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妇

作者: 杨天天

今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雨滴又急又快地砸下来,落到玻璃窗上,数十条透明的横波纹渐次排开,蚯蚓一样缓慢爬行着。公交车里潮湿又闷热,张开然坐在空旷的后排,车窗开着,雨水不断被风送进来。手心有些出汗,腋下和后颈也蒸腾出一股热气,脸却始终冰凉。夏天的雨水带着特有的泥土味,水分子在空气中化成一团团雾,把城市的一切都笼罩在里面。张开然双眼涣散地盯着窗外,路人们的脸在雾气下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各种颜色的雨衣,骑在电瓶车上从公交车旁穿梭而过。

依旧是51路,从小区东门口出发,一路上经过濠西书院、盆景园、钟楼广场……最后到学校正门口。十六站,五十分钟,几乎每周一次,这条路她走了快四年。一切都烂熟于心——沿途的路牌和建筑、喜欢戴大黑框墨镜跟着收音机大声唱歌的司机,还有那个几乎每次都会遇见,脚边放着大茶缸,喜欢和其他乘客攀谈的老头……这辆公交车就像这座城市的缩影,连乏味之处都如此相似,没有任何惊喜可言,张开然常常感到自己困于其中,每个站点都是一个循环。

今天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车内一片死寂,除了报站广播机械地响起,就只有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人们拎着滴水的伞面无表情地上车、下车,蓝紫色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灰黑色的脸和背景融为一体,像在集体出演小型鬼魅默剧。张开然突然感到胸口很闷,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随时就要冲出来,冲破车窗。她把头透出窗外,像狗一样张大嘴用力呼吸,雨水微咸,继而发苦,人却清爽了许多。公交车在幸福家园站停了下来,张开然闭上了嘴巴,缩回脑袋,余光却瞟到了在街上行走的那把伞。

那是一把朱红色的伞,伞骨很大,足够两个成年人躲在下面。伞面上印着“中国工商银行”六个大字,其中几个字因为长期磨损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伞下面的女人酷似母亲,就连她身上穿着的看不清具体图案的碎花连衣裙,也神似前年母亲生日张开然买给她的那条。

张开然直起身子,重新将脑袋探出去,试图拨开雨水冲刷造成的那团迷雾看得更清楚些。最后一个乘客下了车,“呼哧”一声,车门缓缓关闭。她挪了挪屁股,站起来又重新坐下。那团红色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伞下还有一个矮胖的陌生男人,穿着一件卡其色夹克衫、黑色的西装裤。他的右手紧紧握住伞柄,左手有些费力地搂着旁边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女人的肩膀,走得缓慢且小心。

报站的声音重新响起,她机械式地站了起来,步伐迟缓地跟着人群一起下车。人群到了站台又各自散开,只剩下张开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分,距离母亲下班还有二十分钟,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母亲现在在哪儿。又或者干脆步行到对面,坐上相反的51路,去看看母亲到底在不在医院。明明有很多种选择,莫名的困惑和恐惧却把她留在了原地。电子屏幕显示距离下一辆51路还有十站,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屏幕上那辆白色的卡通公交动画一格一格缓慢地向前移动,从濠西书院到盆景园,再到钟楼广场……一个又一个新的循环。

雨停了,太阳斜斜地照在地面上,水分子在柏油马路上蒸发着,发出类似煤块的味道。张开然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又一辆51路驶了进来,她招手跳上了车。熟悉的风景再一次映入眼帘,雨水把周围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又变得透明。她试图想起刚才那个女人,伞底下那张半明半暗交织的脸,以及公交车开过去那一刹那脸上的表情。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刚才那场大雨把一切都冲刷掉了。

坐公交车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在一路的颠簸中尽情地发呆。张开然每次坐上公交车,想得最多的就是过去,五十几分钟的车程,足够供她将并不漫长的过去回顾一遍。《辞海》里说,“记忆”是人脑对经验过的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或再认。对张开然而言,每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都有一两样特殊的事物作为代表,清晰又具体,点到线再到面,记忆一层层在脑海里被铺开。较为久远的要数那卷《狮子王》的录影带,那时候她才刚上小学,父亲是乡下信用社的一名普通员工,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信用社楼上狭小的员工宿舍,张开然一遍又一遍地在卧室那台老旧的褐色电视机上看那卷录影带。母亲穿着碎花长裙在厨房客厅忙进忙出,时不时地大声警告她坐得离电视机远点儿。

再近一点儿是从前父亲最爱捧在手里的搪瓷杯,杯子上印着“存款超亿元留念”七个漆红色的大字。在每一个父亲得意或是失意的日子里,各种颜色的酒被装进这个容器,然后被他一点儿一点儿饮尽。张开然三年级的时候,父亲通过层层选拔被调到了县里的银行,这件事在那一年的重大程度远远超过了她拿到人生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不像那些可以安心等着接父母班的幸运儿,对父亲来说,除了对季节变化的敏锐度和一年四季都新鲜的瓜果蔬菜,他的农民父母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接替或者继承的东西。好在父亲足够聪明也足够刻苦(这一点从他当初以最好的成绩考进信用社就能看出),现在他又在一场看起来毫无胜算的博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张开然那时还不明白父亲的胜利有多艰难,但她已经从父母终日挂在眉梢的喜悦和反复讲述中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

那段时间父亲几乎每一顿饭都要端起这个搪瓷杯,边喝边对着张开然发表一番演讲:“爸爸这次能够通过选拔可真不容易啊。十个里面就要一个,还有两个大学生呢。爸爸一个中专生,能够竞争得过他们,真是不容易啊。”他每发出一句感叹,就要用杯盖碰两下早已露出一圈银灰色铁皮的杯沿,让它磕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付出才会有收获。你一定要以你爸爸为榜样!”每次父亲说完,母亲都会一边往杯子里添上新酒,一边适时地总结。话是对张开然说的,她却总是笑着看向父亲。那时候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英雄。

距离下车还有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回忆起那把伞。时间倒回六年前,那把伞作为办理银行业务的赠品,第一次出现在张开然面前的日子。那时候正值暑假,父亲把张开然接到了通城,开车带着母亲和她把城里大大小小的楼盘全都转了个遍。夏天很热,他们不断地从冷气开得像冰窖一样的售楼处回到蒸笼一样的车里,张开然在冷热交替中头脑昏昏沉沉。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拉上她全程参与这件事,从看房到交订金,甚至连去银行办理住房贷款,他也坚持要求全家人一起出动。不过她依然记得那天,银行的工作人员一边笑眯眯地把那把伞递给他们,一边夸奖着面前这个等腰三角形一般对称和谐的三口之家。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两天后回家赴宴,她又在阳台上看见了那把伞,大片的朱红色撑开,骨节分明地立在那里。她摸了摸伞面,已经完全晒干了,干燥的磨砂触感,没有一丝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她把伞收拢,轻轻抖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将伞面理顺,直到确保雨伞的每一个折叠都恰到好处地镶嵌进了两个褶皱之间,才把它收进了柜子深处。

母亲依旧穿着她那条碎花连衣裙坐在一群妯娌婶婶中间,和她们一起埋怨着潮湿的天气,聊着不在场亲戚们的八卦。宴会大厅里水晶吊灯明黄的光打在母亲的脸上,张开然发现母亲今天化了个淡妆,脸上的斑点和皱纹都被恰到好处地遮掩掉了,发尾不知道什么时候烫成了一缕缕小卷,柔顺地垂在肩膀上。在枫叶红唇膏和灯光的映衬下,她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身上散发出一种陌生又奇异的美。一种不安和痛苦在张开然的胸口弥漫,她专注地看着母亲,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种陌生感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父亲还在信用社工作那会儿,母亲在乡里的卫生所上班,每天忙得走路都带风。那时张开然也有过发觉母亲其实很美的时刻。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几乎所有小孩都会问的问题——“我是从哪儿来的?”

当时母亲正忙着把一根细针插进一个瘦老头的血管。老头枯树一般盘根错节的手上盖着一层层松软的皮,她拉紧其中一块,双眼专注地盯着那根极细的针头,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当然是卖米船上抱来的。”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包括那个瘦老头。他盯着张开然,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和年岁毁掉的烂牙,笑着吐出四个字。

“小江北人。”

母亲也笑了,下一秒她的脸孔又板了下来。她拼命拍了拍老头瘦骨嶙峋的左手臂,不耐烦地嚷道:“都说了叫你不要乱动,不要乱动。这下好了,又要重扎了。坐好!这次千万别动啊。”

张开然听完偷偷在后山哭了一下午。她知道母亲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像有些家长,会说一些“在梦里神仙抱来的、树上结果子长出来的、捏泥人捏出来的……”带有童话色彩的、虚假的谎言。

卖米的船是真实存在的。

那时经常会有从江的另一头驶过来的水泥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对卖米的夫妻,还有一堆衣衫破烂、又黑又瘦的小孩。岸南边的人把他们统一称作“江北人”。船在村头的河岸停靠后,那群小孩一个接一个从船上冒出来,在河岸上追逐打闹,站成一排伸出同样黑瘦、满是污垢的手掌向岸边看热闹的人群讨要糖果。他们实在太多了,多到连他们的母亲有时都要认不全他们了,多到几乎要把拿来卖的、赖以生存的大米都用来喂他们了。所以每次靠岸后,总有一两个贪玩的小孩被落在岸上,船继续晃晃悠悠地开着,他们被自己面目模糊的新父亲半拖半抱地拽着,一边从嘴里发出一连串岸边人听不懂的“江北话”,一边注视着船离水面越来越远,直到完全从记忆里消失。

原来自己也曾经是那群邋遢的小孩中的一个。原来自己就像那个瘦老头说的那样,是一个“小江北人”。从那天起,张开然的脑海里多了一对想象中的父母,从一艘艘卖米船上演化而来,面庞黢黑,终日懒洋洋地在甲板上坐着发呆的父母。

尽管那时张开然才七岁,但是她已经拥有了超出大人理解范围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涵盖了羞耻和自卑,还有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的失落。她加倍努力地练习普通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江北话”就会不自觉地从她的嘴边流淌出来。与此同时,她像一只目光警惕的小兽一样观察着母亲——母亲白而胖,她却黑而瘦小;母亲泼辣且能干,一张嘴又利又快,她却懦弱胆小,从不敢主动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连被低年级的小妹妹抢了滑梯都不敢抗争;母亲是那么美丽,穿好看的裙子和大衣,笑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而她的头发剪得又短又平,一年四季都是一副假小子的打扮……母亲就像她的反面,映衬着她的丑陋和愚笨,她仰视着她,也惧怕着她。

这种折磨人的情感一直到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奶奶无意间和她说起母亲生她时的艰难才消失。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骗她。或许是母亲忙于将一根又一根针精准地扎进病人的血管,无暇去理会她,所以才信口胡诌了一个谎言,又或许母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还在看《狮子王》的女儿解释什么叫受精和生育,尽管她自己就是一个护士。

现在她看着母亲,这种情感又一次占据了她。母亲依然白胖漂亮,除了眼角的细纹和星星点点褐色的斑,和从前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岁月甚至将她浸润得更加从容美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开然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胆小又自卑,可她还是不敢面对母亲,她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依旧渺小、不堪一击。即使这次犯错的仍然不是自己。

张开然穿着棉布睡裙坐在马桶上,浴室很黑,空气在周围凝固,她甚至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十分钟前,她光着脚走进父母的卧室,拿走了母亲床头柜上的手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念头已经折磨她很久了。就像自己小时候母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撬开她的抽屉,偷走她的日记本那样。答案全都藏在了这里,思想、欲望、背叛和秘密……

母亲和她选择这么做,真的是因为想了解彼此吗?又或者其实她们只是无法忍受那种不安,才迫切地想要窥探对方的隐私。就像普赛克渴望看到丘比特的真容那样,爱与猜忌,其实是同生的。

想到这里,张开然按下了锁屏键,一道强光打在脸上,年轻的母亲穿着一件米白色连衣裙,搂着小小的张开然在屏幕上笑靥如花。打开微信,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点开排在她的和父亲下面的第三个对话框,那个她早就在心里默念几百遍的微信昵称映入眼帘。她条件反射般地迅速闭上眼睛,几下深呼吸后,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睁开。谢天谢地,没有什么露骨的话语,只是普通的家常,多半是母亲在说——女儿在学校里拿了个什么奖;给老公新买的衬衫大了不好退;今天碰到了个难缠的病人家属;晚饭做了什么菜……对方会适时做出回应,言语很有分寸,连偶尔的邀约——“我今天来接你下班,不知是否方便”“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就吃上次你说想去的那家东北菜,如何?”——都是小心翼翼的,带着商量客套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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