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音
作者: 段爱松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兰波
A黑
孩子在低声部的心跳声,
比乐曲高声部,特意融合掩饰的
明亮音色,更显得突兀与焦虑。
我已然忘却,自己曾经是怎样,
被一道肉体嘶喊的炸裂生产出来,
并在众多声音混杂的世界中,
保持住出生时,
独立的安静与隐忍。
可这孩子,
有那么幸运吗?
乐曲强烈的重音敲击,
和金属利刃解析、驱赶尘世肉身与
?亡灵,
如出一辙。毫不费力的利索动作,
在乐曲的过门衔接上,
被大乐队演绎得天衣无缝。
我惊讶于
世界众多喧嚣,
对于演奏纯洁性的侵蚀。
孩子最先在我的骨骼中,
锤炼自己的听觉。
我将耳根与时间世界的
发音器串接。
乐曲中对位法应用的奥妙,
全在于此。
和声原则,在纷乱的自然界,
无所不在,却又处处受到干扰。
我担心自己的那块骨骼,
在众多完整的骨骼结构中,
成为一个异端。
我尚不清楚,这块介于
液态和固态的金属,需要怎样的
?冶炼,
才能够成为,时间将家族
代代延续的骨种。
定音鼓执拗的追随,
并不能影响到弦乐、管乐
各行其是的自由演奏。
我一厢情愿的固守,
会不会成为,
时间流动中的一个笑柄呢?
坚硬的骨骼,
还是适当而巧妙地阻隔了,
血与肉之间的交换。
我的听力,因此受到了干扰与限制。
遗传基因的缺陷,在乐曲略带感伤的
洪亮合奏中,犹如一条软骨被时光
?刺穿,
不可避免暴露出了
金属的硬度与光泽。
这是
恶意欺骗的
假象之一。
乐曲在一辆公交车上,驱动行走。
繁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大乐队
精湛的演奏技术。
发动机、喇叭、齿轮、制动、
?雨刮……
这之中的旅客们,牙齿的咬动,
脚下的位移,手上、脖颈上晃动的
?物件,
衣裤相互摩擦的窸窣……只有你的
?心跳
是安静的,孩子。
大乐队的演奏,
发自哪里?
这车开往何方?
你又要在哪里下去?
我在混乱的人间之音里,
试图找到答案。
你把我那块突兀的骨头,弄得酥痒
?难耐。
我听到了它存在的形状了,
孩子。不是看到,
我的眼睛,被固态和液态储满了。
所以我听到了它,
知道它尖尖竖立,究竟
属于什么呢?
音符并没有随着
大乐队激情的演奏,活力四射。
相反,它冷却了、凝固了,
并与演奏者,拉开了一个生死距离。
公共汽车停靠了,一站又一站。
我知道,你一直想听到,
那个期待的站牌,在风中发出
亲昵而欢快的唱词。
你是不是已经厌倦了,
大乐队无休止的演奏呢?
你的指挥棒,在你越来越激烈的
心跳声中,掉落了吗?
这些死亡的音符,
覆盖住我的那块骨骼。
它们顶着青幽的锋芒,
像是在做一次深度麻醉。
我感觉到,公交车驶过了
那个站牌,但并没有停下。
它一直顺着我被麻痹的骨骼碾压。
那些死亡之音,又一次发出了声。
这些歇斯底里呼救的声音,
一个个被轮胎压爆。
我以为你就要出世了,
孩子。
这些被压爆的声音多么响亮,
超过了大乐队,以往任何一次演奏;
我以为你,就藏在这些
破裂的音符中,孩子。
只是你心跳的回音,
是不是遗落在了,
那个没有停靠的站牌,
尖尖的、
错误的指向上了呢?
像往常一样,他又在疯癫和梦呓中,沉沉睡去。
似乎这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他不得不做这个决定。她居然也同意了,这让我颇感意外,也深为恐惧。尽管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
我该如何称呼他和她呢,也是一道难题,在这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并不真实,尽管我的血脉,连着他们的血脉;尽管我的心跳,连着他们的心跳;尽管我的意识,已经超越了缓慢的生长,而独立于血肉之外。
可这也正是痛苦的根源所在,因为我感受到了似是而非的存在,就像一颗处在红巨星阶段的恒星,它在梦境中,猛然撞见了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立马,就被锋刃般的白光,吓得惊悸起来。而我,却喊不出声,喊不出对于即将决定拼死一搏的大怒之音。
此刻,夜是安静的,两个肉体温暖,不,应该说是炽热,就是那些不安的炽热,在几个月前的这张床上,把我从一个遥远的方位,召唤了过来。这让我误以为,我是幸福和幸运的,要知道在我的四周,躲藏着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宛如那些高远星辰,通达这个世界的黑色语言。
他突然翻了个身,发出了一些梦呓。
她并没有听到,她睡得死死的,就像是要死命守住体内暖流,而那些暖流,正通过我,发出强烈的,甚至是激烈的脉搏般的跃动。
而我,却是安静的,因为时间,已被血管之外的黑色凝固。
他的梦境,不知道是否因为黑暗中的花床单,被肉体压迫得急促变幻。他突然从她的背后,伸过来一只左手,搭在她的肚皮上。
我像是被击穿,获得瞬间重量般,让她抽搐了一下,轻轻哼出声来。
她弓着身子,侧躺着,脸朝向窗外,也开始做梦了。
她梦见他,躲藏在她梦里的一支隐秘大乐队中。这支乐队,正在故乡的旷野中迎风演奏。黑色的旷野上,刮着黑色的风,黑色的乐器,被黑色的手拨弄着,发出像是临产时,他诡异的黑色云卷般的挣扎。
他像是能预感到,我未来的降临与命运。在他即将完全成形之时,他开始疑惑,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族的延续,一个乌有之乡的颂词,怎会在两个岔开二十多年,根本就没开始的瞬间的感官交替上复沓往返,就像几个互不相干的音序进行般,在各行其是的乐器中,被什么东西翻转搅动,成为指挥闪电划过天幕背后的隐约之力。
哦,他一定是听到来自未来我的心跳声,宛如这组受难乐器听到他的心跳声一样。在乐曲的低声部,一条蛇状的音序潜伏着,跃跃欲试;而在乐曲的高声部,另一条莫可名状的鳞爪,成为闪电击穿黑色天幕的锁扣,牢牢将高低两组音序,固定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黑色旋涡中央。
大乐队继续行进,飘飞的一个个音符,像是为即将的新生洒下致辞;一个个坠落的影子,更像是为过往的生灵埋首送葬,忽而生发出的柔婉副旋律,一道又一道编织着、缠绕着主旋律,形成一个巨大的蠕动着的多层漏斗,刮擦着、旋转着、推进着……极不协调的声线,骤然升高放大,仿佛无数猛兽相互撕咬,就连定音鼓,也被敲打出碎裂之声。
他,就藏在其中;我的一半,安静、隐忍、独立的一半,在他被大乐队击碎的胞衣内,幸运地存活下来,并在混沌的乐曲中,等待着多年后,新的心跳声落在这床花床单上。
乐曲变奏声中,骤然响起乐句炸裂时发出的嘶吼,他,获得了世界的喧嚣。
随之,大乐队在她的梦境里,变得不安起来,重音不像是弹奏出来,而更像是敲击出来。敲击出来的这些重音,却有着利刃般的锋芒。它们穿插在乐曲和声进行的各个缝隙间,收割着黑色旷野中,一个个曾经被栽种过的脚印,利索极了的动作,甚至让大乐队在风中投下的影子,也纷纷摇曳起来。
我隐约看到乐曲声中暴露的秘密,他的变异之骨横出的另一小节软骨,像是一个自由时值长出的尖刺。我再次将尚未成形的耳器凑近,听到了无数对位齿轮,相互倾轧的沉重音调。
“这便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却又像是专门对着我倾诉。
旷野上的黑色群山,瞬间就不知被什么折叠弯曲,山脚下一条黑色的大河,赫然挡在大乐队前面,无声地指挥着这送葬般缓慢的模进。
定音鼓骤然响起,随着河水起伏,变幻着节奏。黑色的旋风,在她的梦境里刮个不停,大乐队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紧紧按住了她的肚皮,让我感觉呼吸刺痛到一块变异之骨,但我不知道,这块变异之骨,究竟是她的,还是我自己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在梦境中,制造的一个假象而已。
停滞不前的大乐队,同时也停止了演奏,但主音旋律与和声交织的幻影,跟随着河水的指挥,继续发出嘶鸣般的召唤。这让我的耳器酥麻,我意识到这些黑色手指乐队成员脸上的静穆与微笑,他们有着同一家族的体貌,而他,竟然也位列其中。
我十分惊异,他怎么能够为自己的出生送葬?
黑色河水在梦境中,既是大乐队的指挥家,又像是大乐队抵达的终极目的地。黑色的手指,划过风,纷纷将乐器掷向河水。就在一刹那,梦境陡然发生了翻转,她跟着他,上了一辆26路黑色公交车。
这是一辆满载黑影的公交。
她努力想找一个座位,但没有一个影子,愿意让座给一个年轻女子,更没谁知道,她正在忍受着什么。抛弃了乐器的那些黑色的手,在影子乘客的间隙中,继续穿梭撩拨,一阵又一阵的仿生电子乐曲,此起彼伏。
这辆不知开往何方的公交,获得了强劲的驱动力,缓缓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走了起来。
那条黑得发亮的既定路线,像极了五线谱;五线谱上那些小蝌蚪一样的音符和时值,像极了路上颠沛流离的石块或者障碍物,公交车随之抖动了起来。
她突然捂着肚子,半蹲下来。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黑色重量,从四周拥挤过来,而他,却被一堆黑色影子遮挡,并在乐曲发出的齿轮啮合的金属响动声中,进行着秘密交换。
黑色的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黑色的雨刮,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刮摆,像是与黑色的天空告别。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在通往未知站点的旅途中,我的心跳叠加着她的心跳,她下意识伸出手,在驱动乐曲缓慢的行进中,想扶住一张椅子黑色的靠背。
公交车在经过的第一个站台前减速、减速,最终慢慢停靠了下来。
乐曲经过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影子乘客们相互用衣服碰擦,他们隐秘的肉身,正在相应的站台等待着。这让我突然想起,他和她睡前的那个决定,不知道我的影子,又会在哪个站台等待着我呢?
驱动乐曲,继续发出咔嚓咔嚓的节奏,公交车又上路了。
她的手,终于抓到了黑色靠背的一个凸角,而我尚未完全成形的骨头,也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了一般,哦,或许是某个站台发出的唱词,那些带着哀伤却有着欢快节奏的唱词,潜入了她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