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
作者: 陈娇那是一棵停止生长却又看起来长生不老的树。没有更进一步的生长迹象,却又在每年的五六月开出几乎复制年年如出一辙气味诡谲的花。花集一树,像极了一个人的一生,拼尽了力气只为瞬息的绚烂,月末花瓣落地像一张密集的网,在落与定的空间,仿佛遥遥不尽的四月飞雪,那棵树身边其实孤零零的,土地很沉闷,周围寸草不生,就像一片被辐射多年的土壤,唯独它,以老死不死之姿,顽踞多年,没有人记得清它的出处,何人何时种下。欢喜和厌恶的比例,就像月亮和星星的比例。唯一喜欢的人,怕是就她一个。
被大家喊作死老太婆不过就是最近几年的事。她出门越发少了,尽量避免出现在村里人的视野。天微微亮去地里除草,摘回一天需要的青菜,夜里才把一日不多的垃圾带出去埋起来。中间长闷的一天几乎闭门不出。和沉闷的黑乎乎的屋子一样,和老死不死的树一样,嫌弃自己,也被人嫌弃,却又活在重复的、平等的、别人抢夺不得的、毫无意义的时日。
只有春琴喜欢这棵比自己还要老的树。人太老了,会手脚干瘪,行事缓慢,整个人呈一副龙钟老态。树却不全然如此,树叶和花年年更新,树枝再难较劲膨胀,只有树干略显疲态,爬满湿苔、虫蚁、毒菌,树身逐年有开裂迹象,中间先是露出手臂宽的缝隙,日复一日被不知名的力量噬空,露出丑陋的内里,和老人外表爬满的皱纹一样,令人生厌。
裹脚的那个夏天,回忆起来身体会有一阵寒流经过,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说到底,缠足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的病态审美。如若不从,出嫁都难。那是一个冗长的过程。试裹、试紧、裹尖、裹瘦、裹弯。春琴忘了自己是在哪一个过程开始抗拒的。记忆里的那个夏天透露出一股恶臭,和村里人嫌弃流苏花的臭味一样。每个从堂前经过的人都会捂着鼻子匆忙走开。
裹脚一般6到8岁就要开始,春琴却不知何故拖到11岁。她记得脚腰折断后的那个月,母亲拿一根细长的竹子逼她下床走路,偷懒打在身上的痛不亚于下地忍受走路的痛。奶奶在一旁指导,母亲操作,两人鲜明地回忆起各自裹脚的经历,仿佛只有春琴越痛,她们过去受的罪才会越淡。母亲找到一只破损严重无法再用的碗,砸成尖锐的碎片,放在脚底、脚腰、脚面上,再用缠脚布层层裹紧,套上小鞋,继续用细竹条逼迫她走路。脚背脚心的肉被割剜流血发炎,和裹脚布黏附一起,撕扯的时候她感觉身体和灵魂都要背道而驰,露出肉和骨的脚不是自己的。漫长的夏天她只闻到恶臭,看见那些喜欢恶臭的蚊蝇,主动示好,围她不弃。
那时候时常痛昏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昏睡,只觉得天地人屋,一切都变得恍惚,身外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两只麻木的双脚也不属于自己。她常常做梦,梦到花海,柔软的草地,赤脚行走,无有尽头。后来先愈合的伤口长出大小不一的鸡眼,母亲用烧红的针一个个挑,不知是不是眼睛不好,在煤油灯的投影下,她看到母亲额头上的汗和一双被剜得千疮百孔的脚。开始她还哭,喊痛,重复说着自己会死之类的话,家族里的女人说,裹脚从来不会要人命,但是忍不下痛才真的致命。后来便不作声了,只管随她们去折磨,自己就在恍惚的盛夏伴随蚊蝇细微的声响一遍遍重温那个花海草地的梦。
记忆中逃跑那年是1937年的夏天。好热,太阳触手可及,风没有一丝。那一年,家中没有男丁,最老的女人也念着经离世。母亲做主要将她嫁与一个留有长辫的男人。那时早已禁止裹脚,男人也剪掉长辫。母亲说他们注定是一对,男人家境不错,也钟情小脚女人,除了老点儿,腿脚不利索,但是嫁过去可保衣食无忧。战争就像天上的乌云,眼看就要飘过来了,女人如果没有个依靠,死都没有牌位。
春琴记得母亲最后一句话:“但愿你的余生比我安稳。”话音刚落,远处响起零星的枪声,后来此起彼伏。很像过年放鞭,点了几遍,可能中间混有哑炮,响一个又灭,再点,响一声又断,继续点,才噼里啪啦连贯不停。
说不清当时是被刺耳的枪声吓跑的,还是被空白且长的所谓“余生”给吓跑的。总之她离开了那个家。她舀起井中的水,一直一直喝,直到胃里再也装不下了。天光刺眼,屋瓦破旧,墙角的野草很高,晒衣杆上的衣服早已经干了,黑黑的烟囱绝望地刺向天空,如果说还有什么留念,那便是井里的水。它是那样懂得人心,冬暖夏凉,从不缺少。
家中有一个兄长用过的铝制水壶,她背着灌满的井水,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看着母亲佝偻着身体在灶屋里被一股浓烟呛得咳出来几声,她想还是就这样走掉的好。
那是一条干燥发裂的土路,车和人经过会有轻微的尘土飞扬。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但的确诱人。仿佛路的尽头是一处叫作希望的地方。那双变形的小脚已经定形,走快不得,走久不得,每每走到有一处树荫的地方总是忍不住坐下来歇息一小会儿。
就这样毫无目的抛开时间没有因果地走。好像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完成走这个动作。走下去,走下去。走了多久不知道,夏天的夜晚很好打发,即使是在荒郊野外,找一个草垛,找一棵树,找一个山头,找一座废弃的庙就可以睡一个舒服的觉,天亮继续精神饱满地走。有萤火虫和满天星辰陪伴,即使是第一次一个人远离所有熟识的一切,也不觉得可怕。
有多久没有进食,已经不能清楚记得。就靠着胃里的井水和水壶里的残余撑过了好几个日夜。这才清楚认识到,食物原来是比走下去还要重要的事。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衣衫褴褛,有些夹带行李,面色凄凉地背儿携女。好心人给了她一个馍馍,那人说:“姑娘,我记得你。有一年乞讨,路过你家门口,你给过一碗粥。有一只猫跳出来跟我抢,你想帮我赶走它,后来你母亲来了,你和猫都惊到,不小心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碗碎了口,没有完全破,粥泼了一地。你抱着猫在骂声中走回屋里。我记得,记得啊。到嘴边的粥就这样没了。”
回家的路已被切断,城已沦陷。来不及出逃的人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春琴在人群中疯狂搜索着母亲的身影。在一棵老槐树下坐等了两天两夜也没能看到。她想,母亲或是在等她回来,所以不敢离开。她开始后悔离开的那天,没能正式跟母亲告别,起码也要把手中的井水递给正在咳嗽的她再悄悄离开,现在心里或许也没那么难受。
逃生的人群散尽,走在最末的是一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扶着她断腿的儿子。儿子拄着拐杖,走得吃力,脸上表情恬淡,能看见他对生死的无畏,但老人对生却显得坚毅,扶住儿子的手比自己的步伐要稳很多。春琴上前搭话。老人说:“城里已成废墟,除了敌人,便是死人。往前走,或可有一线生机。姑娘不嫌弃,一起上路吧,也好做伴。”
不断有人死去。人间呈现地狱惨象。原本拥挤在藏身之地的人群越来越稀薄。看不到一丝婉转的色彩,人脸灰暗,衣裳破旧沉闷,随行物件渐渐只剩一只漆黑的锅用来焖煮豆谷类食物。那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把最后半个锅盔分了两半,给了儿子一半,另一半递给春琴。她说:“有多少人能活下去,没办法预料。我活着和你们活着的意义不一样。所求唯一,你活着一天,就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儿,也照顾好自己。”她一直说不饿,脸上浮出观音那般恬静的笑,说人不动,不念想,身体也就不知疲倦没有需索了。第五天的下午,素不相识的几拨人在知了聒噪的叫声中先后睡去,浅显睡眠像薄雾一般,风一吹,睡意即散;深沉睡眠却如山体那样无论周围发出轰鸣震响只静处不动。老人就在由浅入深的睡眠中再也没有醒来,肌肤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干枯蜡黄,头发纹丝不动,额头上细密一排没有干透的汗液,一只苍蝇在众人眼下爬上她的脸颊,她的儿子伸出手驱赶。
大热之后的冬天冷得让人绝望。原本显得拥挤的破庙腾出相当宽裕的位置,穿堂风幽灵一样不被招呼,自由行走。庙里的十二尊菩萨全被劈开烧火取暖,眼下取暖比得罪神灵更为重要,即使死后被拖去无极地狱,那也是死后的事情。眼下再没有什么比冷和饿更刁难磨损人心的了。
春琴觉察身边所有一切都在加速老去,比自己的生命老化迅速。茅屋倾斜越来越严重,土墙出现裂缝,覆盖了厚沉茅草的屋顶白日漏进来笔直的日光,有月亮的夜里光是驼背的,但也好看。最怕下雨,会有雨柱冰凉地钻下来像潮湿的日子里从屋顶上跌落的蜈蚣,有时候落在身上,冰凉的触感,蜈蚣翻过身,数不清的脚在身上爬过,留下一阵模糊的痒。仿佛熟透了彼此,那些黑暗中肥大起来的蜈蚣从不下毒手。
流苏树开出雪一样凄冷的花,越盛放越孤单。花期结束,地上一堆褐色的逐渐枯萎的花瓣,像冬日里被无数双脚践踏过的雪地。这棵树一定过了百岁,花年年开,花的味道一年比一年浓郁,隔着好远都能闻见的花香,村那头的人却说是粪便燃烧的味道,再没有什么比春日里粪便燃烧的味道难闻的了。
村庄摧毁后重建,众人都远远搬离这棵树,在山的那头热闹纷纷住下。这头留下一棵越来越繁华的树,一个老死不死的女人和一片毫无用处的废墟。有一年大旱,村里没有一口井可以取水,有人说流苏树已成精,吸取村庄一百三十七口人的阳气,村庄只会越来越败落,从战争到瘟疫,从瘟疫到大旱,村里人越来越少,荒芜之处越来越盛,最后无可避免要被植物吞灭。
村里力气最大的两个男人,在中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扛了斧头一起去劈树,本来请了道士,集体出资的时候,有人不愿意,有人讨价还价,道士就在一片嘈杂声中离去,何时离开,谁也不知。男人轮番挥动手中的斧头,向流苏树的粗壮腰肢砍去,两人是在彼此恐怖的叫声中一同弃斧逃窜,听说一斧头下去,树身流出红色鲜血状的汁液,溅到其中一个人脸上,温热的,有人的味道。没有人敢靠近查看,两个男人也先后发病,在梦魇中号啕大哭,悲哀求饶,几天后死去。
两人死后井水神奇地满起来,村里一百三十五口人为两人修了新坟,感谢他们舍命斗争树妖。春琴去查看过流苏树,树身未有伤痕,也没有砍伐的痕迹,两把斧头郑重地躺在干裂的土地上,斧刃上有尘土和什么混合留下的污迹。她拖着两把沉重的斧头,还给过世者的家里人,无人敢接,最后只得沉入冰凉的井底。
春琴是结过婚的。男人比她大19岁,在死人堆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她。那年冬天,烧光了庙里的菩萨,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取暖,瘸腿的少年看着瑟瑟发抖的春琴,突然想到了什么,拄着拐杖跑了出去,她在漏风的角落里,看着同样冻得惨白的陌生人的脸,任由生命被风吹得千疮百孔,也许收走了才是解脱。那些先行一步的人,那个留下半个锅盔给春琴的老人,她死在夏天,不缺阳光不缺温暖的夏天,果然是满足的。她想象自己躺在烈日底下,敞开破旧的衣裳,任由阳光像疯狗一样,像蚊蝇一样,在自己僵直冰冷的肌肤上撕咬。瘸腿的少年带回来两件残破潮湿的衣裳,或者说是破布。他递给春琴:“有日头的时候晒一晒,霉味散了,还能穿。”
春琴接过衣裳,看到他指缝中新鲜的泥垢,被风吹干吹裂犹如枯树皮的手背。“你做了什么?”
“挖了我娘的坟。想到衣裳她也用不上了。活下去的人能用。”瘸腿少年转过脸,没有看春琴。
“你娘,她还好吗?”
“成白骨了。更瘦。”
春琴摊开衣裳,自言自语或者是对衣裳又或者是对少年说:“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了,对吗?”
晒过阳光的衣裳有泥土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果然要暖一点儿。实际上,夏天的衣裳而已,能有多大作用。夜里,春琴靠近瘸腿少年,抱着冻成铁一样失去知觉的脚。少年抬起她的脚,隔着发臭的袜子,握着它们,渐渐地,双脚恢复知觉,他又把双脚放进自己胸口最暖的地方,双脚贪婪地掘走温度,在宽松的袜子里灵活地动起来。
瘸腿少年说:“你的脚那么小,只有我的拳头大。”
春琴在黑暗中回答:“对啊,小时候为了裹脚,差点儿死去。如果那时候死掉就好了,现在也不必在这里挨冻。”
“小脚确实可爱。你会撑到春天。春天到处有苦菜,榆树发芽,摘了也能吃。很多果树也开始结果。那时你会讨厌阳光,会找一条小溪或者一口井,再找一片阴凉,还能看到不远处的房子,那里会有你的家。”
春琴被他的话感动,眼前出现春天到来的画面。真的吗?她反复追问。
真的。瘸腿少年面带微笑回答她。黑暗中,没有人看到那个笑,但是春琴在他的语气里听到。
春琴也问他:“你的脚,冷吗?”
少年说:“不冷,瘸腿没有知觉,不会有冷和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