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作者: 舒晋瑜

在山里

黄昏垂下暮色的丝绦缝合了天地。

我便是在这时来到村东的。树林里,又见到那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其时他正跪着割草。一身白色的裤褂,黝黑而干枯的皮肤,饱经风霜的皱纹。然而他凹陷的双眼,却透出一种专注而热切的神色,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郁郁葱葱的草地,钢耙一样厚实的手,熟练而迅速地割着草,带刺的蒺藜在他的手下像温顺的孩子。

很长时间,老人就这样跪着,低着头,匍匐着前行,仿佛地上有什么宝藏,双手不停息地劳作。那弯曲的身体,好像要投入大地的怀抱。

晚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老人对土地的那种热爱,那种渴望与欣喜的神态,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再也挥之不去了。

而唤起记忆的,还有一种声音。邻居兰花,每日傍晚都要向着西山,喊她牧羊的老爹:“爸哟——”

那一声散发着泥土味的质朴而深切的呼唤,至今仍缭绕在我的耳旁,回味无穷。随着这一声喊,西山后便有一群羊叮叮当当蜂拥而来,践踏起一片黄尘。头系白毛巾,手持长鞭的老爹跟在后面,边赶羊边吆喝着,把一幅绝美的乡间牧羊图送进轻烟缭绕的村庄。

乡村渐渐平静下来了。忽而又骚动起来,从各家大院里走出端着海碗的人,聚集在树下,或坐在大青石上,或蹲下来,边吃边聊天。其间夹杂着儿童的嬉闹和妇人轻声的嗔斥。天色渐渐暗下来,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旱烟锅和呛人的烟味,飘散在夜空里。

最爱的秋天的季节,我常常一个人走在那条父亲下班的路上,少年的心莫名地被秋日的寂寞感动。

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踩上去,柔软沉着地发出窸窣的声音。秋阳透过高高低低的枝丫投下斑驳的日影,树干在天幕的映衬下显得苍劲古朴,清风吹过,三三两两的黄叶翩跹起舞。四周很静,屏息之间似可透过草叶簌簌和溪水汩汩的流淌声,听到泥土中万物的叹息。

秋风是柔和的,充满草木与泥土的空气被淡淡的薄雾浸透了,几处树根裸露,盘桓交错。不像春天,禁锢了一冬的生命苏醒,沉寂的万千生命喧哗起来,可以聆听生命悄然拔节的声音。有这样一片安静的树林,在闹市中不被破坏的自然,淡泊中藏着沉思,沉浸其中,心会变得莫名安宁。

如果有一种切肤的记忆,那就是关于山的记忆。我六七岁就跟着姐姐开始进山割草、逮蚂蚱、摘野酸枣。胳膊上挽着一只草筐,筐里放一把镰刀。再大一点儿,跟着我们的语文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在树荫下背书,稚嫩的声音在山里回响,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自出生时起,生命就和这山水纠缠在一起了,那份眷恋,就再也挥之不去。

尽管深爱着那个清秀古朴的山村,但我注定要随父母回到祖籍山东。火车慢慢地开动了,我默默地注视着渐行渐远养育我十几年的故土,一种依依不舍难以言说的情感漫涌上来,眼泪终究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走亲戚

从小在山里长大,我熟悉那片白杨林生长起的葱茏的日子和那片地瓜干晒起的洁白的乡情。但我并不以为这大山里的就是家。我的父母多年不改的乡音,多年不变的风俗,时时刻刻都在证明,我们是外地人。

我那时还没见过老家。我以为老家是来自远方的包裹,是一封封让母亲流泪的家书。每当母亲携我到辛置镇或霍县置办家用,总要搭了车去,回来总是先抽打满身尘土。母亲总抱怨,我们老家都是柏油马路,可没这么多煤渣尘土。

大山里缺水。每家每户都有水桶扁担,用水要到山外去挑。母亲一摸起扁担就会絮絮叨叨地提起老家的井水如何清爽洁净。

终于有机会回老家,我意识到真正要远离这片养育了我十几年的并不丰腴的黄土地。干硬的田畴、尘灰飞扬的土路、那一座座窑洞、窑洞后诱人的柿子林,都将远离了……我们来到这座繁华热闹的城市,生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高楼上。母亲牵扯着我的手走在马路上,高跟鞋的鞋跟清脆而富有节奏地敲击着路面。

可是后来我渐渐知道,即使熟悉了城市的忙碌与人情的淡漠,也无法将那山里人的纯朴与我的本性分割开来。我常常怀疑,哪里是我真正的老家,理论上我的祖籍是山东,可是为什么山西的乡情是如此浓厚,在那里生活的人会常常走进我的梦里?

因为曾经客居他乡,对亲戚这个词,很陌生也很向往。在我的意识中,亲戚不但意味着吃好穿好,更有一份炫耀的资本。还有大人们一夜之间焕然一新喜气洋洋的气氛——在我看来,走亲戚,要比过年都有趣得多。

在外省,能见着本省的老乡很难得。所以在我眼里“老乡”与“亲戚”的概念很模糊。在为数不多的亲戚中,经这似水的流年也多淡忘了,只有两家印象比较深。一个是住在学校里的“奶奶”,很慈祥地整天盘腿坐在炕上纺棉花。母亲领了我去,常把我放在一边不管。自顾自和奶奶拉家常,我就很入神地看奶奶纺线,听纺车吱吱扭扭地摇动,看奶奶手中的梭转来转去地一点点变粗。久了坐不住了,吵吵嚷嚷着要走。这时奶奶就下炕拿出她的温柿子,实际上是将不成熟的涩柿子闷熟了,吃起来又脆又甜,说不出的清爽,比熟透的软柿子好吃多了。还有一家是临汾的新凤。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有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母亲领着我去时正是新凤大喜的日子。她穿了红衣,很光鲜的样子。嫁人的前一天晚上,我说什么也要跟着她一起睡,我担心她的两条辫子无处安放,好奇地问:“新凤姐姐,你的辫子可放在哪里睡觉呢?”一家人哈哈大笑。直到我看到新凤将辫子安安稳稳放在枕头一侧才放心地睡了。

当然最亲近的亲戚还是姥姥领了小姨去山西看我们了。这是我最扬眉吐气的时刻。姥姥会给我带来最爱吃的糖果和各种山东特产,这在那时还算稀罕物,足够我炫耀好多天。

有时想起来很费心思,为什么我对走亲戚如此惦记在心,那么盼望着亲戚?原来,是为着那份外地人渴望家乡的关爱和温暖,这是久居故土的人体会不到的。

过大年

提起小时候的过年,年味儿可真浓啊!

离过年还有个把月,我就趴在窗台上翻着日历开始倒计时了。离年越近,这种心情越迫切。母亲做的新衣来来回回不知被试穿了多少次,在衣柜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好像随时要跳起来和我一起迎新年。

过年的气氛先是在女人们的欢笑声中酝酿着。几家女人凑在一起,一家家轮番蒸馒头。炉子烧得旺旺的,土炕上暖烘烘地摆着蒸好的馒头,整个屋子弥漫着热气,模糊到只能看到女人灵巧的身影。霍州的馍好吃,是因为发面时是不打碱的,所以又叫“无碱蒸馍”,但是揉面要揉很长时间,随揉随掺干面,这样蒸成的馍才松散有层,暄腾腾香喷喷,嚼着有劲,醇香绵长。馒头总是蒸很多,蒸好后存入缸内,足以吃到正月十五。女人们不甘落后地大显身手,你蒸一个“登高”,我蒸一个“枣花”。最显手艺的还是“小羊羔”,古时的“羊”即“祥”,有着“吉祥”的寓意。一团面在女人手下翻转着,活灵活现的面羊羔很快成形了。这些象征着富裕、勤劳和主妇高超手艺的“羊羔”晾干后将用绳子穿起来挂在墙上,一直挂到来年春天。

蒸完馒头再回到自家。开始不停地洗衣服、打扫卫生,然后炸菜、剁水饺馅,忙得不亦乐乎。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是没有什么事的,也不能像平日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总要偶尔被大人差去干点儿什么。年货日渐丰富起来了,除了吃的、用的,最让我关心的还是年画。那时父亲总是买回戏曲故事画,像京剧“四大名旦”的代表剧目,我就是通过年画了解的,还有“凿壁偷光”“程门立雪”,这些勤奋成才的年画贴在墙上,总能得些教益。直到年三十下午,屋里院里都打扫干净了,父亲在院子中央垒起火炉。这时,我就和哥哥一起提着糨糊、拿着对联往门框上贴。迎年的任务算是完成,可以高高兴兴过新年了。

我真是喜欢大人孩子一夜之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见面都说“过年好”,而且,最要紧的是还可以得到压岁钱。那时压岁钱大多是一角、两角,偶尔一张两元的,就神气得如同小“暴发户”。就是这些压岁钱,也早在我的开支计划中了。记得我10岁那年,一心向往形似玉米的钢笔,这个心愿就是用压岁钱了结的。

那时在乡下,我同样喜欢放鞭炮。父亲总是买回各种鞭炮,由了我们开心地放。到了正月十五,父亲还会买回烟花,最常见的有连响带升高的“三级浪”,有直射碧空的“流星”,还有就地打转的“地老鼠”,有大花连喷的“花筒”……记得有一次去县城过十五,看到少见的“架子烟火”和“盆景烟火”,居然能随着火花喷射在空中形成花鸟龙凤或人物景象,简直是传说中的空中楼阁,让人惊叹不已。过完十五,年味就淡了,我在窗台上寻到剩下的一挂长鞭,不舍得一起放完,拆开来一个个地放。放完了,还要蹲在地上仔细地搜索一番,看有没有“哑鞭”,寻到了,就集中起来,从中间折断,凑在一起点燃了放自制的“烟花”。

在过大年的日子里,欢乐总是俯拾皆是。

看老片

记得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是《苗苗》,在那之前都在村里的露天广场上看电影。

当我们排着队翻过山岭越过小溪,穿过熙熙攘攘的小镇,浩浩荡荡地在众人瞩目之下拥进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始了。至今我们感觉得到那种初入影院时美妙的心动。影院内黑压压的人群,更增加了几分庄重凝肃,电影在出现对话和音乐空当时,整个电影院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想成为运动员的女青年韩苗苗被分配到小学当教师,很快被孩子们吸引,以平等的态度对待顽皮的孩子们,通过言传身教,成为孩子们信赖和尊重的朋友。那场电影是站着看完的,也不觉得累。看完了就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从那时起,当一名受人尊重的老师的愿望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我喜欢模仿老师做的一切,言谈举止,包括写字的笔画,甚至走路的姿势。

小学毕业前电视里正大演侠女《十三妹》。那时电视很少,村里又经常停电,常常正看着就突然停电了,为了续上情节,我和同学约着跑到邻村去看,可谓走火入魔。回来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梦想自己能遇见一白眉大侠,然后拜师学艺,能飞檐走壁,能惩凶除霸。那一段时间弃文从武,突然间对刀棍兴趣大增,豪气横生,动辄来个旱地拔葱,家里雪白的墙壁上常见我自以为功夫了得的“黑砂掌”,直闹得鸡犬不宁,全然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怎么能忘了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呢?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一时间屋里屋外飘起我忧伤的“瓦达西瓦”的主题曲,一头马尾也剪成了“幸子头”,时不时“啪”地一甩,帅气潇洒。我沉浸在浪漫美丽的故事里,期待自己也能遭遇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譬如幸子,十七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而后引发一段“寻母记”,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同样被痛苦折磨着心灵的父母,或者能碰上一个像男主角“光夫”那样的英俊小生,足矣!

如今,也常光顾电影院,看起电视剧来也照样入迷,但是昔日那种情景,那种氛围,那种感觉,却一去不复返了。前一段时间搜出电影频道的老剧,看着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感慨万千,真正的好影视剧,是经得起岁月的筛淘的。看老片像是寻找朋友,寻找那些曾在童年伴你成长的片段。有些片中的插曲也相当精彩,现在偶然听到一次还会时不时地震颤,不由得心里发酸。仿佛幼时的亲人,又出现在身边,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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