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
作者: 蚊釨从水房打水走回1012病房时,暴风雪已经停了,窗外扑进走廊的橘红色阳光,让田诗然一时恍惚,以为走在一片秋收的田野上,高粱穗正泛出耀眼红色,在夕阳辉映中轻轻摇摆。这画面是一个好兆头!她脚步一时有点儿轻快,推开病房门走进去。人高马大的萧晋半躺在病床上的白色被子里,像一艘被白雪覆盖了的搁浅的木船,他脸冲着窗子,正盯着什么看,竟没发觉她走进来。她倒杯开水走过去,将杯子放在他床头柜上凉着,然后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来,他发觉了,没回头,伸出被子里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他接住那团热度,又再次握紧一下,像在固定一个传感器,生怕它不真实,或者须臾消逝。然后,他问:“咋这么久?”她回答说:“我前面有三个人打走了水,电水箱要重新烧开才行,就等了一会儿。怎么,你着急了,要解手吗?”他摇头说:“没有,再说,我自己也能去洗手间的,就是以为,你要丢下我呢。”他脸上是笑意,是让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知道,那玩笑中藏着几丝担忧的。她说:“傻样,什么都能想得出!”她用另一只手拍打两下他的手背,那算是一个惩罚。随后她问:“喂,你一直盯着外面,在看什么?”他回道:“雪雀啊!哎,我们都没注意,它们有孩子啦!”于是,她暖暖的视线便随他涌到窗外方向。
窗子上方大部,是逐渐退向东方的鱼鳞似的灰白云层,边缘被西侧的晚霞镶了一道橘红色,有点儿好看;窗子下方,是一个可以俯瞰大半个北疆城的角度,暴风雪后,北疆城银装素裹,沉寂而肃穆,延伸至小城东北方的江滨公路上,少有车辆驶过,只有清雪车在推开积雪,另一辆车随后把盐撒到路上;窗子左侧上方,可见住院大楼的后身,一块逸出的楼角檐下,有一处以泥草垒起的鸟巢。之前总见一对雪雀情侣,在周围追逐翻飞,那雌雀优雅迷人、气质高贵,有点儿小骄傲,雄雀孜孜以求、百般殷勤。尽管时光难熬,但它们还是结出了果实,繁殖出了下一代!此刻,雄雀捕食归来,正站在鸟巢边沿给里面的雏鸟喂食,雌雀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看不清鸟巢内有几只雏鸟,只有成排的大大张开的嫩黄的鸟喙,在急切等待父亲的美味递送……这画面让田诗然不禁轻轻叫起来:“哎呀,我的心要化了!”她说完,却感觉与萧晋紧攥的手掌间有一丝异样,她看一眼,发现萧晋的手微微有些抖动,抬眼去看他的脸,发现他在无声地流泪……田诗然一时慌乱,起身取来毛巾,试探着给他擦拭泪水。萧晋叹口气,手覆在了田诗然额顶头发上缓缓抚摸,说道:“没事,我刚才在想,那只雄雀在追求雌雀那会儿,觉得它那个辛苦劲儿,呵呵,让我回忆起我追求你的那些年,唉,我以为,那只雄雀就是我,不,诗然,你别打断我,你大概又要说我觉得委屈,没有的,压根儿没有的,我只是刚刚觉得,其实,现在的我,怎么能和它比呢?我并不如它,对你,对孩子,我什么都做不了……”田诗然再次用毛巾去帮他擦拭。她一边流泪,一边呢喃着:“求你,别这样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田诗然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其实在心里,她是清楚萧晋的心思的:他和她那些年所经历的岁月,这么多年来她陪伴他一起抗击病痛的心路,还有几天后即将从南方归来的儿子萧田丰……
平静之后,萧晋告诉田诗然,他现在特别想到外面去跑步,哪怕跑一个半马,他都会死而无憾,再有,就是特别想念萧田丰。田诗然说,别着急,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出去跑步,要等你病好了,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后来,在田诗然的劝慰声中,萧晋渐渐入梦了。
萧晋的人生最大梦想,有两个。第一个梦想,始自他的少年时代:长跑。那时,他还住在故乡柞城东郊,西临一百米,过一道榆树林下的壕沟,便是柞城体育场。每到清晨,体育场内那些身穿鲜艳运动服的奔跑、跳跃的身影,勾走了少年萧晋的魂,他觉得那都是一些长了翅膀的人,像生活在神话传说里一样令人神往。也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他悄悄地加入这个神话队伍中来了,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段长跑!萧晋身材属于瘦高,十岁时就已长到接近一米六,体重不到二十六公斤,就有一些大人告诉他这个瘦小孩,像他这种体质,并不适合长跑,应该去做别的运动。倔强的萧晋坚决不相信那些大人的话,他想反驳说,就算你们说的我体质差是对的,那不正应该进行锻炼吗?想增强体质,跑步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难道,仅仅坐在那里下棋,就能增强体质?但是,他怕自己的“理论”站不住脚,就只在心里叫了一遍。即便如此,他没妥协也没放弃,倒是更加投入了。上初中后,他先从四百米开始练起,也就是在体育场跑一圈,两个月后开始加一圈,却感觉特别累了,有那么几天,他以为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没想到,八百米居然这么难跑。初三整整一年,他几乎忘记了长跑这件事。后来,他考入柞城第一高中,认识了同班女生田诗然。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恬淡温柔、少言寡语的女孩,宛如一部功率强大的充电宝,顿时让他充满了一种向前之力!他不但坚持下来继续跑八百米,并且在全校春季运动会上,报名比赛四百米。他不认为是自己逞能,他主要想检验一下,自己练习跑步以来的成果,另外就是特别想让田诗然注意一下自己。他记得自己那天的状态特别好,从未有过的跃跃欲试之感,既兴奋,又快乐,他觉得这是跑出好成绩的难得状态。一切也正如他所料,比赛开始,他便如离弦之箭,身轻如燕飞奔出去,没过一百米,他就已经跑在最前面了,他心花怒放,喜悦抑制不住地开满脸颊,他的视线不时瞄向自己的班级,寻找田诗然的身影,但颠簸不定的视线,让他没办法锁定那个女孩的位置,他一路搜索,一路狂奔,跑姿特别怪异地冲向终点,距离撞线还差十多米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田诗然的位置,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终点这里,萧晋一阵激动,扬起双臂,既像在庆祝,又像在跟田诗然打招呼,张嘴想喊两句什么,还未喊出声,突然觉得腰腹无力,双腿酸软,脚底下像是没了根,即将撞线的一刹那,他酸软地瘫倒在跑道上。他完成了比赛,也如愿取得了第一名,不过是倒数的。他悻悻然回到班级,这个上午就像在上刑,让他痛苦至极。午间在食堂打饭时,萧晋垂头排在队伍里,谁也不敢看,甚至在想,应该惩罚一下自己免了这顿午饭!但在这时,身后有人说了一句:“萧晋同学,你、你跑得很棒,但是跑道的地面不好,耽误了你!”萧晋回头,正是田诗然。
后来回忆,萧晋觉得,田诗然短短一句话,意义和价值都远远大过一枚金牌。甚至就是他的荣耀时刻。他胜利了,知足了。摔倒那一瞬间更算不得什么,尴尬的一幕已被拨云见日,消散不见了。现在,更没有什么阻碍和困难可以动摇他继续长跑的信念,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五千米,那个挥汗如雨的夏季,萧晋实现了对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突破,那时,他已经把跑步场地,由体育场转到了校园操场,清晨他早早来到学校,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他隐隐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田诗然的那双美丽眸子一直都在关注他。居然,这不是他的幻觉,因为有一天,借着灿烂的晨曦之光,他在拐过一个弯道时,确实看到了教学楼走廊的窗子后面,田诗然定定地站在那里,向他这里认真看着……后来田诗然告诉他,那是她。她有一个爱好,虽然自己没有丝毫体育天赋,却尤其热爱观看田径比赛和训练,尤其是长跑,那会是她最觉热血奔涌的时刻。这是萧晋做梦都不敢幻想的。他觉得,这恐怕就是天意吧?于是,萧晋暗暗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完成万米比赛,拿到前三名的成绩,或者可以完成一次全马比赛,就向田诗然表白。
可以追到田诗然,当然就是萧晋的第二个人生梦想。它的出现,比关于长跑的梦想要晚。开学第二天午后,高一全年级(四个班)同学在会议室聚会,相识、联谊、展示才艺。在此之前,腼腆的萧晋并没有关注班里的任何女生,他的全部心思都吊在长跑上呢。所以,当田诗然开始朗诵一首诗的时候,萧晋才刚刚知道她居然是自己班里的女生。田诗然穿一条深咖色背带裙,浅米色凉鞋,梳一对弯曲的羊角短辫儿,和几位女生一同挤在一条深紫色的长条桌上,两只小腿和脚轻轻晃动着,像极了码头边上一位闲坐吟诗的民国女子,萧晋发觉自己的视线不想离开她了。田诗然的朗诵并不煽情,声线靠近中音部,但咬字清晰,情感质朴,就如码头边上轻轻流过的一道静水,几乎没什么波澜,却闪烁着一片不易被他人察觉的光亮,直射萧晋的心头……怦然心动的萧晋,只记得她朗诵中的一句:“那个扎着一对羊角辫、坐在树杈上的女孩,光着小脚丫……”他被这句诗中的画面意境击中了。他少年起幻想的未来情人的样子,都仿佛已包含在这诗情画意当中。他想,这不就是我的梦想吗?她像天使一样突然降落在眼前,夫复何求?我要追她!就这么定了!她有点儿小骄傲对吗?那又如何?她是一万米,还是马拉松?我都不畏惧!目标再远,不过一段有限距离,梦想却是无远弗届……
于是,另一个梦想大厦就这样搭建起来了。萧晋并不想知道,爱情的路是不是也像长跑之路那样,简单直接,只要有气力、有恒心,抵达目的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让他暗喜的是,那之后,很快他便引起了田诗然的注意,就像长跑日遇到了好天气和适宜的风,只待他跑起来追起来啦!就如他想好的,升入高二后的秋季运动会,他果然报名参赛了一万米,参赛的一长串队伍从校园跑出去,绕着一段城郊公路跑了一个来回,他终于体验到什么叫“拼死向前”了,但让他感到无比安慰甚至倍感鼓舞和激励的,是在公路两侧排列着数不清的树木,他一边迅跑,一边观察着那些高大蓊郁的树枝,他看见每一处树杈之间,都有一个扎羊角辫穿深咖色背带裙的女孩坐在上面,悠着小腿,含笑冲他吟咏诗歌。在她的朗读声音陪伴下,他拼死向前,冲过终点:第三名!一切就像是最好的安排,他没有办法不联想到诸如“天意不可违”“天助我也”之类的话,因为有了冥冥之中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这次,他丝毫没有腼腆之感,在运动会结束之后,他直接在水房附近找到了田诗然,就像在模仿她朗读诗歌时的口吻和情绪,认认真真说道:“田诗然,我听说你喜欢看长跑比赛,你要是跟我好,我可以天天跑给你看,就像今天这样!”田诗然似乎刚刚洗过手,她一只胳膊揸着,一只胳膊抬起放在额头,不自然地整理着上面的一绺头发,她面朝着橘红色晚霞,似乎通体连接着温暖和热烈,但在这一刻,她两眼却是无限的迷惘,那恬淡的笑意在萧晋看来简直是怪异的。田诗然的话也并没有夕阳那么暖:“你在说什么呀萧晋同学?才跑一万米,就让你胡说八道啦?我只喜欢看田径比赛,又不是为了看你,你怎么了?”
被拒绝。被拒绝。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这连续表白失败的节奏,就像他没有完成长跑的赛程,因而没有比赛成绩一样。但是可怜又倔强的萧晋,尽管内心知道这是一次一次失败,但在他嘴上是从来不会这样认输的,更不会相信这是最后的结果。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表达错误,时机不对,表现还不彻底,等等。他依然只相信一点:只要有气力、有恒心,抵达目的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现实生活却并不支持萧晋的长跑信念。萧晋家兄妹共五人,三男二女,萧晋上有一个姐,下有一个妹、两个弟。他们的父母都在同一家企业——柞城糖厂上班——那是整个柞城最大的一家国企,位于柞城西郊大约十里路稍远位置,有上万名员工,上下班都要坐通勤车,午间也不能回家吃饭。父母每天几乎天未亮时便已起床,母亲做饭——早晨家里人吃的,以及父母要带上的午饭饭盒,父亲整理饲料喂猪——三只成年猪、一窝猪崽——它们的进食量很大,像是逃难来的,抢夺食物时凶神恶煞、嘶吼啃咬的。然后母亲把上学的孩子们要带的物件整理好,父亲预备好猪的中午吃喝,交代萧晋和姐姐别忘记喂食。之后,他们便去站点赶六点钟的通勤车。父母上班后,这个家实际上就是萧晋说了算了,姐姐自幼身体羸弱,肺结核病一直不能痊愈,也不爱多讲话,一切愿意听从大弟的安排。但那时的萧晋,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能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除了帮助姐姐洗衣服、做饭、喂猪之外,他还是要抽身去体育场或校园,追逐他的长跑之梦,所以在他心里,实际上对姐姐的依赖反而更多。姐姐生得清秀,像一位江南女子,虽然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读完高中,但她读过很多书,懂得许多学校没教的道理,她静默时如悄然秀木,说话时便如风过疏林,是萧晋心里觉得透亮的时刻,仿佛晦暗头顶开了一扇小天窗。姐姐不反对他长跑,但姐姐说要量力而行,不要太在意终点有多远,要感受快乐本身,这一路奔跑是快乐的、有益的就好。既然姐姐这样说,萧晋也就打消了想在每次完成既定长跑目标后,要与她分享心得和成就感的念头,姐姐太安静了,如何能体会他的这种跃动心境和拼死向前的感受呢?但是当萧晋喜欢上田诗然之后,他决定必须把这个女孩说给姐姐听。偏逢此时,姐姐病情突然恶化,一直处于发烧昏迷、不省人事的状态,两个月后,姐姐悄然离世,萧晋一肚子话,只能交给烧成灰烬的腾空的纸钱,还有悲鸣却无字的风声。一夜之间,萧晋觉得人生迷惘了许多,这感觉只会让他更加怀念姐姐,想起便要垂泪。但是他的长跑梦想和追爱之路依然要继续,家里琐事明显多了许多,主要是分了他的心,弟弟妹妹毕竟都小,需要他做的事,琐碎而不可少,这简直让他长跑时都觉得脚腕绑了赘物。这些也还好说,麻烦的是,有一天,父母终于找他,要谈谈他的“梦想”了。“长跑梦”,父母是早知道的,从没表态,最多呵呵笑一下,萧晋也没猜测那其中是否有含义。这次不同了,不知他们从哪个渠道得知了萧晋的“追爱之梦”,此“梦”非同小可, 不能再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了。父亲一般喜欢酒后“畅所欲言”“声情并茂”,母亲辅以“红袖添香”“见缝插针”,配合成一道坚硬的屏障。父亲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后腮部位一鼓一鼓的,仿佛有许多话还被他堵在那里,并未彻底“畅所欲言”。父亲对萧晋说:“你咋还鼠目寸光地就图眼巴前儿糖渣子这丁点儿甜蜜是咋的,还早上恋啦,赶时髦?是你这样的吗,赶得起的吗?你没这条件和资本,知道不?就咱家啥条件啥档次,你心里没个数吗?对你,都抱以厚望呢,咋说,你现在是老大吧,要做一个样子,后面排一溜妹妹弟弟的,都照你的动作学,咋办?那我和你妈,还活不活?”母亲便说:“就是就是,我们操不起这个心啊,读书要紧读书要紧!”父亲接着说:“道理还用我说吗,我才读几天书,你心里简单一捋,因果就摆在那儿了,考上大学有份好工作,啥姑娘不随便挑?咱这家,就指望你出息呢,我和你妈虽然都还上班,但是你不晓得,现在效益特别不好,能干到哪一天都不准的,如果你再没个出息,将来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和你妈,还有这家,不就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