗吧,别去听风,看风搅动的一切。
——节选自弗罗斯特《此刻关上窗户》
她到达“渔人码头”小店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雨后,夕阳如同一枚腌制过的泛红鸭蛋黄,悬在写字楼的玻璃墙边,它正在快速地坠落。天空蓝得澄澈,冰镇过一般,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方遥远的湖水,一架民航飞机从渺无云烟的天空中飞过,机身的夜灯闪烁,像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银鱼。
小店里很清静,她感到周围有一些颓败的气息正在游走,桌子上有一些凝结的油渍,被湿抹布擦出一道道笨拙的痕迹,像一些苍老的皱纹。老板娘金靖彩坐在赭红色的柜台后打着盹儿,紫红色的消瘦脸颊如同一只失去了水分的无花果正日渐干瘪,同半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金靖彩时的样子很不相同了,眼前的金靖彩正在加速地老去。她向金靖彩苦笑了一下,金靖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坐在沙发上等待。沙发前有一台小电视,里面滚动播放着港城京剧院的一些精彩节目集锦,供给来店住宿的年轻人观赏。
她每天都来,就坐在门口的那个灰色沙发一角。
温暖的气息在小店里游走,她感到一阵亲切,这样仄狭拥挤的温暖,她曾经也拥有过。“渔人码头”小店的味道像极了她和陈南曾租住过的出租屋。这样的气息令她无比眷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熟悉的亲切感倏忽间就会消失,于是,沉溺在其中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心惊胆战。是啊,不管在一起的时光多么明艳、温馨、美好,它们不久后都会被时间的河流湮没。
两年多前的那个春末,在恍惚的神思中,她办完了未婚夫陈南的丧事——准确地说,陈南早在生前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他没有把那些琐碎而又令人悲伤的事项遗留给她,他找了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并且支付了预算的所有开销。
她将陈南留在出租屋里的遗物打包好,用快递寄给了在乡下的陈南父母,在所有的物品之中,她只留下了那把京胡。每次去“渔人码头”小店,她都会带上它,就放在那个和陈南在一起时常常背着的黑色双肩包里。
她瞥了一眼小店蓝色窄门外的天空,港城的海风如同浸过盐水的碎纸片一般带着清晰的棱角,擦过肌肤时有粗粝的触感。门口的两辆双人自行车上沾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咸涩的海风不时从门缝间钻进小店来,尽管柜台上放着柠檬味的熏香,但她还是嗅到了店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
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进小店。女生双眼红肿,苍白的脸颊上还残存着几许未干的泪痕,像是正在干涸的河道。男生跟在女生的身后,赌气似的拉开一段愤怒的距离。他们站在前台那儿登记,老板娘笨拙地从抽屉里取出登记卡,放在桌面上,耐心地等待他们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来做登记。
半年前的初夏,她和马超第一次走进这家小店。站在柜台边登记的时候,她显得有些紧张,那时她正背着那只黑色的双肩书包,拘谨地立在靠近楼梯口的毛巾消毒柜旁,像是一个胆怯的学生担心着自己随时会被提问。但马超却不同,他似乎已经是这家小店里的常客,一脸平静地站在前台,又认真地在单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仿佛看见一座侧卧的小山。她喜欢他的沉静与从容,像极了陈南。
那时,“渔人码头”小店新开,不似那些开在港城大学旁边热闹街巷里的旅馆,它隐藏在低矮茂密的沙滩松树里,在港城京剧院的北面。港城里没有一班公交车经过那儿,马超和她也是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偶然撞见这个小店的,偏僻,但却宁静。小店周围甚至可以用“荒凉”来形容,偶尔有车沿着海滨马路驶过,那灼热的灯光也难以穿透遮挡的松树。
冲着店门口的房间里有呻吟的声音传来,哼哼唧唧的,又夹杂着难以忍受的、烦躁的叹息声,缥缈但却无比真实。老板娘金靖彩用手支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浮肿的脸如同一个发过劲儿的馒头,灰黄,没有弹性。她知道那个呻吟声音的来源,是在一楼楼道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从不曾开放的临海的房间,即使是在海边生意最好的五月和十月,连门后的储物间都住进了旅客,那个房间也从不在预订的名单之列。
她预订了一间大床房,2202房间,在二楼电梯口的左手边,那个房间的门口常常摆放着一个置物车,黄色的塑料桶里堆满了其他客人用过的毛巾。那些毛巾许多已经渍成了浅黄色,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污迹,明明暗暗。第一次来这里住店,她和马超就住在这个房间,经过门口的置物车时,保洁员正把一条沾满水的浴巾从隔壁房间里拖出来,一脸嫌恶地扔到塑料桶里去。那条湿漉漉的毛巾半挂在桶上,像是一条正在死去的鱼。她想说要不就去前台问问,让给换一个房间。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她的目光瞥向站在一侧的马超,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上没有波澜,像是楼梯口那方安然的海。
马超一直就是这样的。他最富有激情的时刻是在港城京剧院的舞台上,那也是她和马超初见的地方。半年前那个初夏的傍晚,她把咄咄逼人的老板和吱哇乱叫的陈小星丢在身后,沿着海滨公路一直走,穿过海水浴场和月亮湾,一直走到渔人码头那儿去。夜晚的港城海滨,寂静是它的主要风格。那一天,太阳早已落进海里,雨水从早上飘到黄昏,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海风和雨丝,海的尽头,尽是空蒙。码头上的人却不少,熙熙攘攘地排着队往广场深处去。她走得有些疲倦了,这一晚也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便跟在排队的人后面,也往广场中央走去。
走到临近处,她猛然抬头才发现原来这儿是港城京剧院。剧院门口放着一面复古风浓郁的彩色海报,页面泛黄,文字已然有些褪色,其上黑色的行书潇洒飘逸:魅力夏日——第二届青年京剧演员擂台赛。
她并不太懂京剧,唯一熟悉的曲目是《战马超》。头一次听《战马超》还是陈南在世的时候。三年前,陈南做过一篇有关马超的历史人物评论,在他写文章的那段时间里,家里随处可见陈南打开的书籍,那些书有的展开放在书桌上,有的被翻开,合在沙发靠背上又或是餐桌的一角。她原本对马超这个人物没什么印象,但陈南翻开的那些文字里,有一些只言片语,她不经意间就记在了脑子里,“狮盔兽带,银甲白袍,意气风发”“若论风貌诗书品,雄秀当推锦马超”,在她心里,马超的气质竟莫名地与陈南有些相像。
陈南去世以后,她常常混淆了白天和黑夜。有时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已黑透的夜晚。就在前天,她一个人撑着伞径自走到了剧院门口。门口挂出的海报是《武松打店》,她没有看到“马超”的名字。进了剧院,湿漉漉的伞就立在脚边,人不多,舞台上铿铿锵锵人物挪移,剧院里游走着一股冷清而又荒芜的气息。
她在第一次见马超时的座位上坐定,那儿正靠着出口,能看见舞台一侧正在候场的演员。她依然记得马超站在候场区时的情景,那儿有许多人一并站着,大家都很安静,但她依然在人群里被他吸引。在有些暗淡的角落里,马超定格成一枚清瘦的剪影。浅蓝色的挺拔戏服下,隐隐地廓出他均匀修长的身板。他静静地站立,像是一个站在黄昏中的少年,风度翩然。
她和陈南曾挤在六平方米的小次卧里,一起听过京剧《战马超》。陈南听得高兴就从床上跳下去,光着脚去门口的立柜里取来京胡,神情沉醉地拉上一段旋律。她想象的“马超”应该是一个健壮的轮廓,至少看上去在和张飞的挑灯夜战中,能够抗衡。但马超一上场,她坐在远处望过去,舞台上竟然是一个那么瘦弱又干净的男孩。但他目光炯炯,神采卓然,一开口,字音流转,清脆的声音里透着些青年的稚拙与坚毅。
她脑海里的“马超”模样瞬间就清晰起来,没错,他就是最合适的模样了!
那一天,《战马超》是擂台赛的最后一个节目,总有人陆续起身离场,也有人凑在一起聊着与节目毫不相干的事儿。杂乱,吵闹,没有秩序,像是一些或行或立叽叽喳喳的鸟雀。她望着台上依然无比投入的马超,心里忽然有点儿酸酸涩涩的味道,它们一股脑儿地涌向喉头。
后来,她也问过马超,你在台上能感觉到观众的情绪吗?
马超笑笑说,当然,一举一动。
她还问,台下那么乱,你还有心思唱下去?
马超依然从容,他说,我在戏里。
马超单纯得像是一个从戏文里走出来的人。
对马超这样的说法,她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总在演出后的深夜来到她的身边,用纤瘦的手指敲击她的房门。她欢快地奔到门口去,迫不及待地拉开门,他那张清秀温和的脸就呈现在她的面前。在阴雨天里,他有时会把装着戏服的行李箱带过来,她便央求他打开箱子,穿上那身白底蓝蟒的戏袍和云肩给她唱一段。有时他们坐在落地窗边的圆桌上吃晚餐,整个过程都很安静,只有食物咀嚼的声音在房间里游走。
但这样的安静让她觉得马超终有一天会离她而去。他似乎从没有说过什么亲昵的话,也从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只是在下雨的夜晚,马超会在入夜后来到她身边。她渴望马超到来的时刻,就像是在港城京剧院初见的那个夜晚,一颗雨花石激起一潭静水的无限涟漪。
在此之前,她的生活正是一潭被遗忘的水。日子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一切发生得那样平淡。大学毕业以后,她在港城的一个培训班里教小孩子学语文。培训班开在一处老旧的住宅区一楼,是个三居室的房间。老板和老板娘,以及他们的侄女,再加上她,一共有四个老师。平日里,排给她的课不多,一般是老板和老板的女朋友教得累了烦了的时候,就会给她排几节课,但那都是临时的。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副备用的碗筷,只有等到别的餐具都被占用或是磕了碰了不能上阵的时候,她才会被摆到台面上来。她的固定学生也只有一个——开学后要迈入一年级的陈小星。
没人愿意带陈小星,因为他年龄太小,智力也比寻常的孩子要差一些。家长送来的第一天就明确了给孩子报班的主要目的:吃好晚餐,上大号擦屁股。这样的工作内容自然赚不到多少课时费,因此,这个活儿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她的头上。每天下午三点二十分,她都会沿着弯弯曲曲的街巷,走到两公里以外的小学门口,站在一群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中等待陈小星放学。
走在去接陈小星的路上,她总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当下,她的生活也就像是这日日要走的两公里,看似没什么辛劳,但又常令人感到厌倦和无奈。再加上陈小星每次见到她,一脸的不情愿,一路都要嘟囔着我妈呢?我爸呢?我奶奶呢?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这就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多余——别人似乎都比她更适合。
陈小星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假装自己没听见,也并不在意,只是用那只完整的右手拉着陈小星脏兮兮的小胖手跟在人群里往外走。陈小星走得一愣一愣的,扁胖如柿饼的脸上写满一种不服气,仰起头来看她时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简单而又明确的嘲讽。他同那些人一样。她索性不再看他,也装作没有听到他的嘟囔,只是拉着他一个劲儿地走。
她不是没想过和陈小星好好相处,接到陈小星的第一天,她给他准备了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还特意从家里找出了带着柯南漫画的包装纸精心地将它们包起来,并且细致地缠上蓝色的丝带。她甚至在前一晚写了一封信,里面字字句句尽是鼓励与欣赏。但陈小星一到教室就嚷着要上厕所,拉完后在厕所咿咿呀呀大叫,她拿了卫生纸去马桶边,但陈小星却一噘嘴,嚷嚷着要拿礼盒的包装纸擦屁股。她在熏人的臭味中试图说服这个吱哇乱叫的孩子,但他并不能听进去任何一个字,像是一个程序失控的玩具,从马桶上哭喊着下来,裤子沾了粪便,堆在脚踝处,又被踩在脚下。她索性一狠心,把包装纸撕开,一边忍着懊恼接近他,一边攥住他的胳膊给他擦屁股。
再后来,或许是因为她总是静默地坐着,并不讲话,陈小星的姐姐来接的时候,同老板不无抱怨地说能不能给她弟弟换个老师。老板那躲在厚厚的近视镜下的幽深目光便瞥向了正在角落里的她。太内向——这是身边人对她的评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欢快、活泼、外向、积极这样一类的字眼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无数次想起那个雨夜,母亲抱着高烧昏迷的妹妹指着她的鼻子吼:“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降临在我们身上!都是你,都是你整天阴阴郁郁招来的!”她蜷缩在角落里,感觉到脑海里一片混沌,父亲出走,弟弟落水,妹妹重病,所有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她和母亲一样,本是这些事件的承受者和受害者,她也曾在深夜里躲在院子角落里撕心裂肺地静默哭喊,她用右手的指甲把裸露的大腿划出一道道带着血丝的伤疤。但她又无能为力,直到她成了母亲眼中愤恨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