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荡

作者: 李骏

1

陈静穿上军装第一次坐上汽车离开小镇时,阳光很好,风和日煦,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热烈。但不知为什么,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陈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仿佛人生全是空空荡荡,内心灌满了冷风……

父亲挤在人群中看她。父亲本来笔直挺拔的背,好像也有点儿驼了。父亲穿着军装,站在人群中很显眼,所以他尽量也站得笔直。

操场上欢送的人群太热烈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母亲曾经的厨房,酸甜苦辣样样俱全。周围都是晃动的脑袋,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嘈杂声。

穿上军装之初,陈静很兴奋。她坐在卡车上,仿佛一切都很新鲜。其实汽车还是老解放,用绿色的帆布篷包裹着,看上去密不透风。但掀开篷布上小洞的帘,陈静看到外面送行的人不停地往前挤:父母、兄弟姐妹、同学、亲戚,甚至还有恋人……大家推推搡搡,仿佛把空气都挤爆了。

本来,坐上汽车的那一刻,陈静觉得与平时没什么异样。不就是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么?她甚至对能够离开这个山沟小镇充满了期待。从记事起,随着父亲工作的多次变换,她的人生之舟便堆满了一次又一次的远行。母亲不得不带着她,随着父亲多次搬家,从青丝遍布搬到头发渐白。虽然,这在清一色的军营,其实是一个正常的事件——哪家哪户随军的,不都是这样吗?军营里,不是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吗?干部战士如此,左邻右舍如此。父亲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从此,陈静的家庭便遵循这条天职,从无改变。从小便见惯了搬家的陈静,甚至觉得从今天坐上汽车奔赴另一个军营开始,周围的一切将会变得新鲜。毕竟,这是她将要迎接的新生活,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随着一个军官吹响了“出发”的哨子,几辆汽车同时按响了汽笛,突然开动起来。那些站在“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大标语下送行的人,迅速将锣鼓家艺全部击打起来,虽然有些杂乱,但气氛拿捏到位,让人一下充满伤感。当挥动的手就像空中竖起的一片森林,叫喊声骤然响起来,当奔涌的人群跟着汽车奔跑起来,当父亲随着拥挤的人流被挤散开来,当路边的树毫无表情地往后退去……那一刻,仿佛有一发高速旋转的子弹,忽然击中了陈静的心脏!她突然想站起来对父亲挥手,但人还未站立,眼泪却刹那间如大海决堤般奔涌。摇动的车子掩盖了一切……

陈静最终忍不住把头挤出窗外,拼命地挥着手喊:“爸爸,爸爸……”但汽车跑得飞快,父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后面飞奔的人群,已变成无数个小点……

陈静忽然拥抱了人生的第一次孤独,瞬间觉得背后变得空空荡荡。那些送行的人,无论是大人小孩、老人妇女,还是中年青年、叫的哭的……一个跟着一个,全都尖叫着在车轮子后奔跑。从此,汽车上伸出的脑袋与家长们现场奔跑的场景,伴随着哭声、叫声与欢呼声,构成了陈静后来记忆长河里永远难忘的一幕。

那一年,陈静刚满十六岁。

此时,距离母亲去世,已过了整整六年。

2

汽车到了营地后停了一夜。陈静她们那批兵,又迅速坐上了闷罐开始往更北的地方奔驰。在飞奔的列车上,大家坐在黑暗中,看不到车外的任何景象。新战友们都席地而坐,叽叽喳喳。只有陈静不说话,她坐在黑暗中,任泪水像决堤的大海一样流淌。

无限的往事,排山倒海一般地压来。像黑暗中一排排的树,从眼前晃过,一切看上去非常熟悉,可想抓,又永远抓不住。漫长的孤寂感沁入了陈静内心的柔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仿佛永远只是一个人?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常常好像只是一个人?

从记事时起,出现在陈静家庭生活中的,永远是母亲。

那时,她们生活在父亲工作的小镇。几年前父亲移防至此。那时的军队营房,全都散布在这样旮旮旯旯的地方。从地形上看,这些有着驻军的小镇看上去都非常重要。即使并不重要,也要把它当作非常重要。因为那些天南海北的人,年轻的与年老的,自从穿上军装,有的便永远把生命交给了这里。他们在这里扎根奉献,年复一年,当兵、提干,恋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最后只有少数提拔上去的人离开了这里,而提不上去又调不走的,便永远把第二故乡当成了第一故乡,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

父亲陈虎也是如此。从陈静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仿佛永远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回来与离开,永远是一大早离家时亲她一下的温柔,是每天很晚才回家再次亲她一下的喜悦。父亲的忙忙碌碌,让母亲偶尔嘟囔:“天下太平,又不打仗,你爸他们不知道忙啥哩。”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她对父亲非常崇拜,从不埋怨。

父亲爱孩子,虽然他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是永远有限的,但只要见到他们,再严肃的父亲,脸上也布满爱意和笑容。很快,陈静与母亲一样,习惯了没有父亲的家。父亲不在家时,她和后来出生的妹妹,永远绕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下,享受着外地镇上的自然风光。

是的,是外埠的小镇。因为陈静的老家不在这儿。

母亲说,她们的老家在唐山。

父亲陈虎,就是从唐山入伍的。

一直到自己当兵离开小镇上的家后,陈静才有机会彻底理清父亲的过去。

父亲当兵时仅十七岁。

当了兵的陈虎,先是在南方的一个部队服役。可能因为长相清秀,他先是被选中到团里的卫生队,当了一名大家都羡慕的卫生员。那时候的部队,公务员、警卫员、卫生员、通信员,都是基层深受大家仰慕的工作,一是相对自由,二是在机关可以随时接触到首长,进步的空间相对较大。当然,也有个别的主要是想享受在机关的虚荣,机关与基层毕竟有些差别。机关永远衣衫整洁,有模有样,而基层始终摸爬滚打,一身汗水一身泥。

陈虎被选到卫生队,有人说是因为他长相英俊。的确,长得好看的兵优先被挑到机关或首长身边工作,这在部队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男的找对象,这条件那条件,有一个条件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看女方漂亮不漂亮。如果漂亮,那就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嘴上说有缘。如果稍差一点儿,男人有一万种理由委婉地拒绝。男女之间是这样,男人之间某种意义也是如此。长得好看的帅男优先受欢迎和被挑选。所以在部队每次分兵时,有的选技能,有的选业务,有的选表现,但多数接兵干部不太了解一个兵时,常常主观上就是挑长相。虽然那时还没有颜值这个词,但颜值产生的效益是显而易见的。当然,部队里也有人说,新兵陈虎之所以能进卫生队,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

那个时候,不认识字的兵很多,别说会写字且写得好字的了。写得一手好字的兵,是个稀罕物,受人待见。因为这在部队里,就算是文化人了。文化人当年有发展前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接着问题来了:既然陈虎的钢笔字写得好,完全可以去机关当公务员呀,为什么到卫生队了呢?

此事说来也简单。当时这个团的卫生队里,有一个老军医。老军医是个老革命,年轻时就上过战场,虽然是土郎中出身,但在天天打仗的革命队伍里,也算得上是“军中圣手”了。一般的病,都不在他话下。解放后,部队本来是想安排他去当领导的,但他不干,非要干本职、干专业,由于他年龄偏大,上面的医院无法安排,加之他又要求到基层去为官兵服务,所以就到团卫生队了。虽然是卫生队,但他的年龄、军龄、党龄以及享受的技术级别,都比这个团的团长、政委还高,团长与政委平时见了他都得先敬礼,因此,老军医在团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陈虎便是老军医选来的。老军医之所以喜欢陈虎,说来同样很简单。多年的革命生涯,老军医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早起床锻炼。无非是跑会儿步,打一会儿拳。跑步是慢跑,拳是自创的,都不奇怪。但令他奇怪与感动的,却是每天早上都能见到一个年轻帅气的兵,穿着肥硕的军装,一大早就拿着扫把打扫食堂与卫生队门前那块地。这个区域,原来都是在这里上班的家属们打扫的。家属们都是随军的,起初积极性很高,时间一长,知道自己的丈夫在部队上当官,自己去打扫卫生好像面子上过不去,便渐渐地“懒”了,不再主动打扫了。卫生队门前那块地还好说,总有几个战士帮忙打扫,但食堂门口却常常特别脏。每次遇到上面来人检查,都需要警勤连的战士去帮助打扫。多少茬兵来了也去了,这块地始终疲疲沓沓的,打不起精神。但自从来了这个年轻而帅气的兵后,这块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干净,仿佛灰姑娘一下子成了公主,看上去舒心无比。老军医一连观察了多天,看到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一个月如此,两个月同样如此,那个小伙子始终一早就起来扫地,而且从不马虎。于是,老军医便上心了,注意上这个兵了。分兵时,老军医向团长提出:“今年我要一个。”团长就笑了:“那还不是您自己选的事。”老军医就到新兵连来选人。许多人知道他是卫生队长,都想去学个技术。但老军医走了一圈,站在那个帅气的兵前,对当时的团长说:“就是他了。”团长又笑了:“还挺会挑的,你这是挑卫生员还是挑公务员呀?别好看不好吃。”老军医说:“我早就盯上他了。”

老军医盯上的这个人,就是陈虎。

仿佛天上掉馅饼,陈虎就来到了卫生队。刚一报到,老军医便让他写点儿新兵连的新训体会。陈虎伏在床头上,当天晚上写了洋洋洒洒五大页,送到老军医的案头。老军医笑了:“呵呵,文字不错,关键是字也写得好。”老军医觉得自己选对人了。

来到卫生队,陈虎特别喜欢学习。他从抄方开始,跟着老军医学了不少东西。老军医越发喜欢他,便将自己所得所悟倾囊相授。第一年,抄方的陈虎能记住方子上的药;第二年,他开始跟着老军医出诊巡诊,一般的病,老军医还未说话,他已将药配好或备好;第三年,再下训练场巡诊,老军医基本上不出面了,陈虎基本上可以对付了;第四年,老军医邀请团长、政委来家里喝酒。只有一个要求:“这个叫陈虎的娃,必须提干。我们要保留人才!”团长很为难:“提干,也是训练场上的尖兵才行啊,他未上训练场,也没有当班长,怎么提?”老军医说:“必须提。我给军区打个电话。”团长说:“军区给个指标最好。”老军医说:“这是我的事。”说完,老军医就当着团长、政委的面打电话。总机转接了半天,真的找到军区领导了。领导一听是老军医打过来的,原来有些公事公办的口气,马上就变得热情了:“呵呵,是您呀,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您也不找我个事。下指示吧。”老军医说:“求你个事。”对方一听说保留人才,给战士提个干,马上就表态说:“哎哟嗬,您从来不求人,这事要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们多给你们团一个指标不就行了?”

有了这句话,当了第四年兵的陈虎,穿上了四个兜,成了一名干部。这在同年兵里,少见。大家见了,都羡慕得了不得。纷纷要他请客。陈虎第一次用存下的津贴买了两瓶酒,来到老军医家里,一杯热酒下肚,一把眼泪落下:“从此,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老军医扶起他:“可不敢当!再生父母是党,伟大的党。”

陈虎哭了。

这一年,他被送到军医学校深造。几年时光过去,面临毕业,他本来还是想回到原来的团里继续为大家服务,但不知为什么,在宣布命令时,他却被从南方分配到了北方!

当时中苏边境吃紧,这可是大事。大事面前,老军医一直是服从,但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好苗子。

陈静长大后才听说,老军医之所以希望父亲陈虎回来,是想招父亲为婿。但一纸命令,陈虎从此便生活在北方张家口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分到这个山沟时,也到了适婚年龄。从当兵四年,再到军医学校又培养三年,一晃七年时光便过去了。

这七年里,父亲只回了一次老家。家人们那时都还健在。没想到,这一次探亲,父亲却顺利地讨了老婆。

父亲那次回来,本来就是正常的探亲活动,还带点儿衣锦还乡的况味。毕竟,那么一大车皮的唐山兵一起出去,穿四个兜回来的人不多。

母亲后来对陈静骄傲地说:“你父亲回来探家时,穿着干部服军装,走到哪里都特别显眼。”

是啊,当时人们投射的目光里,多是羡慕的神色。

在父亲探亲期间,父亲和母亲偶遇在唐山的一条大街上。这次偶遇,便决定了他们俩此后一生的航向。

母亲与父亲曾是高中同学。

“啊,那不是陈虎吗?”母亲站在街头上,忽然看到父亲时,一下子惊住了。

父亲穿着军装站在那儿,的确有些显眼。四处的人都能看到。父亲不觉得,但当他看到穿着裙子的母亲时,忽然一下心跳起来,觉得呼吸很急促。几年不见,曾经暗中喜欢的那个小女孩,一晃便长大了。

父亲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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