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缺水月
作者: 曾有情我入伍的那个小小军营叫莫里拉哨所,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边防一线,离外军哨所仅仅几十米之隔,属于中国领土的最边缘,海拔5000米,是全军最高的驻防点之一。这里高寒缺氧,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40%左右。
对了,我入伍的那个年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到部队的第一个岗位是莫里拉哨所炊事班的炊事员。
一
雪已经化了,尽管远处的雪峰永远以白色为主调,但我在莫里拉哨所总算熬过了第一个长达5个月的封山期,哨所迎来了宝贵的黄金季节:开山期。天气渐渐转暖,气温从最冷时的零下30多摄氏度,缓慢攀爬到了现在的10摄氏度左右。
哨所最美好的季节,偏偏今年又遇上了一件最不美好的事:缺水月。
就像严重缺氧一样,莫里拉哨所还严重缺水。多年前,上级派来的专家进行了好一番勘探,也陆续打了多个深井,有的跟撒尿一样冒一点儿水就没了,有的井压根儿榨不出一滴水来。打井的人一拨拨撤走了,但守卫国土的兵们却一批批来了,长年累月战斗在这里。
我军与外军哨所之间有一道铁丝网,那便是森严的国界线。我望着铁丝网那边,心存纳闷,同一座山上,我方哨所这边找不到水,相隔不远的外军哨所却不缺水,让我愤慨的是这山的地质结构,为什么会厚此薄彼?有时,外军故意当着我方哨兵的面把水一盆盆泼在地上,找碴儿气中国兵。
封山时节,官兵用水很好解决,或化冰或融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炊事班的屋檐下,掰几根长长的粗粗的冰凌,砍成几截扔进锅里,就能烧一壶开水。到了开山期就只能靠天吃水了,那是一个纯属撞大运的概率事件。
开山期无雪可取,无冰可化,如果运气好的话,在离哨所四五百米的一块褐色岩石下面,有碗口粗的一个泉眼,咕嘟咕嘟源源不断冒出一股清冽的泉水,哨所就吃水不愁了。因为是暗泉,寻不着它的源头,摸不着它的踪迹,自然也就把握不了它的规律。
如果运气差的年头儿,那股山泉消失得无影无踪,岩石下面只剩一块干裂的沙地。
专家前来考察过,认为是远处的雪山融化,水渗入地层,形成地下水,再从哨所附近的岩石下冒出来;但如果遇上某年气温较低,雪山融化偏慢,地下水不足,那股山泉自然就断流了。等气温逐渐升高,雪的融化量加大,地下水充盈,那股死泉才慢慢活跃起来。遇到气温低的特殊年份,哨所缺水大约一月。
士兵们每年最盼开山期,但更盼那股泉水如期而至。周大志老兵提前十多天,就带着我多次去那处岩石下面,打探泉水叮咚的脚步。周大志双手合计,求菩萨求山神求水神,最终也未能求来那水的踪影,他无奈地说:“今年又要度过一个难熬的缺水月了。”
“难道天就不下雨吗?”我问。
“那更别指望了,这地方下一次雨都得用罕见来形容,空中飘浮的云朵像一团团晒干的棉花,挤不出一滴雨水来。”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活人也不能被水逼死。无法享受到山泉的便捷,就只能不辞辛劳,靠人力去10公里之外的一条雪水河拉水。
一辆拉水车每天至少也要来回4趟,才能勉强满足全哨所35号人的最基本需求。每趟来回约20公里,翻山越岭,而且每趟要负重数百公斤的水车,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上,严重缺氧会大大降低双脚的速度。炊事班全员4人,除了做饭之外,每人每天至少要轮流拉一次水。
我想当然地说:“为什么不修公路开车去拉水?跑得快得多,干吗让人去受这个累?吃这个苦?”
周老兵不屑地瞅我一眼:“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海拔5000米的山上修10公里的公路那要多大的成本?大多数年头儿山泉能够如约而至,有公路也用不着,即便没山泉的年头儿,最多也只能用一个月,修公路加上养车用油,划算吗?”
“那……”我又说,“可以在有雪的时候,用雪化水,储存起来,等待缺水的时候再用呀。”
周大志告诉我,几十号人一个月左右的用水量,需要修多大一个蓄水池啊?况且等有雪的时候取雪化水,费老劲储藏起来,结果这一年那股山泉又来水了,岂不白干了?而且,这么多人长达一个月的用水,需要很好的储存条件和消毒要求,哨所哪有这个条件?水存久了就臭了,喝了以后中毒,跑肚拉稀在所难免。
我继续动脑筋、发疑问:“为什么不用牲口拉水?好歹也让人轻松一点儿。”
周大志说:“以前哨所养了一头驴,专门用来拉水。咱们黄江河哨长还是炊事员的时候,结束了赶驴拉水的历史。”
“为什么呀?驴不就是为人干活儿的吗?”我再问。
周大志动了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声音低沉地讲起了一个心酸的故事。
遇上缺水月这样干渴的月份,炊事员就必须义不容辞地去适应这种艰难时段。黄江河哨长那时还在当炊事员,他的名字里有“江”有“河”,却没有带来江河里的一滴水。
黄江河每天都要给毛驴套上水车,在哨所与雪水河之间往返四五趟,行程约百公里,因为是毛驴卖苦力,作为车把式的他并不觉得多么辛苦,所以全哨所的一切生活用水,基本上由他一个人打理。
拉水车是一辆简陋的木板车,支两个橡胶轱辘,车上平躺着一个圆形的大汽油桶,在油桶的肚子上朝天锯开一个长方形的孔,作为灌水口,在汽油桶原来那个盖子的位置,焊了一个水龙头,作为出水口,汽油桶便改装成了另一种用途。有人曾问过为什么要用汽油桶做水车呢?黄江河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水贵如油。”
黄江河赶着毛驴去雪水河的路上,他坐在空车的辕上,让驴为他省一把劲;回来的时候,一遇爬坡,驴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再给驴加一把劲。
有一天,黄江河给车上的汽油桶里灌满了水,赶着毛驴上路回哨所。这是当天拉的第四趟水,毛驴和他都很疲惫,但还得加快速度,必须挤出再跑一个来回的时间。毛驴总是那么任劳任怨地听人吆喝,任人驱赶。
突然,毛驴痴痴地站立着,一个劲儿发呆。黄江河“驾驾”吼了两声,毛驴仍然不肯挪步。黄江河一般舍不得用鞭子抽它,可今天它格外反常,大有撂挑子的架势,黄江河忍不住给了它一鞭子,那畜生还是一动不动。它抬起头久久地望着远方,发出从未有过的叫声。
黄江河倍感异样,沿毛驴的视线方向朝远处张望,他发现山坡上伫立着一头漂亮的野驴。这头毛驴显然是第一次遇上它同宗不同族的野驴,毛驴表现得异常兴奋和激动。黄江河恍然大悟,这头拉水的毛驴原来是一头公驴,哨所就这么一头牲口,以前从来没人注意它的性别。
黄江河一琢磨,山坡上的那头野毛驴应该是一头母驴。哨所这头毛驴遇缺水月的年头儿,成天让它拉车;不缺水的年头儿,它就住在哨所旁边的一个山洞里,基本成天睡大觉,山洞冬天比较暖和,是天然的理想的驴圈。毛驴也没个同伴,自然十分孤独,实在难为它了。
野母驴开始转身向更远处走去。拉水的公毛驴突然前蹄腾空,身子一个直立,再顽强地挣扎了几下,水车咣当一声倒在路上,水从油桶里咕嘟咕嘟流出来,湿了一地。
公毛驴的缰绳被它挣断,拖着笼头上剩下的一截绳索,四蹄扬起缕缕尘土,向那头野母驴狂奔而去。
黄江河愣了片刻,立马醒过神来,可恶的驴,你是军中的驴,绝不能撂挑子当逃兵,必须阻止你脱离岗位逃避使命。他拔腿向毛驴奋力追去。
毛驴很快赶上了野驴,与它并肩奔跑。黄江河千锤百炼的军人脚力真是了得,短距离的冲刺,他的两腿未必跑不过四蹄,当他与毛驴相隔咫尺之时,他弓腰去抓毛驴拖在地上的一截缰绳,手离缰绳仅仅几十厘米,只需一步加速,便可抓住缰绳,扭住毛驴嘴上的笼头,就能将它拉回原来的岗位。
关键时刻,黄江河陡然发现,他已到国境线的边缘,他慌忙止步,把双腿和身躯紧急控制在中国境内,而毛驴跟着那头野驴越过国界,像童话一般,渐渐消失在黄江河无奈的视线中。
毛驴就这样“叛逃”去了国外。
“拉水的毛驴跑了,那黄哨长当年肯定会挨处分吧?”我听入了迷,开始以一个军人的思维,来衡量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
“黄哨长并没有受到处分。”周大志说。
“不应该呀。那头拉车的毛驴也是军产啊,黄哨长导致军产损失怎么会对他网开一面呢?”我感到十分纳闷。
“毛驴与野驴逃到国外,那是客观上的不可抗力,黄哨长已经尽力了。”周大志说,“毛驴可以当逃兵,但军人不行,驴跑了,那就用人拉!”周大志继续他才讲了一半的故事。
黄江河从国境线上折回来,扶起倾倒的拉水车,重新去雪水河灌了水,将原本架在驴身上的轭木,搁在了自己的肩上,使出浑身力气步履艰难地走着,水车吱嘎吱嘎地沿山路的坡度一路响上去,又一路响下来,一直响到哨所。
黄江河拍着胸脯,向当时的哨长,也就是现在的连长表决心:“是我没有看住驴,没有追回驴,往后驴拉的车,我来拉,我哪怕不睡觉也不会让全哨所没水喝没水用!”
驴跑了也只能由人来担起这副重担,一天又一天,黄江河不停地为那些干渴的喉咙忙碌。当然,哨长也不会让黄江河一人去干,要求炊事班轮流拉水,从此,这就成了莫里拉哨所的传统。
压在肩上的轭木硌得肩痛,后来,黄江河找到一只废旧的汽车内胎,割下一块胶皮替换了轭木。一个缺水月下来,炊事员的军装在肩部位置,要打好几层补丁。
周大志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黄江河当年为什么没有受处分,追问了一句,周大志这才说:“真正的原因是用驴拉水省力,但不省事,拉水的成本远远高于人力。”
“为什么?”我皱着眉不解其意。
周大志指指光秃秃的四周:“你瞧瞧,这是哨所最好的季节,也很难见到草,大雪封山的那半年更是一根草也找不到。”
我恍然大悟,这里根本无法为毛驴提供天然的草料,连部那山沟里也几乎不长草,营部也没有,团部也基本没有,驴干活力气大,吃得也多,驴饲料必须由军分区配发,在开山期运到哨所。而离哨所很近的那块岩石下的山泉,有的年头儿有水,有的年头儿无水,有山泉的时候,白白养驴一年没活儿干,都恨不得把它宰了做驴肉火烧。即使山泉迟来的年头儿,毛驴的贡献也只有缺水的三十来天,却要把它长年累月地养得膘肥体壮,得不偿失。如今毛驴跑了,上级觉得反而省了成本少了麻烦,这才真正叫借坡下驴。
“但是,黄江河后来还是受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周大志补充说。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刨根问底。
或许是那头毛驴懂得感激黄江河的成全,或许是毛驴故意向黄江河炫耀它如今的幸福,或许就是一次平常的回家探亲,黄江河又见到了那头毛驴。
驴跑了之后,第二年还好,那股山泉像是有意安慰大家,为哨所送来了清凉的液体。第三年,缺水月又挤进了哨所的日历和炊事班的日常工作。
这天,已是炊事班班长的黄江河拉着沉重的水车,步履稳健有力地走在路上,在离哨所几十米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近处,那是久违的毛驴叫声在跟他打招呼。
黄江河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晃了晃头,定了定神仔细一看,立马喜出望外,是它,那个擅离职守“叛逃”国外的驴战友回来了!
毛驴向黄江河跑来,就像两年前,它义无反顾地离开黄江河一样异常冲动,更不可思议的是,毛驴还带着一头野驴和一头小驴。黄江河认识这头野驴,它就是前年把毛驴引向国外的那个“罪魁祸首”,那头小驴应该是它们的孩子。
黄江河放下水车,跑向毛驴,他一只手紧紧搂住毛驴的脖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它的鬃毛,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一样激动万分,热泪盈眶。
毛驴也尽情地表达它的思念之情,不停地晃动脖子,把头贴在黄江河脸上、身上轻轻地摩擦,尾巴上下左右翻卷,前蹄轻轻敲着地面,击打欢快的节奏,它的嘴里发出声声的低鸣,那是它在向黄江河诉说它的离情别绪。
毛驴用黄江河似乎能够听懂的驴语,向他介绍它幸福的家庭:它美丽温柔的妻子,以及它们活泼可爱的驴宝宝。小驴综合了公驴与野母驴的毛色,遗传得恰到好处。野母驴和小驴站在几十米开外,打量着黄江河,显得有些胆怯和羞涩。
黄江河发现,野外恬静的生活,使毛驴滋润和剽悍了许多,肩部长期被轭木磨出的老茧,虽已得到明显的恢复,还依稀可见劳累的基础。它的嘴上仍然套着笼头,一根陈旧的缰绳从笼头上延伸到地面,留下一段它在哨所劳累经历的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