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红

作者: 林培源

拐过一道土路,沿国道朝前,就是邻县了。我跨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路边厂房的铁皮屋顶正和我的视线平齐。圆竹筛排成几畦,斜在公路边的土埕上,一只挨一只,上面密布着些黑色条状物。风把阵阵腥味送过来。我捂住鼻子,什么味啊那么臭?母亲说,鱼饭啊,你早上食过,闻着臭食着香哩。

这天是五月节,路面热得发烫。自行车轮胎轧过路面的石砾,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我憋住气没吭声,过了那一段公路才松手。

母亲说,鱼饭就是巴浪鱼,要浸盐水煮滚,晾干才拿去卖。我眼前浮现起鱼饭泡在白粥里的样子,剖肚去鳃,鱼鳞刮尽了,滑溜溜的表皮有咸味,吃起来却很鲜。母亲吃鱼饭有套规定动作,筷尖一挑,掀掉鱼皮,露出里面嫩白的肉,蘸的还是普宁豆酱。我觉得太咸,夹了鱼饭,配白粥吃。

臭味未散去,我的目光就被别的事物吸引过去了。眼前拐进来一栋沥青棚,屋顶铺的是黑色沥青,棚顶由石棉瓦围墙架住。沥青棚落在两棵龙眼树中间,龙眼树一左一右,门神般耸立。从路边望过去,沥青棚木门紧闭,与周边石灰白墙的民居如此不协调。让我惊讶的是,门前横拉的铁丝上密匝匝地挂了衣物,牛仔裤、短裙、连衣裙、衬衫、阔腿裤……还有女式内裤和胸罩,红的、粉的、绿的、蓝的、黑的,闯过来黐黏紧我双目。

母亲也注意到了这些花枝招展的衣物,她用力蹬了一脚踏板,自行车像被一双大手拽着朝前。我的目光落于身后,由着那内衣内裤勾走了。

外公家是老式的单间厝,一楼做客厅,上面是阁楼,客厅窄长,只开一扇小窗,光线暗得很。老厝近旁用灰土角和石棉瓦搭了座猪寮。人坐厝内,不时能闻到呛鼻的猪屎味。外嫲每日负责挑水、喂猪和煮食。此刻她卸了担子,打了一桶井水站在树荫下洗手。隔了竹帘,我看到她弯下的瘦小腰身。

母亲从手提袋里取出粽球和中华烟,搁在茶几上,粽球穿成串,共八只,一条硬壳的中华烟,是父亲一早买的。

外公说,免用买烟给我。

外公新近剃了头,发丝灰白,鬓角干净,说话时太阳穴青筋扯动。

母亲轻轻推过去,孝敬你老人家的。

外公冲好茶,母亲喝了一杯。我不喜欢喝茶,坐在塑料椅上盯着地板看。

外公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母亲抢白道,拿了第一名,有奖状!

外公满意地笑了,接着问母亲,三妹,牛蛙寮搭好未?

搭好了,绍先今日去浇水泥埕,你老人家放心。

半个月前,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去看掘土机挖池。当时中标的那块田还光秃秃的。经母亲一说,我仿佛看到牛蛙池边立起了簇新的竹寮,和远近的牛蛙池一并成为新的景观。

老厝后边是一棵老榕树,树须倒垂下来,枝叶绿得发黑,密实如伞盖。再过去有片绿油油的菜地。我站起来趴在窗口往外望,榕树下的鹅群扑棱着翅膀引颈欢叫,地面是些结成块的鹅屎。不远处便是来时路过的沥青棚,我眯起眼注视着,透过半遮半掩的榕树,那些衣物成了跳动的斑点。

母亲道,这两日还要添茶几茶具,竹床是绍先做的,方便起落。

这个细节让外公面露微笑。

外公是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当过民兵队长,扛过枪,在乡里颇有些威望。这一年外公六十几岁,除了背有点儿驼,看起来并无老态。平日里他喜欢去老人组(老人协会)坐坐、喝茶。他不识字,读不了报纸,喜欢听收音机,广播里的讲古节目、歌曲、新闻他都爱听。外公和外嫲跟舅舅一家住,舅舅家五口人住在新厝,新旧两栋楼之间隔了块水泥埕,因为没分家,吃饭照旧搭伙。那时阵义务教育还未普及,表弟表妹读书,学杂费加上其他开销,是笔不小的负担。为了养家,舅舅跟人合租了块地种潮州柑,舅妈磨夜磨日地钩花帮补家用,日子过得乏善可陈。

看守牛蛙池的事一早就谈妥了,上次是父亲来,这次轮到母亲。养蛙这方面,父亲是个新手,为此他专门买了养蛙手册和指南来学习。标中的这块地位于外畔,挨着水利渠,引水方便。按照计划,地里可以挖八个池,基建大,投入多,父亲把多年攒下来的积蓄投进去,又找亲戚朋友借了钱,才凑齐眼下所需。为省工钱,除了雇挖掘机挖池外,搭围篱和沥青棚这些活计父母都亲力亲为。我们自然开不了“工资”给外公,只能包伙食,逢年过节补个红包。舅舅舅妈无甚意见,家中少一张嘴吃饭,他们很乐意。

这时,竹帘外传来外嫲的声音:“无无无——”外嫲有点儿口吃。外公以为邻里起了争执,起身出去看。母亲掀起竹帘探出头,我尾随其后,正好看到外嫲手持瓜瓢,朝对面的陌生女人比来比去。陌生女人拽了条毛巾,站在灰溜溜的水泥埕张望。她穿了件黑色紧身背心和一条蓝色牛仔裤,露出两截白花花的臂膀,长发团成团按在头顶上,上面沾满白色泡沫,滴下来的水润湿了衣物。她讲的是普通话,外嫲听不懂。

看到我们,女人仿佛撞见救星,大姐大姐,停水了,行行好,给我打桶水洗头吧。她对我们笑,低声下气,透出些尴尬和讨好的样子。

母亲听得懂一些普通话,她向外嫲和外公转达了女人的来意。外嫲趄着双脚,三两下打了桶井水上来。

井台在外埕靠里的地方,上面遍布黑褐色青苔,湿滑一片,女人小心地迈着步子走过去,身子晃了晃,慢慢蹲落。外嫲递过去瓜瓢,她满眼感激地接过,低低地埋下头,舀了瓢水洗起来,细致认真的样子,像对待一件易碎物。

我们要回家了,外公起身送我们。母亲推车走在前,我们跟在后。行至巷口时,迎面来了七八个女人,有的提了水桶,有的拎着脸盆,还有人抱着热水瓶。她们说话嘁嘁喳喳,嘈杂得很。巷子是窄长形状,平时只能供两人并排走过。她们停住脚步,我们也停住。我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外公牵住我的手,母亲回头看看井台边的女人。她已经收拾停当了,斜着身子在拧干头发。走在前的是个圆脸宽下巴的女人,她讲普通话,大伯、姐姐,能借水不?母亲纳闷,走了一个,又来一群。我抬头看向外公,他拧着眉,脸色明显不好看。

这时突然蹿出来一张小脸,是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短头发,尖下巴。她从高矮胖瘦的身体中间探出头,半张脸上的黑色胎记骇了我一跳。她定定地望着我,一双眼眸透着警惕和狐疑。我被她看得有些窘迫。这时她撇开我的目光挤出人堆,短促地喊了句“妈”——仿佛这样可以壮胆——往井台的方向奔过去了。

小女孩的行为成了一个信号,未等来任何表示,这群女人纷纷侧过身,像一尾尾巴浪鱼,由我们近旁滑过去了。

外公张口说了句“喂”就没下文了。毕竟他和外嫲一样,普通话半句不识讲。

又经过了那座沥青棚。门口地面残留一洼一洼的浅浅水迹。我一下明白了,那群女人就住在这里。母亲回过头告诫我,莫学那个小女孩,无个囡仔样!

我想,大概是她们的鲁莽冒犯了母亲。我很好奇,问母亲这群人是做什么的。母亲轻描淡写,外省仔来打工,你没见伊人呾普通话吗?

在我们这里,讲普通话的一律被看作外省人,不管你是来打工、乞食还是行骗。即便不开口,也掩盖不了外省仔的真实身份,这点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就能看出来。最典型的莫过于那张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因为经常不洗浴,仿佛随手就能从脸上搓下来一团泥。有的人脸上生过冻疮,像风干的橘子皮裂开,那是严寒和冰冻的痕迹,而岭南好山好水从不落雪,偶有霜冻,也极短暂,因而这里的人皮肤要好一些。我想象外省仔从家乡来南方讨生活,搭火车、坐大巴,穿山越岭,像一支神秘的远征军,把江西、安徽、四川、重庆这些陌生的地名从地图上背了过来。

返家途中我们经过了新建的几家工厂,造纸板的、制模具的、做泡沫箱的……一律的石棉瓦屋顶,大门敞开,水泥地反照着日光。我猫在自行车后座看着这些陌生的建筑。不过是几年时间,镇上就来了些陌生面孔,电线杆贴满了招工启事,连小学的围墙也不例外。看门佬白眉从校门口的池塘提了桶水,泼到墙上,操起扫帚一通乱戳。今天清理了,明天照旧有人贴。一气之下,白眉用他练就的一手好书法写了张大字,“违者重罚”,红底黑字,语气惊人。大字报贴好后,白眉往后移几步,双臂交叉,满意地欣赏。我们上学时正好经过,看到他一双标志性眉毛被日头照得发亮。隔天,大字报凭空消失了,只剩一面空荡荡的墙。白眉早饭也顾不上吃,戳在校门口,瞪着来往的路人破口大骂。

牛蛙池落成那日,父亲骑摩托车把外公载过来。母亲备好了三牲和果品,捎上银锭香烛,先我们一步去祭拜。我骑坐在摩托车油箱上,外公坐后座,一行三人,沿途经过颠簸的土路和两座桥,很快就到了牛蛙池。父亲用木板制了一只神龛摆在竹寮门口,边上的香炉插了蜡烛和香枝。水泥地刚浇筑完不久,还是新鲜的,上面垫了只塑料袋,母亲跪在那里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我们轮流磕头跪拜,祈求神明保佑,风调雨顺,年年好收成。

祭拜完,外公背着双手在堤上巡起来。天是淡蓝的,飘着些浅色的云,我双脚踩过堤上新铺的土块跟在他身后,闻着弥散在空气里的青草腥气。

牛蛙池底铺了塑料膜,用淤泥压住,注满了从水利渠引过来的水。为了防止牛蛙跳出来,母亲踩了几夜几日的针车,缝制了巨型的网兜。网兜四角系上聚丙绳,固定在木桩上,高出池面大半米。顶上还要铺设竹架,覆上一层黑色的遮光网,如此才成一个标准的牛蛙池。父亲比较保守,他无法预估行情,不敢进太多的蛙仔,因此八个池只启用了一半。这时节牛蛙前后腿长齐了,我们叫“四脚仔”,它们密密麻麻,伏在池中间的饲料架上,青黑色的皮肤,头小小尖尖的。

父亲年轻时当学徒,做木工手,没想到现在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将四根木条箍成长方形,铁钉固定住,底下铺一张青绿色的纱网,再用裁好的塑料打包带压紧钉实。怕架子下沉,还特地在饲料架边缘绑上一圈塑料泡沫。我们走过去,受到惊吓的四脚仔纷纷跳落水中,溅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父亲和母亲站在牛蛙寮边上,看着这些日子的劳动成果,愉快地交谈着。

外公和我巡了一圈回来,我们收拾东西,锁上竹篱的门,满意地回家了。

母亲替外公打包了晒好的被褥(煮食用的锅、吃饭用的碗盆筷子,早几天就送到牛蛙寮了)。这时已到了晚上,天顶望不见月亮,只有闪亮的星星。父亲扯了一段尼龙绳,把被褥和装了自来水的密封桶绑在摩托车铁架上。父亲和外公准备出发,我突然冒出个念头,说想去牛蛙寮过夜。外公逗我,你不怕惊?我摇摇头,不怕惊。母亲说,外公睇牛蛙,你去做什么?我说,作业做好了,明日免上课。外公打圆场,三妹你免担心,孥仔细,让伊体验下。

我高兴得跳起来。

临走前,母亲塞了一盒蚊香,外畔蚊虻多,她嘱咐外公记得点,要搁在竹床下的水泥地上。

外公问我,听到无?灶鸡在叫。灶鸡是我们方言里对蟋蟀的称呼。我说,前几日我和同学捉了几只,养不活,死了。外公问,你们怎么养的?我答,养在鞋盒里。外公就笑了,无怪会死,我和你讲,灶鸡要用陶罐养,铺层土,一罐一只,多了不行。

我恍悟,“哦”了一声,心想下次要跟同学炫耀炫耀这些知识。

外畔是田畦、瓜棚、豆架和连成排的香蕉林,白天望过去,绿的、黄的,很是惹目。现在万物如同入定,只有昼伏夜出的夏虫鸣叫,声音此起彼伏,格外动听。我站在牛蛙寮边上撒尿,外公提着应急灯给我照明。尿液注入土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黑漆漆一片,隐约能瞥见萤火虫在飞,星星点点,仿若渔火起伏在海面。

外公熄了灯,我躺在凉凉的竹席上翻来翻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公问我是不是生铺。我想起了电视剧《聊斋志异》,眼前尽是些狐怪的画面闪过。我说有点儿。

我久久不发一言,外公像是摸透了我的心思,他在黑暗中说,外公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就将竹枕头斜放垫住后背,靠坐在床头。我想起了去年热月台风欲来,天闷得如同蒸锅,我在外公家做客,听他讲明朝打倭寇的历史,而这些,都是他从收音机听来的。我问外公什么是倭寇,外公讲解,倭寇啊就是海贼,日本仔。

打倭寇的事我和你讲过,今日讲的,也和日本仔有关。我是旧社会出生的,就是解放前,日本人是1945年投降的,这些学校老师有教吧?有一年,日本仔打进了饶平,霸占了我们乡里,在路口设哨岗,不经准许不能进出。日本仔太猖狂,入乡到处抓后生姿娘,抓去干吗?强奸!你外老嫲抓了一捧灶灰涂面,把头发拨乱,装疯卖傻才躲了过去。我们听说日本人有“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伊人一来,我们就想逃,但是唔敢,抓着要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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