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河湾
作者: 巫宏振1
前几年,河湾镇还有很多粉墙黛瓦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狭窄的巷子只能通过一条狗,阳光钻进那些巷子里,都被挤压变形了。墙壁上刷着一个特大而且醒目的“拆”字。兵头一手搔着乱蓬蓬的脑袋,一手伸进细腰里又抓又挠,好像被跳蚤咬着了浑身瘙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两瓣干皱的薄嘴唇上下翕动,念着墙上的字。
兵头刚念完那个字,后脑勺就挨了一团碎泥块。兵头的脑壳硬过泥块,嘣一响把泥块反弹出去,落地之后破碎开来。“兵头,你还会识字呢?”一个粗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兵头摸着后脑勺往后看,眼睛眯成一道疼痛的缝隙。偷袭兵头的人叫司令,穿一件条纹圆领衬衫,圆领裂开一道口子,像张饥饿的嘴巴,左手还抓着一块等待发射的泥块,他有一双锐利的鹰眼,仿佛到了晚上能发射出幽光。尾随司令的还有团长,团长左手提着裤头,右手插着裤兜,满脸黑色污垢,像爬过烟囱滚过砖窑一样邋遢。河湾镇三个吊儿郎当,一块儿玩到大的少年——司令、团长、兵头。他们平日里爱玩些枪战游戏,爱看抗战电影。他们仨中,司令年纪最大,独断专横,做事果断,颇有少年大将的性格。团长永远是追随司令的忠实队友,他服从司令,唯命是从,司令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司令就呵斥团长:“别像跟屁虫一样。”团长狡黠地笑了笑,转过头来指着兵头的额头呵斥道:“说你呢,死兵头,别像跟屁虫那样跟着我们。”兵头沉默寡言,无言以对,他想象自己就是兵,遵守一个做兵的精神。自从他们有了“司令”“团长”“兵头”这样的外号,习惯之后,大家都不去唤彼此的真名了。
司令手里的泥块一会儿抛上一会儿落下,他走到兵头面前,说:“日头落山就去粮所摆场,你去不去?”摆场的意思就是打群架。兵头站着还没吭声,好像魂魄刚被敲出来,还没有回到脑袋里。团长探出脑袋朝兵头嚷道:“你去还是不去?”司令反手一巴掌扇到团长的左脸上,斥道:“我在问他呢。”团长捂着热辣辣的脸退缩回去,不敢再吱声了。兵头挠着后脑勺,蓬乱的头发打着结,头皮屑在日光下泛着雪光。
兵头咽着口水说:“去就去,谁说我不去的。”他把肚子往前一拱,挺直腰板,那个模样活像一只高傲打鸣的公鸡,补充道,“这次说好了,谁再临阵脱逃,谁就是黄珊珊家的狗。”
司令嘿嘿一笑,往脚下啐了口唾沫说:“哼,还算你有种。”
司令一回头飞身跳上断墙,等到站稳了,他把手往腰间一掏,抽出一把用木头削成的手枪,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司令的父亲是个木匠,他爷爷以前也是木匠,他从爷爷那里学了一点儿手艺就端出来臭显摆,看那粗糙的木手枪就知道他是个半桶水。司令用木手枪对准兵头,象征性地扣动扳机,嘴里发出“嘣嘣嘣”的开枪声。
“开战啦,开战啦!”司令嚷道。
兵头接收到这一指令,马上双手抱紧着肚子,扭摆着身体,仿佛身中枪弹一样晃了几下,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蹬了蹬腿,最后假装断气身亡。这就是他们常玩的枪战游戏。司令总是做老大,因为枪战游戏的规则就是他制定的。团长做老二,服从游戏。兵头垫底。兵头总是挨打的那个。团长指着佯装倒地的兵头哈哈大笑,那两颗长得像八字形的门牙羞羞地露出来。一转眼的工夫,司令就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堵断墙上。团长也跟着翻上墙。兵头还躺在地面上,仿佛死尸一般。这时候,司令忽然停下来,高高地站立着,手搭凉棚眺望着街道的一头。
烈日骄阳之下,地面像被天火烤着,扭扭曲曲的热浪从上面翻腾起来。这时候从热浪里走出两个影子,一个身形娇小,娇小之下还有个更娇小的。两个娇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像要被太阳蒸发掉似的。司令从断墙上掰下一小块墙皮打向躺地的兵头,说:“别装死了,你看看谁来了?”兵头抬起脑袋,揉揉眼睛,看到黄珊珊牵着她家的老黄狗走了过来。黄珊珊是黄天祥的孙女,黄天祥是河湾镇的名医,大家都叫他黄医师。以前黄医师救过兵头的小命。那次兵头被一条发疯的眼镜蛇追着咬,咬伤了小腿肚。司令和团长把他抬到黄医师的门诊部。黄医师开刀剜掉他的一块肉,救了他。
兵头搔了搔小腿肚上那个结了疤的坑,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打了几个冷战。他站起身,说:“黄珊珊,日头落山我们要去摆场,你去不去?”
“谁招惹你们了?”黄珊珊说。她把手上啃掉半截的黄瓜扔给老黄狗。
“紫荆镇那个鬼四。他家丢了两只老母鸡,硬说是我们偷去炖了。”兵头愤愤地说。
司令和团长从断墙上跳下来。团长没站稳,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结果一头往地面栽了个狗抢屎。司令瞅了团长一眼:“瞧你个熊样。”他走到黄珊珊面前说:“黄珊珊,你要是我们镇的人就跟着来,怕死的话就躲远点儿。不过,把你家老黄狗借我,咬死他们一个是一个。”
黄珊珊抱着老黄狗,说:“谁都不借。”
司令嘿嘿地笑了两下,眼神往下瞄,与老黄狗的眼珠对视着。老黄狗不啃黄瓜了,闭着嘴哼唧了两声,怵怵地往后退两步。司令似乎看出了老黄狗的胆怯,轻蔑地一笑,说:“你这个狗娘养的,也没有那个狗胆啊。”他失望地摆手说,“算了吧,我们几个也够了。团长,把你哥也叫来。”团长立在墙边抠指甲上的泥,有些为难地说:“不行啊,我哥要复习高考。”司令扭过半张脸看着他说:“去年不是考了吗?”团长摇摇头:“没考上。”司令嘀咕道:“跟你一样没用。”
去年,团长的哥哥去市里高考,向司令伸手借了五十块零用钱。司令的钱,有的是偷家里的,有的是偷废铁卖来的。但凡有人跟他伸手借钱,他都借,但要还利息。团长的哥哥不敢跟父母要钱,怕被骂,于是向司令借了五十块,考完试就跑去网吧打游戏了。
司令说:“团长,你哥也该还我钱了吧。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他要是跟我们一块儿去摆场,那些钱就不用还了。”
团长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用衣袖在鼻尖唰地一抹,咧开有些惊讶的嘴,提着裤头转身就往家走,走出十几米就小跑着去了,生怕司令反悔。司令把木手枪插进腰间,拍了拍,已经稳稳妥妥,遥望一眼蹿进热浪滚滚中的团长。
团长已经蒸发掉了,看不见影子,接着司令也钻进热浪中。
2
兵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父母还没有回家,他们挑上箩筐,骑着电动三轮车到市区贩卖蔬菜了,走前给他留了一碗白粥和一碟萝卜干放在灶台上。兵头推门走进厨房,看到一只黑猫唰地从灶台上跳下来夺门逃窜。那是团长家的黑猫,一只瘌痢猫,以前它长得很可爱,一身黑毛油光水滑,走起正路来扭着小细腿,像只猫中女王,但后来被司令用火烧了它那身漂亮的黑毛,就变得很讨厌了。它到处钻炉子扒灶台。那碗白粥被黑猫偷吃掉了一大口,萝卜干也撒在灶台上。兵头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端起碗,就着剩下的萝卜干,呼啦呼啦两大口就舔个精光。他去揭开锅盖,锅里没有吃的,只有一摊泛着油光的浑水。他又想起了什么,走出厨房去到院子的角落里,从一堆砖头下取出一个黑色胶袋,翻开胶袋取出一本连环画。这本连环画没有封面,没有书目,里面画的都是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的人物,旁边配有几行旁白。他父母不允许他看这类书,担心他从中学坏,抢着要烧掉。兵头就用黑色胶袋裹着书压在砖头下,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就取出来看。
他靠着石榴树看着看着便睡着了。醒来后,他觉得脖颈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伸手一摸,摸下一根皱巴巴的萝卜干,还摸出一掌心金光闪闪的蚂蚁。蚂蚁冲他张牙舞爪,想要吃掉他似的。他慌忙地跳起来抖抖身,满脖子的蚂蚁就像金黄的沙子坠落下来。他愤愤地用脚乱踩,脱下裤头撒了一泡金黄的尿。蚁群就像遭遇了洪水,溃不成军,四处逃窜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声沙哑的狗吠。他听出来是黄珊珊家的老黄狗。
兵头打开家门,看到黄珊珊蹲着给老黄狗抓跳蚤。他说:“黄珊珊,你在我家门口干吗?”
黄珊珊抬起头来说:“我跟你一块儿去粮所啊。”
兵头疑惑地看着黄珊珊:“你不是不敢去吗?”
黄珊珊站起来,搓了搓手说:“我可以躲在旁边偷看啊。”
即将坠落的太阳就像那条老黄狗昏黄而苍茫的眼珠,辽阔而深远。阳光斜斜地从遥远的山崖里飞射过来,它们跳跃着,欢快着,像地面上洒了一泡老黄狗的焦黄的尿液,打在上面泛起了粼粼波光。兵头、黄珊珊和老黄狗,三个被斜阳拉得冗长的影子投射在街面上,别致地好看。
那是个废弃的粮食储存所,处于河湾镇和紫荆镇的交界线上。以前这里是河湾镇最富足最盈满的地方,现在成了最荒凉最破败的地方,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残垣断壁,房梁瓦片稀稀落落隐没在蓬勃生长的杂草中。然而,这块地并没有被人遗忘,年初的时候,城里来了一支扶贫队伍,他们四处走访、察看,然后就在这些破墙壁上用红漆刷上“拆”字。兵头听父母说起过那些人,他还听说,他们打算用大锤子抡碎这些破屋旧墙,重新盖新房子,还要在粮所的广场上建个喷泉。兵头一听有喷泉就兴奋,他以前跟父亲去过城里一次,见过一次会发光发亮,还有音乐的喷泉,这份记忆在脑海里是那么珍贵。
此时,司令、团长和团长的哥哥就站在那个广场上。紫荆镇来了五个人,领头的就是鬼四。鬼四曾是司令的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人单挑干过不少架,因为性格顽劣,屡教不改,学校老师拿他们没办法,暂且赶回家让家长好好教导。再后来,司令和鬼四先后辍学,各自划地称王,形成了两足对立。除了鬼四还有点儿战斗的精神,胳膊和大腿都粗壮如柱之外,其他四个瘦削的伙伴就显得弱不禁风了,立在后面像被太阳晒蔫的四条竹竿,风一吹估计能吹倒两个。司令的嘴里叼着牙签,右手摸着腰间的木手枪,左手叉着腰,歪着脑袋窃窃地笑。团长微微仰起头,不知道在望什么,但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对面的五个人。团长的哥哥双手自然下垂,背稍微有点儿驼,听说是经常熬夜复习造成的,看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呆样,就知道是一个弱书生,站着的时候都像是在打瞌睡。
两边阵势都站稳了。
鬼四往前站出来说:“干不干?是不是承认偷鸡贼了?”
司令的脸骤然一绷,吐掉牙签,牙签和唾沫粘在一块儿飞射出来,落在砖块上。他也踏出两步说:“你狗嘴里满是屎,别废话,干就干,谁输了谁就是偷鸡贼。”
鬼四不甘示弱,撸起衣袖搭起架势也说:“谁输了谁就是偷鸡贼!”
兵头与黄珊珊还躲在一块断墙后面静观其变,想着等到恰当时机再现身不迟。可是司令的那句话就像一道指令,混着魔法的音符似的,每个字音都那么清晰响亮,准确无误地冲进老黄狗的耳朵里。老黄狗曾经受过专业的训练,后来因为年迈退休了,可是一旦接收到某些刺激的信息也能重新唤起它凶残的本性。它擤了擤鼻子,喷出两条混浊的鼻涕,躁动起来,露出两排暗黄而尖利的狗牙,使出劲儿从断墙上一跃而起,跳到了众人面前。
司令立马往鬼四身上扑过去。两人顷刻间扭打在一块儿。团长、团长的哥哥和老黄狗都一拥而上。兵头是最后才跳出来的,他从墙背后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混打成了一团。落日从他们的额头、脸蛋、胳膊和拳头上把余晖一丝丝地抽走,抽走的还有鼻血的腥味、鼻血的颜色。腥味随风而散,鲜红的鼻血变得暗红,暗红再变成紫黑,最后谁都认不出是谁的血了,谁都看不清谁的额头、脸蛋、胳膊和拳头了。天上地下,银灰与铜黄色交织成形,如一张巨大的薄膜罩在粮所上空。
这时候,有个人握着手电筒站在粮所门口,大喊一句:“谁在打架?”
那个声音尖脆响亮,像把铁锤敲在金钟上。兵头认得那个声音,是苏队长的。苏队长摇着手电筒的光亮照射过来,往四周扫一扫,却不见人影了。
他们呼哧带喘,连蹦带跳,一眨眼的工夫便都逃散了,逃得比老鼠还快,躲得比光还迅速——被抓到打群架是要受到派出所的处罚的。
兵头跑到桥头时才想起来落下了黄珊珊,他转身摸着黑原路返回。他不担忧黄珊珊迷路。黄珊珊比谁都熟悉周围的道路,她经常牵着老黄狗在这里溜达散步。兵头担忧的是黄珊珊被鬼四那帮浑小子绑了去,受了侮辱与欺凌。她是无辜的,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闪失,哪怕掉根头发,黄医师定会剥了他的皮。兵头想到这里,浑身打起哆嗦,走到刚才躲避的那堵墙边。黄珊珊没在那里,她也不可能还蹲在原地等他。他闻到了一股弥久不散的狗骚味。他抬起脑袋,鼻孔朝上,一路循着空气流动的方向,像狗鼻子一样捕捉着飘散在空气中细微的味道。一丝丝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他吸溜着鼻子,仿佛真能分辨出黄珊珊的体味和老黄狗的臊味似的。可有时候那两种气味又是混搭在一块儿从门口飘过来的。兵头连打了两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