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仅是一只鸟
作者: 欧阳德彬1. 海鹦鹉
杨丽惊奇地发现,自从新婚丈夫林枫十二月中旬去了海边的红树林观鸟,他开始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连自己的生日也没过。问其缘由,他说看到了海鹦鹉,从头顶掠过,衔着一排细长的小鱼。杨丽也去过红树林,看到过白鹭、海鸥、野鸭子和反嘴鹬,哪有什么海鹦鹉。
林枫的生日在圣诞节,之前每年都庆祝。生日会上,两人就着“幸福西饼”小型蛋糕上的一根象征性的红蜡烛,唱响《祝你生日快乐》歌。林枫还会发表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说,什么自己出生于北方一个村庄,村干部登记出生时随便填写敷衍了事,导致身份证号上的错误生日伴随终生。根据母亲的记忆,林枫的生日是农历11月24日。林枫读大一的时候循着英语电子词典上的万年历倒查,查出那天正好是圣诞节。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决定在圣诞节过生日。即便在抵制洋节如火如荼的年月,他也在圣诞节那天大过生日,似乎那天比过年还重要。生日临近,他总会从花卉市场买一大盆广府年橘当圣诞树。年橘缀满黄灯笼般的果实,可以充当彩灯。杨丽看到这样不伦不类的圣诞树,笑他这是时髦思想与小农意识的奇妙结合。
可是,今年的圣诞节非比寻常。林枫不仅没有购买圣诞树,连生日蛋糕也没买,压根儿没过生日。圣诞节像是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度过了。
杨丽和林枫都是影迷,将卧室改造成了电影院。床头对面的墙上拉了一方120寸灰玻纤幕布,靠墙桌上摆着一台激光投影仪。当那台巨大的长方体投影仪搬进来的时候,杨丽抱怨太占空间,使得过道更加狭窄,甚至要侧身出入,得知价格的时候更是抱怨连天,连呼日子没法过了。当林枫操作遥控器,打开投影仪,试播一部电影的时候,杨丽才噤了声。从那天起,睡前靠着床头板观看一部电影,成了他们必做的功课。电影选择成了问题,但很快就解决了,他们达成一致协议,每个星期,一三五七林枫选择电影,二四六杨丽选择电影——林枫课堂教学涉及电影,便多了一次选择电影的机会。
最近轮到林枫选择电影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选电影,选的是1987年版的《聊斋》电视剧。其实也算是电影,毕竟每一集都是独立的故事。他播放的第一个便是《聊斋》中的《阿鹦》,讲的是一只家养鹦鹉变成美女与书生结婚的故事。观看的时候,杨丽猛然想起林枫前几天说过的话,说是自己观鸟时看到了海鹦鹉,莫非也是遇见了阿鹦?这时候,杨丽便往林枫怀里拱了拱,带着撒娇的口气询问,对了,那天去红树林观鸟,跟哪位红颜知己一起去的呀?
“自己啊,你知道的,我喜欢独来独往,像一只游隼。”
“看鸟时有艳遇?”
“确实有。遇见一位老头,三脚架上支撑一个索尼相机观鸟,相机目镜炮筒一样大。人称鸟叔。他看我拿着手机拍鸟,便借我用他的大家伙遥望远方的海鸟。”
“鸟叔有个漂亮的女儿,然后介绍给你?”
“什么跟什么呀,鸟叔介绍了几种鸟中美女给我认识。长着上翘的长嘴的反嘴鹬,剪刀嘴在滩涂上划拉线条,左一下右一下,可谓鸟中书法家。最绝的还是海鹦鹉,嘴里衔着一排十来条细长的小鱼,鱼头鱼尾交替排列,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S城海湾有海鹦鹉。”
“怎么没有?海鹦鹉时常悲鸣,羽毛上沾着水雾。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
杨丽留了一个心眼儿,趁着林枫出门拿快递,跑到卧室里书架隔出来的袖珍书房调查蛛丝马迹。林枫的案头散乱地放着几本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荷马的《奥德赛》、奥杜邦的《鸟类彩绘》……翻开仿皮面康纳尔笔记本,上面是一些读书札记,从大学时代就熟悉的林枫的连体笔迹。
吉本斯:“白天鹅,终生不曾发出声音;当死亡来临,它沉默的歌喉才解除封印。”
华兹华斯:“当我躺在草地上,听到鸟儿不安分的呼喊。”
雪莱:“向你致敬,快乐的精灵,似乎不是一只鸟。”
杨丽早上起床后站在梳妆台前涂抹护肤品。这时候,她听到卧室另一头的林枫在喊她。她转过身,没有停下手上的拍打动作。她总是把护肤品轻轻地拍在脸上,而非涂抹在脸上,生怕搓坏了肌肤。林枫依然侧躺在床上,咕哝着,说是梦见了一只猫头鹰。
“前两天说海鹦鹉,今天又梦见猫头鹰,怎么都是这些事?”杨丽温和地抱怨。
“我小时候住在村子外的果园里,确实捡到过一只猫头鹰。死的猫头鹰。”林枫这会儿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板上。
“死鸟有什么看头?”杨丽说。
“那只猫头鹰大睁着眼睛。一双玛瑙琥珀般的眼睛,深不可测,似乎还有光。所以我不相信它死了,拿回去用树枝和废弃的渔网罩住。到河边草丛里捉了一些蚂蚱丢进去。一星期过去了,猫头鹰也没活过来。眼睛也干枯皱缩了。我只好把它埋在一棵苹果树下。”林枫说。
杨丽没有答话,猜不出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养鸟。”林枫忽然说。
“养鸟?等我们住上有前庭后院的海滨大房再说吧。”杨丽说。
“就养一只。”林枫跟杨丽商量,带着恳求的口吻。
“你是不是想要孩子才养鸟?你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来说孩子都读初中了。”杨丽话锋一转。
“不是,我来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仅仅为了传宗接代。”
“那今晚我们去逛荷兰花卉小镇。”杨丽说。她曾经多次要求林枫陪她出去逛街。荷兰花卉小镇并不远,出了小区门口,沿着月亮湾大道人行道,走路一刻钟就到。
荷兰花卉小镇并非小镇,更非远在荷兰,只是一个花鸟市场的时髦名字。一走进大门,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名穿着白格蓝校服的小男孩提着一顶简易铁丝鸟笼,笼内两只叽叽喳喳的虎皮鹦鹉。
“小朋友,鹦鹉哪里买的?”林枫凑上去问。
“最后头的那家宠物店买的。”小男孩用刚才伸进笼子逗鹦鹉的那根手指朝向前方说道。
“多少钱?”林枫问。
这时候,小男孩仰着脸望着旁边戴鸭舌帽的男人。
“八十块钱一对,赠送鸟笼。”那位父亲模样的男人回答。
主路尽头是一家大型宠物店,不仅有鸟,还有笼子里的猫和狗,兼营宠物粮。林枫和杨丽在挂满鸟笼的店里穿梭,看着站在栖棍上的鹦鹉,有顶着凤冠的玄凤鹦鹉、小巧可爱的虎皮鹦鹉、憨头憨脑的牡丹鹦鹉。
“三种鹦鹉,真想各来一对,嘿嘿。”林枫两只手相互摩挲着说。
“仅限一只。”杨丽正色道。
“啊,一只!连个伴都没有,多孤单啊。起码一对!一对玄凤!”林枫说。
一问价格才知道,玄凤比虎皮贵得多。
“算了。网上买吧。我刚才查了,网购便宜一多半,还包邮。”林枫说。
“网购?养宠物也要看眼缘的,我刚才看到一只玄凤很漂亮,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我看。谁知道网店寄来的是不是好鸟!”杨丽说。
“网购便宜啊。随机发货,更是偶然与缘分嘛!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我中意的鸟笼。”林枫说。
“哼!连老婆都养不好还要养鸟!健身房会员卡现在还没给我办。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想练瑜伽。小区旁边的阳光健身房恰好有瑜伽团体课。”杨丽假装生气。
“好了好了,给你办卡,让我养鸟。”林枫说。
一对玄凤还在路上的时候,林枫就组装好了鸟笼。达洋牌的方形鹦鹉笼,两面侧透玻璃,雅致精美。笼内安装了鸟窝和云梯,笼外的拓展口装上了松木孵化箱和洗澡盒。
那天是星期六,杨丽换上体操裤,背上卷成筒的瑜伽垫,经过客厅时看到林枫蹲在地上捣鼓鸟笼,便打趣道:“哎哟喂,我们还在蜗居,鸟却住上豪宅了。”
“你快去健身吧。我还差一个撞针式鸟水壶没买。鸟儿也要喝水呀。”林枫头也不抬地说。
“哼!对鸟比对你儿子还好。”杨丽说。
“我哪有儿子?这么多年白干了。”林枫抬头望了门边的杨丽一眼。
“等住上大房子再说。”杨丽笑笑,关上了防盗门。
刚接到电话,林枫便急匆匆跑去驿站取快递。
“一般的快递不打电话通知,只发送取件码。可你这个快递会叫。”驿站小哥笑嘻嘻地说。
一个带出气孔的长方体小纸箱,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里面不时传来口哨声。
回到家,找到美工刀拆封,才看到一只灰色公玄凤和一只珍珠花母玄凤挤在用纱布裹住的简易运输笼里,想必遭受了三四天的颠簸。发出口哨声的正是那只公玄凤。
林枫割破纱布,拆开笼门,一把抓起公玄凤。公玄凤受了惊吓,一边在他手里挣扎一边用钩喙咬着他食指上的皮肉,直到被放进笼子里。确实咬得有点儿疼,但林枫不能松手,一松手,带翅膀的小东西就飞啦。
林枫看看食指,多了一个红点,没有出血,吹了吹,搓了搓,继续转移母玄凤。
按照事先约定,林枫只能将鸟笼放在书房飘窗上。所谓书房,不过是用一排书架将卧室一分为二。主卧倒是卫生间与阳台都有,就是狭窄了些,他们必须像隔壁城市的港人那样对空间精打细算。
杨丽说了,新时代男女平等,凭什么你独占书房,女人也要读书呀。于是,一道布帘,将书房一分为二。帘子两侧都靠墙摆着一张竹制书桌。当林枫问起,既然男女平等,为什么衣柜里全是你的衣服,我的衣服只能挂在床边架子上的时候,杨丽说,男女平等,但是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平等。
到了傍晚,杨丽一回来,就循声跑到书房观看鹦鹉,围着笼子给鹦鹉拍照。
“这只公的,一来就知道钻进草窝里,智商很高,就叫心机boy吧。那只花的,就叫花姐。”杨丽一来就给两只玄凤命了名。她虽然一直反对养鸟,但在可爱的小生灵面前,还是难掩喜爱。
第二天上午,杨丽和林枫各自靠着书桌看书。
忽然,杨丽发飙了:“鹦鹉一直叫,把我注意力打断了。再次专注起来,很是消耗精力啊。”
“前几天楼上叮叮当当搞装修,不照样看书呀!”林枫说。
“可是,鸟叫影响到我了。不许你放在这里了。”
“那放在衣柜那边?”
“更不行,那边有梳妆台。鸟粪飞到脸上,痒。”
“卫生间?”
“那也不行。每次洗澡都有两只鸟盯着,羞。”
“那只有阳台了。”
“阳台那么小,我还得撑晒被子的架子。只能放在阳台的角落。”
“好吧。不过最近要降温,恐怕鸟儿会冷。”
“我不管。谁让你养鸟。”
林枫把鸟笼转移到阳台的一角,在鸟窝里铺了些网购的刨花,找了一件旧棉衣,包裹在鸟笼上。
第二天下午,林枫外出时收到杨丽的信息:心机boy死了,赶紧回来收拾鸟尸和鸟屎。让你养鸟,哼!
林枫有些奇怪,早晨出门时心机boy还稳稳地站在栖棍上,怎么忽然死了呢,该不是原本就有病吧。
好在店家同意买家出邮费随机补发一只公玄凤,花色随机。
过了三天,果然收到一只黄化玄凤,是个秃子,露着肉色的头皮。询问店家,店家答十凤九秃。
杨丽在阳台观察了一会儿说:“补发的,还能是什么好鸟。”
“哈哈,又丑又蠢,长得像一只鸡。刚爬到栖木上就扑通一声摔了下来。跟你一个德行。”杨丽对林枫说。
“以后它就叫秃鸡。”杨丽接着说,顺便又命了名。
过了几天,玄凤花姐也死了,秃子倒是现在还活着,只是天天叫个不停。林枫问过鸟叔,鸟叔断言玄凤是冻死的,让他立刻购买取暖灯。鸟叔说,别看它们有羽毛,却很怕冷。
杨丽就鹦鹉的事情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是秃鸡的女朋友冻死了,秃鸡天天哀鸣。
林枫无意中看到杨丽朋友圈里她爸爸阿永的留言:没房没车还养鸟?
2. 鸟 语
杨丽练完瑜伽回来,发现林枫不在书房,换上家居服的时候,听见阳台上有人说话。她蹑手蹑脚,隔着通往阳台的玻璃滑动门倾听。林枫说一句,秃鸡叫一声,一人一鸟,一问一答,说了什么,含混不清。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玻璃那边的丈夫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看得见,却摸不着,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