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关不上大海
作者: 耿立一
她叫丽尼,但私下我喊她萨拉。这个到伶仃洋看海的女人,第一次见她,就如《法国中尉的女人》电影开头的那个经典长镜头。
如后来查尔斯无数次地回忆起,他和萨拉在防波堤上的第一次相遇,那个惊鸿一瞥回眸的眼神。
防波堤岸边,她面海而立,黑色的衣裙随风飘动,人却如雕像般纹丝不动,仿佛在凝视着大海,又仿佛只是凝视着虚无。
当她回过头来,查尔斯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属于那个时代的庄重、顺从、羞涩;她的脸庞,无论用什么时代的标准或情趣来衡量,都算不上漂亮。
但那是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一张悲剧性的脸。脸上的忧伤有如林间落叶里的泉自然涌出。那张脸上没有狡诈,没有虚伪,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伪装,和维多利亚时代格格不入。
这张脸,就如杜拉斯《情人》开头说杜拉斯自己的备受摧残的脸一样富有味道,一个男人对老年的杜拉斯说:“我认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你很年轻,大家都说你美丽极了,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你现在这张备受摧残的面孔比年轻时娇嫩的面孔更让我热爱。”
当我读到“这张备受摧残的面孔比年轻时娇嫩的面孔更让我热爱”时,我的心被重击了一下,恰如我看到的丽尼,当然丽尼的脸庞不是备受摧残,但让人觉得,这是一张倔强、桀骜、羞涩、温顺,并有着沧桑故事的脸。
萨拉的眼睛,像潮水一般湮没了查尔斯。丽尼那张有故事的脸上的眼睛,也如涨潮般,开始向人涌来,让人招架不住。
我曾在课堂上,分析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开头,斯特里普扮演的处于现在时空、现实中的、心不在焉地走向海边长堤的安娜,逐渐转变为处于过去时空、戏中的、激情饱满地走上长堤的萨拉,那个镜头一分多钟,是电影史上著名的长镜头。
这个镜头在完成把观众带入戏的目的的同时,还制造了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即在一个镜头中,由现在时空过渡到过去,由现实进入了戏,由安娜走向了萨拉。
萨拉的时代,就是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描述的维多利亚时代: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俱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当时有识之士咸谓人间善恶或臻至极,亦必事有所本,势无可绾。但居之习之可也。
刚见丽尼的时候,在这个珠江口伶仃洋上的外伶仃岛的一处山岭的客栈,客栈下面就是海,这客栈的名字有点儿俗:相思岭客栈,但房间好,各个独立,临海,落地玻璃。还有个小茶台,可一边喝茶一边看海,也有公共的食堂,也有公共的大天台,摆着桌椅和颜色鲜艳的遮阳伞。
当时是暑期,背着双挎包,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这里,就是想拉开物理的、心理的距离,静心写一本关于中原腹地故乡的散文。
我陷入了写作的危机,离开故乡,又没有融入珠海的尴尬,让我一时失语,一时陷入失眠,就像牧羊人丢失了他的牧羊棍,已经数年没写下一字。
也许,我只能乞灵于中原腹地的故乡,找到丢失的牧羊棍,重新聚拢失散的羊群。这时,我想到我在初学写作的时候,写过的一篇名为《木镇》的万字散文,那时我22岁,那散文有个题记,说出这样的一句,朋友董磊的话:一个人在外面走累了,才能走到家。
其实故乡是个回不去又走不出的地方,对于故乡,你就是一个精神囚徒。是因为我们时时感觉到的“不安”,让我们回望故乡,但一个作家,要感谢这个“不安”的属性。时时去寻找“不安”的平衡术,然后再有新的“不安”,再有新的平衡。循环而已,不死不休。
于是,每天,窗外伶仃洋的渔火渐次熄灭的时候,我就出门了,凌晨四点多的夜空还是黑得发蓝发青,远处有手电筒的光束。拍岸的海浪哗哗地在响,海鸥还在沉睡,荔枝树、龙眼树、台湾相思树上的鸟儿开始吊嗓子,我知道,稍一会儿,就有很多的人,走出来,去记录日出的时辰,有的人坐在花岗岩基岩海岸找生蚝、小螃蟹和藤壶,这里的花岗岩十分洁净,如鹅卵石的表层,其实世界上,到处都是寻找各种平衡的人,金钱的,情欲的,安逸的,蜜蜂寻找花蕊的蜜,竹节寻找高处的清露,何可止息,这是人世还是天道?是自然还是暗物质的控制?这里有道观,有约潮书店,还有伶仃三宝:狗爪蟹、将军帽和海胆。
我会在海边待上一天,直到渔火次第蜂拥,才回到暂时寄身的客栈,这座客栈的大天台,已成了酒吧的模样。乖戾,看着别人在烛光下的围坐,我选择在一个角落坐下,这不是乖戾,我像又面对着一片大海,只想看这人性的水涨落翻滚。
但也许是性格,或者读书的缘故,在多数热闹的场合,我更喜欢在边缘处独思默想。这也许就是一个书生的独有气质,已经脱去了乡土而生出的书卷气,喜欢宁静,即使在团建或者一些酒会晚会,都拿自己的耳朵去侦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不是别的。
但在这个天台的酒吧,一个独处的女人,好像也读出了自己的独处与我的独处。我看到了一丝的敌意,好像我是一个捕食者,心灵的捕食者?在一个角落,远离热闹,甚至冷清,只她一人,远远地隔开那些灯烛与人,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闯入领地的狼,这也是一只母狼,我看她冷漠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冷漠地凝视远方大海的渔火。昏暗背景中隐约听见远处的涛声和远处几个酒吧男侍的耳语,她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显然觉察到了我们的目光,但仍旧冷漠地凝视着远方。
二
这是一个骨感的女人,看出身材的柔韧,有着纤细的腰身和凹凸,她的颧骨很高,如利刃,藏在夜色里的眼睛也炭火般灼亮。她的坐姿优雅,但娴静中透露出警觉,使我想起一头孤独的狼,在逡巡前的思考。
她衣着合体考究,有格调,但依据我对女性的知识,是分辨不出什么样的品牌和款式了,但是在印象中,显得合体、干练,衬托出胸部的凸与腰身的凹,那是黑色的裙子,前面的下摆处有素雅的花卉,一直整齐地延伸到脚踝高度。但她的气质,我觉得是来自北方,与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我觉得她的冷漠背后是火。
其实,我见过她多次,在海边的延伸至海里的花岗石的岩岸上,远远地看见。那片岩石,如海的岬角,数百平方米,平坦如砥,人们在这里看日出日落,但就是阴雨天,我却见她还独自在岬角的边缘处,撑着一把橘黄色的伞,有时是白裙子,有时是黑裙子,神情肃穆,有时看到肩头耸动,那是哭泣,默默对着大海流泪,让大海做她的陪伴,与大海对视,海水是泪水酿制的吗?泪水的咸与海水的DNA序列是一致的?岬角的位置很好,整个伶仃洋都能在视线内,那蜿蜒的有些弧度的港珠澳大桥,或在雨中,或在雾中,或在朝霞晚霞里,提醒着这个时代,提醒着现实,而大屿山机场的起降的飞机,从坚实的地面,走向了空中,就是哲学,一半坚实,一半星空;一半苦水,一半糖水,也如这珠江口的水,是咸淡水,混合着历史与现实。
放眼西眺,
烟波浩渺。
日晒雨淋,
伫立首翘。
孑孑孤影,
日驰天遥。
胜境何在?
天涯海角——
这是哈代所写的《谜》,就像为她定制,这次在露台酒吧见了她,我觉得应该跟她打个招呼。我对她说“您好,美女”,然后在她旁边的桌子坐下了。我点了一杯啤酒,然后对服务的小哥说:“帮我问问邻桌的那个女士,看是否为她加点儿什么。”服务的小哥走到那个女士面前对她低语。
她看了一眼,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寂寞了想找女人,到别处去。”
“美女,您误会了,我见过您多次,在岬角那儿,我好奇您的泪增加了大海的重量。”
我的啤酒送来了,外面挂了一层霜,她对我的这句话很恼火:“泪与你有关吗?”接着是沉默,她还是继续凝视着海上的渔火,仿佛我就是虚空。
我说:“对不起,萨拉。”
她哧哼的一下笑了:“你真把自己当成查尔斯了?你以前也是这样搭讪女生的?”她的脸转向了我,用胳膊肘支着桌子,单手支着下巴,“我在想,看你像个大学老师,谅你也没那个胆。”
我们熟悉了,我说:“我是山东人,来这里的城市才五年,觉得您像北方人,就有了一种亲切的乡愁。”
她问我在岛上住的目的,我说:“写作。”
“是吗?”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呢,这样就好解释了,你问的那些虚头巴脑的,写作的都是闭门造车的人,都是不切实际的人,理想主义的,劝你还是实际点儿。但我承认,我也是一个傻瓜!”她沉默了,好像陷入了过去的时空。“否则,跑那么远对着海流泪。”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再是互相警觉提防,而是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聊着。她说她叫丽尼,就是来看海的。我问她,你专门到伶仃洋看海还是凭吊?我曾见过来珠海看云的,拍云的,也有人坐船看大桥和白海豚,白海豚像熊猫出没在大山的深处一样,这在大海深处的白海豚看到看不到,就看运气。
世上总有一些人,关怀一些吃饭穿衣之外的事,无用的事,我想到在《金蔷薇》上读到的一个故事,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人,这个人辛辛苦苦要去遥远的季赫文市郊区,到那里去描绘秋天。哪里的秋天不一样呢?
“那何苦要跑这么远,到季赫文郊区去?”
“我在那里看中了一个地方,”那人回答康·巴乌斯托夫斯基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上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了。清一色的白杨树!只是偶尔才有几棵云杉。一到秋天,白杨树就披上了华丽的盛装,没有一种树能比得上白杨。它的树叶可说是五彩缤纷。有绛红的、淡黄的、淡紫的,甚至还有黑色的,上边洒满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像是一堆灿烂的篝火。我在那里画到秋末。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里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像这样的霜我在哪儿都没见到过。”
芬兰湾,最好看的霜,当我读到这里,我震惊了,我们这辈子,看到过最好看的霜吗?我见过太多的油腻的游客,少的是精神旅人;见多的是“到此一游”,身体的到场,却是灵魂的缺席。还有徐霞客的芒鞋、行囊与雨伞吗?走进山川荒漠海岛的现代人多的是,但很少走进季节深处,用脚来丈量人生,用步行,有时不妨在季节里蹲一会儿,打个盹儿,假寐一下,让双足在季节里也有着力点,不是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失足”。
人应该多到自然荒野中去,到那里去修复我们的残缺,现在的人,终日守在电脑前,懒得再迈出房间一步,总是宅,要知道,如果灵魂没有了对这种离开荒野的不安、惶惑,那就证明,你确实是一种堕落,你失去了向自然致敬的能力,生命会变得越来越单调、枯燥、缺乏深度,人应该设定一个精神的故乡和处所,也应该有一个生命的四季。
我对丽尼说,我敬佩你的举动,就像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极羡慕画家,他说自己忽然恨起一些琐碎的事情来,就因为这些事情让他不得不继续前行,而连在北方停留三五天都不能。康·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在生活中,他和别人也一样,都不让自己按照心意生活,只忙于一些似乎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对自然界的色和光,与其说是应该观察,莫若说那些简直就是精神的寄托。
比如看霜,比如看海,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些东西,让我们的灵魂出窍,采取一种仰视。总有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让我们一生痴情守候。
这是我们精神的柔软部位,也是精神的“斑点”,无论唯物还是唯心,自然应该成为每个人的宗教,宗教让人懂得感激、懂得敬畏,也知道呵护和善待身边的一切。
丽尼问我一个话题,你知道大海“过龙兵”吗?她说她就是抱着这个念头,从渤海到黄海,然后东海,现在南海。
渤海的三个月让她失望了,黄海的三个月让她失望了,东海亦是如此,现在南海,这真是一个爱海的人,但我心疑,她的泪绝不仅仅是因为“过龙兵”。
我说,我知道“过龙兵”,我原先读过这样的小说,在胶州湾,我为一个企业家的父亲写传记的时候,听企业家讲他小时候在胶州湾见过“过龙兵”。
丽尼说,她也是在童年时听她爸爸讲过这神奇的现象,一直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