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之恋

作者: 李蔷薇

夜深了,她凝视着“李立”熟睡的脸,犹豫要不要到实验室另一头去,看看她真正的丈夫——另一个李立。

她是名科学家,李立也是。他们结婚快十年了。一个月前,他提前与境外某大学解约,没给她发封邮件就离开发出巨大嗡音的机场,钻出疲惫的的士,回到灯火昏黄的家。“想尽快看见你暖人心的栗色眼睛”,后来,他这样向她形容。然而“比第一次从光学显微镜里看见细菌还可怕”,当他拧开蒙着牛皮纸的床头灯,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AI——是的,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它是个AI。虽然它有着逼真的黄皮肤、深邃的黑眼睛和与真人无异的灵活四肢。

“它是谁?”他用食指指着对方,声音里似乎聚集着单个原子爆炸的能量。不等她回应,又转过身,指尖几乎触到她的眼眶。

她的血液凝住了,全身没一个细胞知道该如何应对。

“说吧,它是谁?Who is it ?”他大声问,似乎是怕她听不懂中文。

她深吸了口气。他用的是who而不是what。这说明他没把它当作手机、电脑或者某种情趣机器。他把它当作了某个活物,虽然还不是人类。

“你不说话——我现在就拆了它?”他说着俯下身,开始死命扭“李立”树脂做的脖颈。“它”还在熟睡。在她不失眠时,她一般让“它”早晨七点醒。

“冷静点!”她忙按下休眠键,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已经看见了,它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你。它的外形、个性、爱好、情感经历、各项身体指标都和你一模一样。它是以你为蓝本复制的。”

“狡辩!”他叫道,“我一个活人,怎么会是台机器?而且它这么年轻,看上去至少比我小十岁!”

“十年前的你就不是你吗?这是按照你上个月提供给《自然》的照片做的。”

“你……你没法否认这是背叛!明晃晃的背叛!”

“恰恰相反,正因为我发过誓要对你忠诚,所以才有了它——记得吧,很久以前,他们发明充气娃娃时,你曾经开玩笑,让我照自己的样子送你一个。”

“那是两码事!它不是玩偶。它有意识、情感和欲望——它会模拟人类行为!”

“你是担心,它会爱?”

“它难道不会?”

她不说话了,开始在脑中检查自己逻辑的漏洞。确实,也许他说得有道理。自从AI“李立”来到她身边,她的杏仁体不再频繁地分泌愤怒,神经元的联结更加活跃,甚至连海马体也比以前膨大了一点(每周去AI实验室接受检测时发现的)。可能是因为这些,她的实验室运转顺畅,项目持续推进。见她每天容光焕发,助理小曼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突然陷入了恋爱!其实,在他回家之前,她也意识到了这些,可事情没到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她也就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承认,我在它的连接体里去除了你的部分经历,注入了更丰沛的情感。还有,额外完善了额叶皮层和边缘叶多巴胺系统。你知道,我们之间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源于你个性中的缺陷!”

她决定无视他刹那间膨胀如星球的眼睛,将事实完全剖开。

“童年和青少年期不好的遭遇扭曲了你的性格;你未发育完全的额叶皮层影响了你的延迟满足;你的多巴胺系统经常失灵,让你易受低概率成功的诱惑……所以,你在婚姻里总是自私自利的一方;你渴望被照顾,而且不能等待;你无法和任何人相处,你胆怯冷漠,不能分辨恐惧和愤怒,擅长冷暴力……”

“闭嘴!”他叫起来,“出去!统统给我出去!你,还有你的冷血怪物……”

她想了很多理论来说服他。比方说,两个相爱的人构成一个封闭的小宇宙,他们之间有个完整的微型世界。而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封闭系统的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增加。一切终将走向混乱无序,就像爱情的减弱与消逝。引进AI——一个复杂的类生命,不过是熵增驱动,用生命的迂回增添过程的跌宕。我们总会死的——就像宇宙,总有一天会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还有,AI不会超越我们,因为基因编辑不可行——所有携带缺陷的基因往往同时掌管另一特征的优越性。人类无法更加完美,因为优点就是缺点的另一面。

最重要的——为什么不能和AI共存?它们是我们最好的搭档。它们有恒星般的理性,而我们的思想如横扫夜空的彗星群。

可她只能想想而已,因为他不给她机会。当晚他就搬到实验室的另一头去了,并且从这一刻起拒绝接听她的电话、开启她的邮件。在所有可能碰头的地方离她远远的,连个争吵的机会都不再给她。按照以往的逻辑,最后他该以一句“你不爱我了”告终,可这次他连这句话也省了。

她以为“李立”很快会被搬走,然而并没有,一周后,他回来了,还扛着个银光闪闪的“大家伙”——约有哈勃望远镜的四分之一大小。“争执无意义。”他说,“语言有局限,很多时候不能准确传达想法。况且,就算你说服了我——我身上有你忍受不了的缺陷,也不代表就是真相。瞧瞧这个吧,它能从技术层面对你的说法‘证伪’。”不等她上前将仪器看清楚,他又得意地宣布:“这家伙叫‘未来之镜’;将下巴磕上去,就能看见十年、二十年后的你。时间、地点和范围参数可自行设置。”

“这不可能。人类不可能预测未来,因为海森堡不确定原理——你不能确切知道每个粒子的位置和速度。”

她心想八成是哪个角落里的“民科”弄出来的时髦玩意儿。网络上随处可见的“想看看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修图app的影像升级版,无非是想拉拢无良投资,掏空无知大众的钱包。

“别忘了薛定谔方程,我们可以知道它在某一时刻的综合值。”他说。

“那也没用,只能说一半对一半。”她想了一下回答。在这一点上,她不可能犯错,预测未来是科学界公认的难题,他不会不知道。

“可这不是人类,而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AI。”他说,瞟了眼她身后的卧室,又诡异地笑笑,“它融合了计算机的强大算法和人类的直觉。出现在这里之前,我向它输入了你的三维影像;你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环境——大到扫过地球的彗星,小到小时候被保姆呵斥;你连接体上的经历与情感信息,以及和你有过关联的所有人——我、你父母、前男友、保姆、老师、同学、学生、实验室助理……包括很久前在街角和你打过招呼的陌生人——他们的所有资料。总之,它能算出未来某个时刻你最大可能的位置与状态……”

她忍耐着,等他说出最后的目的或企图。她已经断定,就算不是骗术,这玩意儿也没什么开创性,属于没多大意思的小玩意儿——对预测来说,综合值有什么用?迄今为止,大多数的人类预测都错得离谱。

“看看你未来的样子吧!”终于,他朝她挥了挥手,好像驱赶一只悬崖上的鸭子——前提是她是那只鸭子,而且不会游水。

她照做了,然后看见了他想让她看见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她看见了十年或十五年后的自己,比现在衰老了两到三倍。白发从头顶散落到耳鬓,法令纹深如木刻。长得让人抑郁的长镜头里,她弓着腰,后背坍缩着,像只栗色卷毛狗穿过街道,坐上电车,在街上踽踽独行。好不容易,她气喘吁吁,爬上一栋破旧民房的七楼——她的实验室,正如她担忧的,仪器更不像样了,看上去不仅陈旧落伍,而且边角隐有残缺;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身形懒散,目光拘谨,连脸颊都毫无生气地凹陷下去,像集体打了一夜的电子游戏。确实是致命一击!她想,他是了解她的,总能找到她的最弱点——没守住现在的位置,离主流科学家的道路越来越远。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败她的?“时间箭”残忍得一往无前,时间不过是空间往错误的方向扭曲而已。只要让这一切不发生,她宁愿去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打击她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是早几年,她可以理解为妒忌。可现在,在她的倾力支持下,他的发展势头已远胜于她!直到镜头在她眼中汇聚成一个深蓝的小点,她才回想起来,刚刚的活动影像里没有他,也没有其他任何异性。那么,他不在她的未来?他们分手了?离婚还是分居?

“我看见了,所以呢?”她摊开手,嗓音喑哑,确实像只踉跄上岸的鸭子,翅膀还滴着水。

“基因和环境扭曲了你的个性,你将一事无成,你还会赶走所有的伴侣,因为你和任何人都无法正常相处。唯一能容忍你的,只有可怜的AI。”他说。

她明白了,原来是雄性智人的报复与反攻——发育得不够好的额叶皮层,再次遭到了杏仁体的绕道攻击。

“故事讲得不错。”她说。

他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就算它有蓝本吧,非虚构,或者,它遵循了某种规律。但我还想知道一点,我的AI伴侣也作为参数录进去了吗?”她说。

他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不能将AI录入AI,就像不能把鸡蛋放入鸡蛋、宇宙放入宇宙。” 他说。

“可宇宙是可以放入宇宙的。你知道时空会波动,只要等得够久,就会产生新生的宇宙。它像泪滴一样一头尖一头圆,它会脱离原宇宙,形成子宇宙——也就是现在大家大谈特谈的平行宇宙。”

“不恰当的类比——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两者可以构成类比?你到底要表达什么?”

可身体忠实地表达了他的愤怒(或者恐惧),她看见他额前的黑发湿了,亮闪闪的目光也暗了下来。显然,他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的预测不准确,因为你忽略了AI‘李立’。它现在在我的生活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比你之前扮演的还重要得多。它给了我更优质的爱——它避免了可能的问题,却保住了已有的优势。它让我感到轻松、安全和快乐。我和它在一起更幸福。”

毫无疑问,这轮她又赢了。而他,不仅新武器无效,而且原先的伤口再遭重创,几乎退无可退、站立不稳了。

一周后,她又“乘胜追击”,让助理小曼送了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AI“Queen”

到实验室的另一头——他的新卧室。同样,她往它体内输入了自己的数据,并修正了他眼中的所谓缺陷:那些不那么好的个性,比方“郁躁症”,问题无法解决时,总是郁闷又暴躁,甚至对他又撕又咬;某些对他而言不那么美好的记忆——童年时对男尊女卑的愤怒、婚后的无数次争吵、压在意识层面之下的几个影影绰绰的女学生(虽然她从未对他提及)。总之,这是一个“如他所愿”的她,阳光、活泼、昂扬,充满时刻向上的正能量——像一个为得冠军奋斗不已的运动员。是的,她知道他一直对某个在双杠上不幸跌落的退役女运动员念念不忘,那是他的初恋。

为什么要叫“Queen”?因为这是刚认识时他给她起的小名。女王,是的。她想做女王,所有人的,如果不行,至少是他的。他这么认为。

有三个月之久,他们没再见面。为什么会记得这样清楚,因为助理小曼提醒她参加三天后的季度交流会。“怎样,AI用户体验很棒吧?”谈完会议事项,小曼语速飞快地问。她是个活泼的高颧骨姑娘,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浓卷发;男朋友一堆,却始终孑然一身。“可以。”她简短地答。顿时,小曼的脸像被一束看不见的光照亮:“将来老了,我也去搞一个AI。” 她说,“不过听说李教授的状况不大好,”她垂下眼帘,“有学生议论,说他爱上了一个AI,正闹离婚;还有传言,说他项目不顺,患了抑郁症。”她愣住了,半天,才勉强扯了扯嘴角,“你都说了是传言。”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内心的失落,他会爱上AI“Queen”吗?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她以己度人——这三个月她过得很好。AI“李立”处处合她的心意,和他在一起,她常常连话都不用讲,更不要说争吵了。就算偶尔出现不太好的状况,只须动动手指,重新设置一下情绪值,马上就会好起来。因为根本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分歧,价值观、世界观什么的,都是一开始就设置好的。唯一的遗憾是这些都不是天然的,天然的心心相印,天然的水乳交融。可对她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知道所谓爱情的本质是悦己——不过是拐了一个弯,通过另一个人来爱自己。至于这个弯是天然的,还是自设的,这不重要。

她以为他和她一样,都是这样想的。可现在细究起来,这个默认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他们从来就合不来,他什么时候和她一样过了?

“每个人都有缺陷。”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坐在摆满玫瑰的餐桌旁,刚准备拿起一块黄油面包,系着围裙的AI“李立”从厨房里走出来,冷不丁地大声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疑心有黑客攻入了它的大脑,给它输入了“读心术”之类的应用心理学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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