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前抵达
作者: 林漱砚一
每天下午四点半,我都在阳光大厦二十楼工作室里等待一个人。他叫沈小量。这个时间点,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夜幕即将铺陈开来,最适合用来等待。
在等他来的时段里,我会坐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俯视楼下。高楼之上望地面,车来人往,能够看得清他们的衣着颜色,辨得出他们的肢体动作,听得到嘈杂的车马喧闹声,仿佛连他们的窃窃私语也一并随风送入耳畔。所有年轻或不年轻的人,都是这段繁华路面的组成部分。他们离开,消逝,也许隔天又会以另一个形象出现。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渺小,每个人,每辆车,都引人深思:在日暮之前,他们要抵达哪里呢?每次,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沈小量就走进来问:“又在看落日吗?”
两年前,我在这栋商业大楼的顶层自立门户,工作室南北通透的大落地窗正合我心意。当我亲手把镌刻着“记忆大师”四字的招牌挂到门楣上时,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沧桑之感。我以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的身份,从工作了二十年的公立医院离职,几乎不被任何人理解。但是,当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在还算好的年纪,享受上好的阳光时,竟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
工作的前二十年,我稳当升迁,但囿于一间阴冷潮湿的朝北诊室,每次上班跨进去都顿觉心境黯然。难怪,曾有多名患者议论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每天七点半从家里出发,晚上六点到家,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都付与了工作、患者以及这间诊室。我长年服用“优甲乐”,有医学研究说,长期服用该药,中老年时易得骨质疏松症。我需要在衰老来临之前,喝牛奶,吃钙片,晒太阳,储备足够的骨量。我一直想要换间朝南的诊室,但领导始终以“没有空余诊室”为由,正当地拒绝了我的正当请求。
直至那一天,沈小量的父亲沈大力又拿着一块香皂来到我的诊室,跟我说这是某明星代言并且亲自在使用的品牌,讲得唾沫乱飞之余,突然指着长年阴暗的小窗户说:“我要去跟领导反映反映,马上给你换一间办公室!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好的人,这样的诊室怎么配得上你!”
我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分诊护士马上跑过来,半推半请地,把沈大力送出了诊室。我微笑着关上门,眼泪却掉了下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能进入三甲医院当医生,父母亲友觉得我已然是个周身发光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起了念,并且飞快地付诸行动。
一直到离职前的那段时间,我都盼着沈大力像往常一样,不请自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然后在分诊护士或保安的驱逐下,消失在电梯里,去往他口中那个“位于医院附近的、面积超大超豪华的、堪比七星级大酒店”的家。但奇怪的是,自那天以后,沈大力就消失了,只给我留下了那块某品牌的香皂。我把香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包装粗陋,不像正品,其实这个品牌的正品香皂也不值几个钱,我更没有印象某明星代言过这个品牌。
时隔几个月,我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妥,沈大力还是没来,总觉得告别少了点儿仪式感。整理旧物时,我从抽屉里层翻出了那块香皂,闻一闻,有股怪异的气味,像樟脑丸,像檀香。我拿着这块香皂去父母家,想着或许可以给我母亲用来洗衣服。母亲还是老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问清楚来由,我就提起了沈大力。
沈大力是我父亲的老友。我第一次见沈大力,是他没有预约,也不顾门口分诊护士的阻拦,循着出诊医生指示牌,径直跑进我的诊室,自报家门后,嚷嚷着让我给他儿子找个好医生。我问他:“你儿子要看什么病?”沈大力推着我往办公室外走,压低了嗓子道:“就是那个,唉,就是那个!”他乜斜着护士,焦急地双手交叉朝下挥了挥。彼时,我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医生,面皮与人脉皆稀薄,但碍于父亲老友的面子,我还是动用了所有使得上劲的关系,给沈小量安排了一位优秀的泌尿外科大夫。
我陪着沈大力走到门诊大厅时,沈小量远远地站着,勾着脑袋,抬头看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去,脚步轻轻地跟了上来。我把沈大力父子交给泌尿外科主任医师,自己回诊室继续看病人。过了一会儿,沈大力一脸轻松地跑过来对我说:“线已经拆好了,我跟沈小量都谢谢你。”泌尿外科主任医师只是给沈小量拆了个线?想必,他已经在心里捶了我千百遍。我不知该如何回应,默默地送沈大力下楼。
走到楼梯口,沈大力又告诉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沈小量之前来过医院,在药房门口与我擦身而过,对我印象极好,如今知道我是他父亲朋友的女儿,更觉得多了一层缘分。一路走到门诊大厅,沈大力径直站定,开始介绍自己的家世背景和沈小量的个人情况。“缘分来了,就不要去挡!”沈大力大声对我说。大厅里人来人往,我站在缓慢移动的人流里,尴尬不已,偷眼看一下沈小量,他不知何时已经溜出了大厅的大门,瘦削的背影嵌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沈大力却更加起劲,说马上打电话找我父亲商谈这桩水到渠成的婚事。
当晚回家后,我问父亲:“你那个叫沈大力的老朋友,可有打电话给你?”父亲拿着小镊子给君子兰拔草,头也不抬地说:“打了,多年不见,一来净说些糊涂话。”我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我父亲年近七十,身体大不如前,正躺在一把旧摇椅上看电视。他听到“沈大力”的名字后,抬起头来说:“可好久没见着他了,他找你了?”
“近来都没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是有一年吧,哪一年,嗯,忘记了。那一年,我们一起去考职称,就认识了,不过他考上了,我没考上。听说他有个儿子,混得不怎么样。现在我也退休了,你混得不错。跟他比比,我好像总体上也没落后。”
“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以前住城北山脚下,门前有棵很大的银杏树,我还去过他家。前年修路,听说他家也拆迁了,分了两套房,他那一带分的安置房,应该就在你们医院附近。银杏树也被伐掉了,他儿子说要移到别处去栽,也不知道栽成了没。你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言罢,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看电视,宽大的身躯仿佛要从窄窄的藤摇椅上漫出来,椅子吱呀了一下。父亲说:“人这一生真够快的,就跟这摇椅一样窄,到了年老时,怎么躺着都不舒服。”他的话语里含着浅显的人生哲理,让我思索了一小会儿。母亲很欢快地“刺啦”一声扯开香皂外包装袋,走到阳台上,“唰唰”洗起衣服来。
二
夏秋交际,南方小城的台风天增多。到了秋天,即便没有台风过境,风量也无限增加,坐在高楼上,能听到风在高空中呼啸而过,呜啦啦响成一片,把云朵撞成碎片。跑到一楼,却是风平浪静,寂寂无声。
“这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吓人。”来上班时,我跟对门开油画工作室的小陈在电梯里相遇,她抱着肩膀问我。
“我一直以为,风是从你的油画上跑下来的。你画了那么多有关风的油画,所以我们顶楼的风比别处也多一些。”
小陈笑了。
自从父亲做了心脏手术之后,每晚日暮之前,我都要开着一辆小电车,赶回位于郊区的家。中途要路过一片芦苇地,风一吹,芦苇起伏,倒下又站起。看着那片灰蒙蒙的芦苇,我开车的速度就加快了,生怕哪一天抵达太晚,父亲出了事,留母亲一人在黑暗里等待。我经常在朋友圈发布风吹芦苇的照片,小陈突然就有了创作的灵感。很快,她的工作室就挂满了各种形态的芦苇,风吹在上面也像有了具体的形状。
没有客户预约的午后,我就在工作室整理案例。这是一项大工程,但我想,总有一天,有人会用得到它们。忙完后,我就捧着一杯茶,安静地坐着听风,想象着风的样子。它或许是一朵云的样子,或许是一棵树的样子。或许,它就是一条隧道,每个人都在里面飞速而逝。
我经历过人在时空隧道里下坠的感觉。某年,我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医生为我戴上氧气面罩,嘱我深吸三口气。吸到第三口的时候,努力顶起的胸廓还没落下,就像被人猛推一把,周边黑暗,我一个人快速下坠,顿一顿,就滑到了底,沉沉睡去。不过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有人推我的左肩,大声唤着我的名字,把我从梦中唤醒,告诉我手术结束了。
第一次接待沈小量时,我把这段经历告诉了他。沈小量看着我激动地说:“你就是那个唤醒失忆症病人的人,我来对了!”
沈小量是我那天接待的最后一个客户,前一晚我在整理第二天的预约客户信息时,已经看到了沈小量匿名提交的资料。他是替父亲问诊的,描述了一些症状,我脑子里毫不费力地就跳出了沈大力的模样。
我坐在电脑前,用两个手指晃着一支钢笔。阳光懒散地从窗户里洒进来,带着一股余威,庄严又落寞。沈小量推门进来,不像来问诊,倒像是拜客,客气地将一盒石斛花茶放在我桌子上。包装锃亮,光鲜得有些虚假,应是从店里临时购买。我指着三层黑胡桃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问他要喝点儿什么?野生红茶、雁荡毛尖、藏红花、蓝山咖啡,都是我珍藏的好货,除了自己享用,也乐于招待工作室来访的客户,何况他是沈小量。
沈小量连连摆手,朝我微笑,笑容一如二十年前那般腼腆。他留给我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印象了。我跟沈小量自那一面后,陌路两人。要不是沈大力这几年与我断断续续有联系,恐怕沈小量早已被我忘到了脑外。由于沈大力时常在我面前用爱憎交织的语气描述他,令我觉得他一直在我生活中晃动。
我调整旋转椅,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面对他,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至于过分亲近。沈小量有点儿虚胖,压得沙发深陷下去一个坑。胖起来的沈小量跟沈大力有几分相似,两鬓夹杂着些许白发,像无数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当年,沈小量站在沈大力身旁,肤色白净,腰身狭窄,瘦瘦弱弱,有股少见的秀气。当然,我也从八十多斤的姑娘,长成了一个体重过百的中年职场女性。现在,我跟沈小量都到了父亲当年那个年纪,日子就像风一样刮过去了。
“都说时间是最公平的,可我觉得并不是呢!我变得又老又丑,而你比年轻时更漂亮!”沈小量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唏嘘着夸奖了几句,自己的脸先红了。我睨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当年站在大厅里脸红的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沈小量又问:“你怎么会想到去做一件如此了不起的事情呢?”我觉得自己跟“了不起”一点儿都不搭边,我不过就是名管理人类记忆的医生,开些药,也安慰安慰那些茫然、焦虑的病人。说得好听一点,叫“记忆大师”;说得直白一点儿,也就是个陪人聊天的吧。
“不不不,你是才女。”沈小量盯着我桌子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外国小说。
西偏的日头更刺眼了一点儿,灼灼地裹着工作室里的每一个人。我起身打开茶具,沈小量赶忙站起来说,他会煮好喝的红茶。我转而吩咐助手,让她去看看信箱里今天的报纸到了没有。助手领了任务,飞快地起身出去,久不返回。
只剩下我跟沈小量四目相对,茶水在咕嘟咕嘟地小声翻滚着,第一次发现煮茶的声音如此嘈杂。沈小量身体前倾,低声说:“美娅,真没想到,我们竟这样见面……咳,每次见面都挺尴尬的……”
“你父亲怎么样了?”我切入正题。
由于彼此熟悉,沈小量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描述了他父亲的症状。他有一肚子苦水,嘴巴一张,满腹苦水都向我倾泻而出,关也关不住。他说,沈大力近来越发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古怪难懂,只认得沈小量一人,连养老院都不愿意收留他,一天三个电话,紧催着沈小量把父亲领回家去。沈小量说,把如此状态下的父亲领回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老婆莎莎更是无法接受,一定要让沈小量来我的工作室问诊。因为她说自己打听清楚了,前几年沈大力每次出门,都是来我的神经内科门诊看病的。
我问他:“你记不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沈小量很清晰地告诉我,是某年某月某日。因为那天刚好是沈小量的生日,他与莎莎到本市新开的五星级酒店吃饭,饭罢,带了一盒席间剩下的饭菜,准备给父亲当晚餐。莎莎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也省得她再做饭了。结果,等到夜里将近十点,沈大力才回到家中,手里拿着一片树叶,说自己去看秋天的第一片黄叶了。当年,母亲生下沈小量半个小时后,突发羊水栓塞,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两天两夜,还是走了。母亲下葬那天,刚好屋前的银杏树落下了第一片黄叶。沈小量眼角有一星隐约的泪光,但马上就干涸了。“我与我妈,可能并没什么感情,虽然我这样说也不对,但事实就是如此。可我爸不一样,他后来谈过两个阿姨,都没有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