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作者: 曾剑

一身军装,一副背包,杨五郎在冬日的阳光里,回到竹林湾。五年前,他就是这么走出竹林湾的。那时他还是一名少年,嘴唇挂着一层还不能称之为胡须的绒毛,年轻得像是一枚沾着晨露的青涩野果。与许多退伍还乡的年轻人不一样,五郎这一去一回,完成了“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他摆脱了江南红土的羁绊,离开田地,成为县红星机床厂的一名工人。

五郎人好,命也好。前来祝贺的乡邻夸赞五郎说。

送走祝贺的客人,我与五郎走出家,踏上石拱桥。初冬的天,微寒的空气里夹杂着阳光的温暖。我们伏在石栏上,看流水,看远山,山河辽阔。

我祝贺五郎,我说,真好,你终于可以不用种田,也不用像刘晓灿那样到处打工,实现了你当年的夙愿。五郎说,哥,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那年去当兵,并不是为了走出农村。我问,那是为什么?

复仇!五郎说。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不看我,他低头凝望着石桥河水。他的讲述,像水流般缓慢,却是暗流涌动。

那年正月十六,学生归校的日子,五郎却并不去上学。与无数次我开学时的情形一样,父亲没能把他的学费准备好。

父亲到学校,请求校长先把书给五郎,学费他借到就来交。校长同意了。父亲脚步如飞奔回家。他告诉五郎,立刻去学校,以免夜长梦多。五郎去了学校,晚上回来,书包依然是瘪的。五郎哭了。父亲躲进灶屋,悄然落泪。

许久,父亲抹去眼泪,对五郎说,再等一天,明天也许能借到。父亲每天都这么说,就像当年拖着我的学费时,对我说的那样。五郎开始怀疑父亲,他甚至想放弃上学。这时刘晓灿出现了。刘晓灿是五郎的小伙伴。刘晓灿告诉五郎,他有办法帮他搞到学费。

刘晓灿自己也想搞钱,他想买辆新自行车。那天清晨,两个需要钱的少年,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向着县城奔去。自行车像一道铧犁,将土路掀起一股尘烟。

五郎怎么也没想到,他驶入的是他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旅程。那段时间,红安城的人,疯狂地爱上了狗肉。都说狗肉是大补。武汉人都到红安城来吃。狗肉价钱暴涨。一只狗卖了,能帮刘晓灿买一辆自行车;如果五郎弄到一只狗,他的学费就有着落。

两人来到城关,那里人不多,狗却似乎不少。在一堵墙的拐角处,刘晓灿让五郎猫腰蹲在墙角。他也蹲在墙角。不远处,晃晃悠悠来了一只狗。狗身后没有人,应该是一只野狗,或者是散养的狗。五郎听见身后的刘晓灿说,机会来了,快!五郎伸手,从布袋里摸出钓线,那上面有钓钩,钓钩上,事先穿上了手指头大小的一块肉。这都是刘晓灿事先准备好的,五郎对此一窍不通。

五郎将那块肉甩出去。小肉块力量小,并未将五郎手中的线拽出足够长。

狗摇晃着走过来,靠近肉块。它先嗅嗅,就在它张嘴去咬时,五郎突然一拽钓线,那块肉就来到他的脚下。那只狗受了惊吓,远遁。

怎么搞的!刘晓灿训斥五郎。五郎没有回答他。五郎说,我们回吧。五郎不忍心伤害狗,尤其眼前这只,它让他想起我家的狗狗如虎。它像如虎,个头儿,毛发,眼神,都像。如虎跑起来飞快。爷爷活着的时候,是爷爷的宠物,爷爷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后来爷爷死了。爷爷下葬那一天,它一直跟到了坟地。爷爷的棺材放进墓穴,准备埋土的那一刻,它跳进坟里,趴在爷爷的棺材上长跪不起。家里人把它抱起来,给爷爷的棺材填上了土。

如虎自此不回家。它就守在爷爷的坟头。五郎每天给它送些吃的。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了,可能是被人弄去吃了。五郎想起爷爷那只叫如虎的狗,那一刻,他不想伤害它,他甚至不想伤害任何狗。五郎收回钓线的那一刻,鼻眼酸涩,差点儿落下泪。

你怎么搞的?刘晓灿训斥他,声音夹杂着愤怒。五郎正要解释,就见头顶出现一道阴影,是一个人,他泰山压顶一般,将五郎按倒在地。倒在地上的五郎,喊刘晓灿的名字,没有回音,只听见无数破铁颠簸出一片稀烂的声响,那是他俩来时的坐骑。

刘晓灿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逃了。

五郎人生至暗时刻,就这么开始了。他被一个中年男人老鹰抓小鸡一般,拎起衣领,抓进大院。黑漆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五郎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慢慢地,他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他感觉这是一家旧工厂,现在应该是处于停产状态。

你家哪里的?中年男人问他。他个子很高,肩膀宽得像一堵墙。他左眼皮上有个疤,目光如锥,样子凶巴巴的。五郎看他一眼,双膝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五郎没敢再看他,几次拧着脖子,去看那黑色的大门。他没有回答疤眼男人的问话。他希望门是开着的,这样,他就可以寻机挣脱开疤眼男人,冲出去。一旦他撒开腿跑,他断定,大个子疤眼男人追不上他。

你爸叫什么?疤眼男人问,你是谁的儿子?

五郎还是没有回答。

刘晓灿告诉过五郎,万一被抓,不能供出同伙,也不能供出家人。抓他们的人就是想搞钱。他们会通知家里人拿钱换人。刘晓灿说,死都不说,他们不敢把你怎样,又不是死罪。他们关一天两天,见榨不出油水,就会把你放了。

刘晓灿搞得这么清楚,让五郎觉得自己受了骗,仿佛这次行动,是刘晓灿在他面前挖的一个坑,让他往下跳。五郎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见五郎不回答,疤眼男人进屋,拿出一根绳子,企图将五郎捆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上。那是一棵很大的树,五郎抱着树,右手勉强够着左手。那人将绳子丢到一边。五郎想逃,看见那只黑漆漆的大门依然紧闭着。那上面有一把大锁,是挂着的,没有锁死。

冲过去,摘下锁,打开门,奔跑……五郎脑子里这么设计,细到先迈哪条腿都想好了。但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狗,就是他准备钓它的像如虎的那只狗。它就在院子里,它阻止了他。他了解狗的特性,只要他一拔腿,它就会飞奔过来,扑咬他。

疤眼男人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两个耳环一样的东西,当他把五郎的两个拇指铐在一起时,五郎才知道那是铐子,是拇指铐。被铐后的五郎,身体与树干之间无一点儿空隙,他的胸肋被挤压,鼻子被挤压。他动弹不得。他感到很痛,先是局部痛,接着全身疼痛。

你是哪个村的?你爸叫什么?你们村委会的电话号码多少?

五郎不语。

你偷我们厂的狗,你犯了法。

我没偷。

告诉我你家是哪儿的,不说,我就把你交到派出所?他们除了有铐子,还有各种刑具。他们会把你吊起来打。

五郎不说,他希望疤眼男人把他交给派出所,他什么也没做,派出所会放了他。

疤眼男人走了。太阳西移,天有了凉意,五郎想尿,喊人,没人应。他憋得小腹疼痛,再喊,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回应道:他走了,我没有铐子钥匙,你要是憋不住,我拿瓶子给你接着。过一会儿,老人来了。五郎努力地后仰,侧头,看清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拿个瓶子,手顺着树干往前伸,五郎难为情,说不用,谢谢伯伯!老人道,娃呀,有尿别憋着,憋破了尿脬,是要出人命的。五郎屁股后撅,躲着他的手。老人说,你别躲,他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晚上也不一定放你。你要是尿裤子了,晚上夜风一吹,可遭罪。五郎不再吱声。老人就来解五郎的裤门,帮五郎接了尿。五郎红了脸。老人说,总比憋着强,你莫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天趋近昏暗,昏暗的光线,使院子显得越发寂静。疤眼男人回来了,他老早就把声音递过来,怎么样?还不说是吧?

见五郎没回应,他扇了五郎一耳光,五郎的鼻子撞在树上,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疤眼男人骂道,你不说,我踢死你!五郎只觉得后背旋起一阵风。他将肚子一鼓,那脚落在他的腰上,不是踢,是踹,五郎感到巨大的撞击力,感到那人的脚被反弹回去。那人恼羞成怒,一连踹了两脚,骂,狗日的,还敢对付?五郎随即感到嘴里有一股血腥味,他忍住了,没让鲜血吐出来。

五郎不打算说,疤眼男人的打骂,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想起电影里的那些钢铁战士。敌人用竹扦插进指甲,用皮鞭抽打,用烧红的烙铁烫,他们都不投降。五郎一声不吱,甚至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呻吟。

五郎听见老人说:大兄弟,别打了,吓唬一下得了,他还是个孩子,会死人的。疤眼男人说,他是孩子吗?孩子有这么坚强的?他一拳打在五郎的膀子上。他说,死人怕啥,跟死只狗有么子区别?他要是不说,就等死吧,我没时间跟他玩,我先回家,明早再说。他要是有本事,明早也别说。他不是坚强吗?看他能不能熬过三天三夜。

疤眼男人的脚步声由近而远,老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老人说,伢呀,别这么犟哈,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下岗了,这个厂子里的工人都下岗了,就留我俩。我看大门。他是保安,工资低,穷死了。他就是想搞点儿钱。有人用肉钓狗,他用狗钓人。你就告诉他你家哪里的,让你家大人送钱来领人。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钱没了,还可以挣;命没了,可就百事没了。

五郎对他的好感陡然消失,他认为老人与那个疤眼男人是一伙的,他就是个说客,这是他们设的局。

老人说,伢呀,你就说了吧。你关在这里,家里大人该多着急。五郎这才开口说话,五郎说,我家弟兄六个,死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老人说,孩子再多,都是父母心头肉,你赌气有么子用?娃呀,我六十岁的人了,见得多了。

五郎不应。

老人说,有尿就喊我,夜里静,我听得见。我姓陈,你叫我陈伯伯、陈师傅都行。

五郎累了,站不住,身体无力地下坠,人像猴子一样那么趴着吊着。他的两个大拇指,像泼了辣椒水似的生疼。

夜的黑从远处蔓延而来,夜风加剧。饥饿和疼痛感慢慢消失,夜风侵蚀着五郎的每一寸肌肤。他听到那个老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他把一块毛毯披在五郎的身上。五郎立刻感到一股热气将他包裹。老人说,有尿了吧,我给你接,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就要尿了。因为那件毛毯带给五郎的温暖,因为黑天的遮掩,五郎没有拒绝。老人给五郎接尿。尿水喷涌而出,眼里憋了许久的泪水相伴着涌出来。五郎说不出是屈辱还是感动。

老人隔一会儿就会出来,同五郎说两句话。五郎终于明白,他是怕他睡去。五郎对他的戒备已完全消除。他闭上眼睛,本想睡一会儿,却是晕死过去。

一日长如百年,五郎从来没有这样惧怕黑夜,也从来没有这样盼着天明。天微亮的时候,老人喊醒了五郎。他劝诫五郎,疤眼男人就是想搞点儿钱,再问你家哪里,你就说了吧,没准儿家里来了人,他还不敢问你家要钱哩。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太刚强。

太阳照进院子,老人拿走了那个毛毯,五郎觉得浑身轻松,阳光温暖地在身上游走,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五郎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听老人说,人死之前,其实是很舒坦的,那是回光返照。

老人拿来一个馍。那馍干硬,毫无生气。他递过去,五郎咬了口,却无法下咽。五郎轻轻摇头。他想说声谢谢,却无力说出,只吐出一缕气息。老人说,疤眼咋个还不来?可莫搞出人命。

正午时,五郎听见那个疤眼男人的声音。他问五郎,还不说是吧,等死是吧?五郎依然不说,似乎也没有力气说。疤眼男人就说,看来你身上是榨不出油了,我也懒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算你小子运气好,我一上班就碰见这个贼。行了,给他腾地方吧,不跟你计较!

新被抓的是一个成年人,他直叫饶命,他说,大哥,饶了我,我真不是偷,我只是觉得这只狗很好看,多看了一眼。让我回家吧,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细伢。兄弟,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是偷……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恐惧,这让五郎心生鄙夷,同时为自己的坚强感到骄傲。那人求饶的话,被疤眼男人的耳光扇得直颤抖。疤眼男人只回了他一句:盗狗贼!

要不是没地方铐你,我才不放你呢。你小子记住了,再让我抓着,不交钱,我抽你的筋。小崽子,敢在我面前装英雄好汉!疤眼男人朝着五郎咬牙切齿。他解开五郎的拇指铐。五郎像一摊泥,顺着树干坍塌在地上。疤眼男人一脚踩在五郎的肚子上,仿佛五郎是水汪里一块踏脚的石头。他骂道,小崽子,还跟我装是不?五郎感到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嘴角涌出血腥味。老人把五郎扶起来,小声说,快走吧,快走,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先莫吃硬东西,喝点儿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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