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哪里可以见到白鹭
作者: 李傻傻真实情况是,林海在交班路上遇到了骗他钱的女人,于是摇落车窗,搭她一程,并留下电话,约好明天和她重游旧地,做个了结。
三年前,林海买了这辆小车,跑滴滴,和老李拼着开。他白班,老李夜班。本来他想开夜班,晚上不堵车,单价高,挣得多。可后来,某一次经过广州大桥时,他扭头看到一群白鹭从江心岛飞过,便决定还是选白班。比起赚钱,显然看鸟更重要、更有趣、更惬意。如果是夜班,那就没办法看白鹭了。
刚开始和老李配合得很顺利,后来逐渐有了矛盾。矛盾的起因,是林海总把车开去海心沙,等待白鹭出巢觅食,于是便不能准确控制时间,无法在四点半之前回到鱼珠村的交班地点。
“准时!准时!跟你说多少回了?”老李扔掉烟屁股,脱下T恤,换成衬衫,烟雾喷出的距离代表他脾气的火暴程度,“都是嘴巴抹石灰——白说!你他妈又跑去看你的白鹭了?”
“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林海甩给老李一包红双喜,“要是我说我碰到何小露了,你相信吗?”
“又是这女人,这次她又给你开了什么价?”老李肺部深处的烟雾也吐尽了,便打开了那包新烟。
“这次换我给她开了个价。”
“什么意思?”
“她明天要去十三行市场进货,我要了一千块,陪她跑一天。”
“你他妈还是亏四万九千块。”
“老子明天一定把钱要回来。”
“扯卵谈!我看你是小偷进了图书馆。”
“什么意思?”
“一伸手就是输。”
“要是要不回钱,老子再也不去看白鹭了。”
“你打得赢她吗?”老李发动汽车,将最后一口烟喷出窗外,“你他妈要是再进一次医院,别给我打电话。”
十三行批发市场自然在十三行街区。清朝时,十三行一口通商,银钱满堆,现在还有些残垣断壁的大宅,躲在高楼背后,有些是清末世界首富的院落。当年,林海初识何小露不久,时不时被她拉到这里,以逛街的名义,挑选过季的服装。有时去红遍天市场,有时去新中国大厦。衣服堆积如山,新得耀眼,一百块五六件,甚至十几件。走在路上要很小心,要注意脚下,别被密密麻麻载满货的小推车轧到。也要注意头顶,以免撞到急匆匆扛着货物的男人女人。
当年林海跟着何小露,见过许多扛着货物的男人。现在他自己是那个扛着两大包服装的男人,身边跟着何小露,手里一把折扇。一千块是车费,本不包含扛包的费用,但不知怎么的,何小露心安理得地拉上了林海,林海也自然而然地扛起了包。从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何小露挤进无数批发档口,将两个硕大的空编织袋,塞成不规则的圆柱形。挤出人群,挤出一身汗,来到停车场,何小露更猛烈地摇动折扇:“老子真的不想来广州了,蒸桑拿也没这么热。”
她还是那样火辣,不是指肉体,而是指声音,她说话的重庆腔调和语速。按她的意思,林海适合成都女孩,不适合她。成都女孩和重庆女孩的区别,一个是麻,一个是辣。麻是清凉的,舌头上有一阵风,吹在耳朵里。辣是猛烈的,舌头上有一阵火,烧在五脏六腑。
林海和她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一段共同的记忆,和一句传染自她的口头禅:“老子。”
“你怎么开滴滴了?”何小露打开了后备厢。
“我顺便开一开。”将两个大编织袋塞进车里,林海撒了个谎。
“开滴滴是不是挺赚钱的?广州的士起步价都十二块了,那时候才多少。”
“你说哪时候?”
“你带我去找白鹭那时候。”何小露坐到副驾驶上,撕开湿纸巾擦了擦汗,“后来你找到白鹭了吗?”
“七块吧。”
“我怎么记得是五块?”
“五块是摩托车。”说起摩托车,林海便想起那个被欺骗的夜晚,以及此后数十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晚上。
“后来你还跑摩托车吗?”
“你觉得那种情况下,我还敢吗?”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何小露递给林海一瓶冰水,“老子陪你睡了那么久,五万块多吗?”
“不是五万块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一万个五块。”
很长一段时间,林海的收入和花费,以五块为单位计算,因为摩托车的收费是五块。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奥运会刚开完,亚运会还没开,广州的路还很烂,林海还在跑摩托车。从二○○四年,跑到二○○八年。其实,二○○七年就不能跑了,广州全面禁摩,但要是足够眼疾手快,郊区地铁站口还能偷跑几趟。跑一天,能赚四个五块,基本不会饿死。赚十个五块,便斩份烧鹅,一半直接吃冷的,一半还可以加点辣椒爆炒。四年整,林海一共存下八九万块,他原本准备存满十万就回老家盖个房子,但那晚之后,伴随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他的梦想灰飞烟灭。
“老子对不起你,好了吧。那时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骗你是鬼。”
“今天见了我,你怎么不跑。”
“我跑什么啊,你还能把我吃了。”快到酒店了,何小露看了一眼林海,“一会儿你在门口等我,还是跟我上去?”
“下午去哪里?”
“去动物园。”何小露拉开车门,衣角被安全带卡扣夹住了。
“去那儿干什么?”林海弄了一阵,才将衣角拉出来。
“去看白老虎、白天鹅、白牦牛,说不定还有白鹭?”
一切都是因白鹭而起的。这是何小露对林海说过的话。林海和何小露那时说过很多话,比他这辈子和别人说过的都多,比他见过的白鹭的羽毛还要多、还要密、还要暖和。但他最记得何小露的一句话是:“你知道农夫和猎人的区别吗?”是的,她说的是农夫,而不是农民。
“农夫才会和白鹭聊天,而猎人会把白鹭杀了,或者捉起来,换钱。”何小露那时说。
“白鹭挺好的,”林海反驳她,“白鹭还救过我。”
那时,林海刚刚给她讲完十八岁那年的故事。
十八岁,林海结束了不怎么愉快的高中生涯,在衡阳撒了一泡尿,随后被整个村庄的人团团围住,直到那只白鹭从稻田飞出来。
那年,去往广州的大巴车开了十几个小时,数十人实在忍不住,便要求司机靠边停车,下去方便。有人在稻田边解决,有人找到村民的厕所,而林海只能坚持到某栋土砖房的墙边了。尿液决堤,冲刷着砖墙。先是一只鹅张开双翅冲过来,接着响起狗吠。
很难说村民是因为狗叫而来,还是因为他们对金钱的气味有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林海被几个人围住不让走,稻田边方便的人也被围住了。最后,整个村庄的人将整车的人团团围住。
稻田正在抽穗,距离收割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村民认为,收割一群过路的农民,比收割稻田更为快捷。他们七嘴八舌地表示,尿液不洁,破坏庄稼,破坏风水,破坏了整条龙谷的运气。衡阳人的名声在那段时间并不太好,他们似乎也不太在意名声。在那个人人被命运折磨的时代,在乎名声是可耻的。据说,再早几年,路过衡阳的绿皮火车,停站时最好不要开窗,否则便要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抢走包,抢走耳环项链,或者任何看上去值钱的东西。
人群争吵着,推搡着,没人愿意出钱,也没人愿意认输。“不赔钱,别想走。”村民的坚持很简单、很强硬,也很有信心。“敲诈勒索,还有没有王法。”乘客们的坚持很脆弱,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乘客们坐上这台大巴车,是为了去广州寻钱,不是为了在路上撒钱的。
后来,有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某位健壮而黑的衡阳村民,见动嘴无用,便开始动手,抢夺一个妇女花花绿绿的背包。背带断了,包滚进了路边的稻田,衣物和几个煮鸡蛋散落在马路上。一只白鹭从稻田里飞出来。它应该是躲在稻田里,像一个孩子躲在草丛里逃避妈妈的追打。它短促的“呱”地一声叫,又有两三只飞起。
稻田正在抽穗,距离收割还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正是泥鳅和禾花鲤肥美的季节。正是白鹭捕食的季节。林海想起家乡的那群白鹭,想起他曾和白鹭之间的对话。他跨步走上前去。
老家的房子在一面斜坡上,屋前有溪,屋侧不远处,有三棵古树,叫不出名字的树,人们只叫它们古树。每到春夏之交,树上白鹭便开始筑巢。树下便开始覆盖厚厚的一层白粪。离得远远的,就听到密集的鸟鸣,比树叶更为密集。再近一点儿,会闻到一阵微弱的腥味,不知是来自鸟粪还是鸟本身。朝树上扔一颗石头,或者大喊一声,鸟群“呱呱呱呱”地惊飞,一团弥漫的白云,迅即跳出树冠,越过溪流和稻田,去到河对岸的山林里。从林海会爬行的时候开始,便有白鹭踱步到屋前的空地,和他玩耍。带着微微的腥味,发出很轻很轻的“呱呱”的叫声。声音很低,像水滴在山洞里,带着颤动和回响。到夜里,三棵古树上的成千上万只白鹭寂静无声,但总进入林海梦里,扑腾,飞舞,鸣叫。
小学三年级时,林海将一只从树枝上掉落的幼鸟,送回巢里。看到他在高梯子上爬着,网鱼归来的爷爷以为他在掏鸟蛋,呼喊他下来。在爷爷惊异的眼神里,一只白鹭跟着他飞到屋前,他“呱呱”两声,白鹭又飞回树枝。爷爷问他,你会鸟叫?又问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在此之前,林海以为和白鹭对话,人人都会,他不明白爷爷什么意思,和白鹭对话还要学吗?只有令人头疼的数学才需要学。因此他回答爷爷,他没学过。爷爷让他再演了一遍。他叫了一大群过来。爷爷说,你叫这么多干什么?林海说,我叫它们来吃鱼。爷爷说,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你会鸟叫。林海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接着说,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神经病这个词,林海听得懂,并且印象很深,因为常有一个人拿着算盘,来来回回在村口晃荡,村里人说,那人当年考了好几年大学,好不容易考上了,却被人顶替了名额,就成了神经病。
在衡阳的稻田边,林海喊来了一大群白鹭。遮天蔽日地飞来。这惊异的景象吓坏了众人,一位年长脸圆的妇人,喊着老天爷显灵了,你们干坏事会遭报应的。那时人们已经不在乎好名声,但还害怕遭报应。村民迅速散去,乘客们怀着惧怕的眼神看着林海,一路没有说一句话。如果一定要说一句话,他们应该会说,这是个神经病。
林海以为何小露去动物园是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白鹭。二○○八年那个秋天,他骑着摩托车,载着何小露,在广州城区转悠了一整天,终究没有找到白鹭。当时,何小露便提议去长隆动物园看看。但门票两百多元,两人都没舍得出这个钱。
很快,林海知道自己想错了。何小露再次从酒店出来时,戴着褐色的太阳镜,手里牵着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上了车,男孩问:“动物园真的有白老虎吗?”
本想着在这只有两个人的车里说的那些话,现在都不方便了。只能聊些和小朋友相关的话题,几岁了,几年级了,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连小孩也觉得无聊,嚼着口香糖,吹着泡泡,一直问还要多久才能看白老虎。
长隆野生动物园还是没有白鹭,但真的有白老虎、白天鹅和白牦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孩在前面跑着,拉着何小露的手跑,像是一条小狗,不知疲倦。何小露换了身黄白相间的裙子,被风吹起,露出脚踝和小腿。“不要跑这么快!”她叫着说。
如果不发生那件事,也许这个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林海这么想着,看着何小露的高跟鞋出神。
男孩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白老虎。不仅如此,一头乳虎正被几个孩子抱着,提供拍照服务。一次五十块。男孩伸手去摸,何小露喊道:“你别摸它。”
“我想给它吃泡泡糖。”男孩又伸出手去。
“你再动手动脚,信不信老子打你。”何小露假装扬起手掌。手指上有红色和深绿色相间的指甲油。
如愿和白老虎合影之后,男孩跑得不那么快了,何小露也便走得慢了一些。有时她停下来,让林海帮忙拍照。摆的姿势还是以前那些,让林海以为她是特意摆出来的。当经过白牦牛的围栏,男孩说了一句话,让林海意识到,何小露现在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老婆,别人孩子的妈妈。
也许是因为从青藏高原掉进了广州的大太阳里,牦牛身上的毛发都脱光了,只有腹部垂下几缕长长的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