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灾师
作者: 王子罕五月橙花
凌晨两点,五月橙花餐厅里,最后的食客终于放下了餐勺。
厚重的橡木门缓缓合上,掩住了一方灯火阑珊的小天地。蚁蜜酒的芬芳在大堂里盘旋萦绕,余韵悠长。撩人的酒气伴着肉排的醇香,绕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大吊灯,跳了一整夜探戈。
餐厅一打烊,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就施展起了神奇的魔法。琥珀红花梨地板上,凭空变出了一只铁皮水桶、一块正方形抹布,还有一个兔绒墩布。
抹布第一个上场,纵身一跃,潜进了那桶温热的肥皂水。它钻出头来,一扭腰,拧掉多余的水珠,就神气十足地跃上桌面,沿着简洁的轨迹滑起了旱冰。残羹剩饭都搭上了滑梯,飞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桌面上留下了几行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水迹,像是敷上了一层高级护肤品。
三分钟之前,椅子们还跟醉汉一样东倒西歪。此时,不知服了什么醒酒药,一瞬间都抖擞起精神,成了阳光帅气的大兵,跳到桌子上倒立站好、列队看齐。像是尺子量过似的,整齐划一。
终于轮到墩布一展身手了。它提起裙摆,踏入水桶。蓬松的兔绒上下翻飞,晶莹雪白的细密泡沫也从桶边涌了出来,狡黠地眨着小眼睛。
有的泡泡落在地上黯然摔碎,绽放出清爽宜人的皂香。有的肥皂泡更为透明纤薄,一路乘风,扶摇直上,飞向月宫似的琉璃吊灯。
灯火映照下,肥皂泡披上了彩虹色的华服,喜笑颜开地跳起了华尔兹。这些社交场上的新贵,用转瞬即逝的华丽亮相勾走了人们的目光。等大家回过头来,刚才还灰头土脸的地板,已经全都焕然一新了。
迅速搞定了表面功夫,轮到精细活儿了,五月橙花的“魔术师”才终于现身。
灯火触碰不到的阴影里,浮现出一个矮小瘦弱的轮廓,头顶才到墩布的腰线。这个小矮人的胳膊和大腿,比凳子腿儿也粗不了多少。
大家都叫他“黑耗子”——顾名思义,这位小伙计从头发尖到脚指甲都是黑的。漆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墨色的瞳孔、木炭一样的嘴唇,整个人像是在墨水缸里腌过似的。
黑耗子套上一身灰色围裙,就完美地融进黑暗。急速奔跑起来,就只剩一团残影了。
没人知道黑耗子从哪儿来,之前干什么,也没什么人在乎这些。无论是相貌还是姿态,他都跟“显眼”两个字沾不上边。正因为如此,黑耗子找工作面试过37次,无一例外,都是第一轮被淘汰。
五月橙花的老板很有眼光,偏偏相中了黑耗子的貌不惊人和踏实肯干——这样一个手脚麻利、任劳任怨的人,去招呼客人肯定不行,但绝对是清洁工的逸才。
当年,黑耗子从11个候选人里脱颖而出,得到了这份工作。为什么选了他呢?道理很简单,最终面试时,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去做台面上的清理工作,只有黑耗子直奔厕所。老板跟进去,黑耗子竟然跪在马桶上,一边哈气一边擦拭。最后,黑耗子还把所有围裙、毛巾上的线头都修剪得清清爽爽。
庞大海
休格斯小镇不大,扒拉不出来几个景点。除了一棵90度歪脖的老橙树,只剩下最为单调乏味的生活。
多年来,镇上就没来过几个异乡人。大都市旅游部的助理来过。他从滚滚烟尘里钻出来,像颗皮球似的,漫不经心游荡了半圈,就踢着几簇干枯的滚球草,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消散在风烟中。
要说镇子上最轻松的工作,大概就是五月橙花的经理了。
五月橙花平时顾客不多,都是本地人,混得脸熟。经理每天没什么忙的,斜倚在柜台旁边打盹儿,跟顾客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会儿天,扯扯八卦新闻,晚上陪着打打牌,一天就过去了。
餐厅经理叫庞大海。他是老板的表弟,整个人从头到脚裹在一圈圈轮胎似的肥肉里,像只巨大的鼻涕虫。一笑起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快封住眼睛和嘴巴了。
庞大海好吃懒做,爱好不多。一个是趁客人喝得烂醉,打牌赢光他们口袋里的钱;另一个,就是晃着香肠似的粗短手指,对伙计手上的活儿指点江山。
硬要从庞大海那满身油脂里榨出些优点,不得不说,在他的“监督”下干活儿,至少不会枯燥无聊。那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里,装了不少奇闻异事,都是从花边小报上听来的。
庞大海口若悬河,黑耗子不厌其烦,这个组合相处得倒挺和谐。
黑耗子扛起兔绒墩布,把地板擦得油光锃亮的时候,庞大海就剔着牙缝,挖苦着“濒危毛发保护协会”;黑耗子埋在小山一样的泡沫里洗盘子,庞大海却拿着放大镜,观察海绵的孔洞大小,估算着它们的智力水平。
庞大海最喜欢讲的,是“除灾师”的光辉事迹。
据说,世上有这样一群绝世高手。他们各自身怀绝学,专门冲去灾难发生地。不管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还是强盗骚扰、怪兽作乱,只要除灾师一出马,老百姓立马就高枕无忧了。
“跟你说,最厉害的是那位‘无懈可击’万齐全……哪怕是去做‘驱除绿毛虫’这种最简单的任务,他都会针对不同地形、温度和空气湿度,准备好九套对策,保证万无一失!”
庞大海相当享受自己的单口相声,沉浸在那些英雄传说中。黑耗子却从没怎么认真听过这些故事,只顾一遍遍擦掉经理喷个不停的唾沫星子。
不速之客
这一天,30多个奇装异服的家伙闯进小镇,像是突然从风里凝固出来似的,一个接一个踹开了五月橙花的门。
好好一间餐厅,没用多久,就成了乱糟糟的垃圾站。辛辣刺鼻的烟草雾气,挤走了所有美食美酒的芬芳。光洁如镜的木地板像是上了层新漆,被泥脚印踩了个遍。整齐划一的桌椅又喝醉了酒,以各种荒唐姿势东倒西歪。浓稠的汤汁、碎肉和骨头渣,像泼皮无赖铺满桌面……
这些人互相都认识,好像还有地位高低之分。有几个一看就是大腕,抢了最好的座位。其他小角色呢,只能往角落里挤挤,牢骚都不敢发。
地上实在没地方,怪咖们就坐在桌子上,躺在收银台上。有人像只蜗牛粘在天花板上,还有人骑着琉璃大吊灯。他们眼珠子白多黑少,骨碌碌打着转,得意扬扬地看着比罐头还拥挤的大堂。
无论多粗俗的形容词,都能用来形容这帮不速之客。满地都是烟屁股,空气里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儿。有的家伙相当幼稚,顺手拿起雕花骨瓷盘子,玩起了飞盘。盘子没接住,碎片就雨点似的砸到地板上。
于是,餐厅里的一切家具,包括古董,都成了这帮人的玩具。才过了半个下午,整个屋子若是还有完好无损的物件,反倒扎眼了。
“‘湿抹布’李雷、‘倒吊男’韩霉霉、‘下水道忍者’‘椰枣小霸王’……”
庞大海只扫了一眼那些家伙的服饰和武器,就知道了他们的来历。谁都没说过,除灾师竟然这么粗俗凶狠呀!他们有没有消灾解厄的真才实学暂且不说,糟蹋环境的本事,绝对令人瞠目结舌。
尊敬急转直下,就成了恐惧。尽管慌得不行,庞大海还是知道该干什么的。他竭力挺直腰板,恭敬地搓着手,不时抹掉额头新冒出来的汗珠。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手帕,早就浸透了汗水,滴到脚下,积成了一片盛满焦虑的小水洼。
庞大海已经很注意表情管理了,不让厌恶感太外露。可他身材那么肥硕,实在不可能不引人注意。无论脸朝哪边,庞大海总能对上除灾师幽暗的目光,那是猎人看待猎物的眼神。
不过,这位经理可是老油条,绝不会坐以待毙。
庞大海主动出击,捧着大盘烤肉迎过去,咧出油腻的谄笑,说着“都送给各位大爷大姐”之类的场面话。那些贪婪的目光,就暂时从他身上转移到了盘子里。
庞大海总算松口气,下一秒,就差点儿滑倒在自己汗水流淌出来的小溪里。
黑耗子怠慢了,居然没及时帮他擦干净!
此时,大堂最危险的位置,莫过于“铁钩大师”和“小绿帽”的战场。
“铁钩大师”蹲在凳子上,成名的大铁钩,正瞄着对面的喉咙;“小绿帽”则跳上桌子,弓着腰,牙签似的细剑直指仇敌的眉心。
这两个除灾师冤家路窄,视线都快摩擦出焦煳味了。双雄大战一触即发,众人交叠的目光中间,突然飞进一根扫帚棍子!
除灾师定睛一看,扫帚下面有个黑色小人,正在飞速清理那些破瓷盘、碎酒瓶和烟屁股。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黑耗子却把恶徒当成空气,若无其事扫掉垃圾,颠了两下簸箕,就冲到另一重灾区了。
除灾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傻眼看着黑耗子做完一切。他这么一乱入,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决斗气氛中,混进了一股荒诞气息。现在,在除灾师们的眼中,黑耗子倒成了碍眼的小丑了。
“铁钩大师”刚想发火,庞大海就出来救场了——端着两大盘酒肉,遮住了黑耗子留下的尴尬空缺。他说着俏皮话,故意晃一晃盘子,让“铁钩大师”和“小绿帽”都看清楚,香喷喷的烤鸡腿旁边,躺着一把白花花的银币……
庞大海心里骂了黑耗子一万遍——再怎么敬业,也要看清场合再干活儿啊!他一把揪住黑耗子,气鼓鼓地说:
“听好了……如果不想掉脑袋,就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让那帮家伙,怎么开心怎么来吧……对了,那些钱,从你工资里扣哈!”
黑耗子显然没听进去。庞大海一松手,他又扛着扫把飞走了。
庞大海真是服了气,只好找根铁链,一头手里盘着,另一头系在黑耗子的腰上。
作战会议
“凡事不能一棍子打死啊!还是有些正经人的——瞧瞧人家白爵爷!”
庞大海仰慕白爵爷已久,夸他不愧是名门望族。白爵爷一身洁白的丝绸制服,一尘不染,身姿挺拔,像根修竹一样文质彬彬。十多个金光闪闪的奖章别在他的胸口,都是走南闯北的荣誉。
白爵爷姗姗来迟,徐徐扫视了大堂一周,嚣张的除灾师全都收敛了许多。
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已经守了这块宝地很久了。一见白爵爷进来,他马上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让出了座位。
白爵爷的手指如葱管般修长,指甲整齐圆润,显然日常精心打理呵护。他端起茶杯、放下茶杯,握住刀叉的姿仪,都是藏不住的上流气质。品完一口黑豆汤,贴身侍者就殷勤地凑过去,擦拭掉他嘴角滴落的汤渍,这是真正的贵族!
小镇太远,信息也闭塞。庞大海花了两天时间才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长腿阿秋,消息灵通……‘灾研院’发了紧急任务,说是有什么‘猛鼠’要来咱这儿,号召除灾师为民除害。九十万冈特呀!……等等,黑耗子,我劝你想都不要想,赶快把这个念头给刮掉,就像这样!”
庞大海伸出一个指头,抠挖了一圈耳洞,像是丢掉烟屁股那样,往地上一弹,仿佛这样一搞,赚大钱的念头就给删掉了。
黑耗子没吭声。他挣脱不了铁链,有些百无聊赖,不知在想什么。
五月橙花是小镇的头一幢房屋,最早迎见朝阳,最晚沉入梦乡。
猛鼠八成就从镇子正门进来。跟旁边的稻草房一比,餐厅格外可靠,最适合当前哨站。别看除灾师一个个嚣张跋扈,其实比谁都惜命,没一个敢大大咧咧站在镇子门口迎接怪物,都守着餐厅的窗户往外瞅。
时间紧迫,赏金数额却很诱人。除灾师匆匆赶来,生怕错过千载难逢的暴富机会。有的灭火刚到一半,丢下水管就走了;有的跟猛兽鏖战了一夜,扔下村庄就逃了;有的正阻击山贼呢,抛下乡亲就撒丫子了——除灾师只是份工作,有的图名,有的为利。
顶尖除灾师的身边都有一层真空,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大堂虽然拥挤,白爵爷的身边却很宽敞,坐在东北角的“无懈可击”万齐全更是如此。
自打入座以后,万齐全就没有挪过窝,像尊冰冷的雕像一样,只顾着打磨一把井盖那么宽的巨斧。他整个人都包在厚重的铁甲里,没有一丝皮肤露出来。据说,没人知道头盔下面是什么样子。
万齐全的“无懈可击”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腰间挂着一圈莫名其妙的东西——五个尖的匕首、弯弯曲曲的铁勺子、一把芦苇草、一盒萨特牌,都是用来应对突破想象的危机的。
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互相碰来碰去,摩擦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刺耳噪声。然而,在万齐全听来,这都是胜利乐章的前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