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天空都蔚蓝
作者: 樊健军一
五月里,一场声势浩大的龙卷风突如其来。那天是星期四,我们在上第三节课——作文课,王新知老师正摇头晃脑地给我们朗诵一篇他写的范文。他可能被其中某些华丽的句子感动了,每到得意处,会停下来咂几下嘴,用发光的眼睛扫视我们一遍。刚开始,我们都被他的朗诵所吸引,或者是假装被吸引。他待人很慈善,可一旦严厉起来,模样比村后庙里的怒目金刚还吓人。王新知老师咂巴几次嘴后,我们就没那么集中思想了,渐渐不安起来,因为教室里越来越幽暗了。虽说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老师眼睛里的光亮也像火苗子一样,一次比一次拉得长,可我们依然觉得仿佛黄昏来临了。
那可是上午呀,下第一节课时,村庄上空还裸露着大块的蔚蓝,只有几个灰色云团散兵游勇似的,在天边瞎溜达。下第二节课时,那些云团已经铺张开来,像块铅灰色的大地毯一样,把原本的蓝色都遮蔽了。天色阴沉下来。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们这儿是南方,老天爷的脾气臭得很,不需要什么理由,说变脸就变脸了。
风渐渐猛烈起来,趁着光线昏暗,直往教室里灌。窗户上残存的塑料布被吹得呱啦呱啦响,完全盖过了朗读声。王新知老师不得不放弃朗诵,走到门边,扽了两下拉线开关,灯泡却没能如他所愿亮起来。闪电恰逢其时弥补了他的遗憾,刀锋一样的光亮划过了教室。接着是雷声,轰隆两声响,天空像被炸开了两个大窟窿。狂风大作,把沙石和乌云一块卷进了教室,摔打在我们脸上。桌子上的书本被刮跑了,墨水瓶被刮翻了,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为了抵御狂风的攻击,我们有的双手抱头,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干脆钻到了桌子底下。
龙卷风来了。昏天黑地中,班长郑不迟在号叫,声音恐怖而凄厉。
也许是郑不迟绝望的叫喊提醒了王新知老师,他几乎在同一时间行动起来,指挥我们,快,往厕所那边跑。他用背顶住门,防止风把门关起来。我们争先恐后跑过门洞,往公共厕所那边跑去。事后证明,他这一决定无比英明,龙卷风正是对着我们的教室旋转过来的。慌乱中有两位同学跑反了方向,被老师及时给截了回来。第一个跑错方向的是李小瓜,跟在他后面的是他弟弟李小墩,李小墩死死地揪住了李小瓜的衣角,以致扯掉了两粒纽扣。王新知老师捉住李小墩的胳膊,顺带把李小瓜也给拽了回来。可能是因为多了这个枝节,王新知老师被一块瓦片砸中了,幸好他用胳膊挡过去,瓦片只是划伤了他的手背。
暴风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风停时雨也住了,天空里的云翳散去,又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淡蓝色。因为龙卷风的肆虐,村子里的状况惨不忍睹。公路上一棵几丈高的白杨树被连根拔起,直挺挺地躺在路中间。学校操场边一棵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老柳树,被拦腰折断,那断裂的部分几乎占据了整个操场。被风剥下来的一块柳树皮,怕有几十斤重,竟然飞过屋脊,落到了学校后面的公路上。我们上课的教室倒了一堵墙,另外三堵墙爆出了巨大的裂缝,随时有可能栽倒。所幸的是,全校二百多名师生,仅有几人受了轻伤,并无性命之忧。
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王新知老师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在废墟中翻找他的备课本和写有范文的笔记本,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校长不让我们靠近废墟,我们只有站在旁边观看,惊奇于这个世界的变幻莫测。有的同学显然惊吓过度了,没能缓过神来,身体颤抖个不停。有的同学则一脸苍白,说话时牙齿磕得咯咯响。我们以为看到了龙卷风的全部,其实不然,那是一场多旋涡的龙卷风,经过我们校园的只是其中一个旋涡。它的破坏力可想而知,这对整个村子来说,不啻一场小型的灾难。龙卷风过后,村子里做过一次全面而细致的调查,统计受灾情况。受伤的村民有二十三人,大多数都是表面伤,擦破点皮,或者哪儿被什么给划了一下,伤势最重的是刘大好的父亲,被龙卷风抱起来,狠狠地摔了一下,把大腿骨给摔折了。全村倒塌的房屋共计十五间,丢失的猪狗鸡鸭不计其数。菜园篱笆被推倒了,刚搭起来的瓜棚散架了,果树被削去了枝叶,就剩光秃秃的树干,未来得及成熟的果实掉在泥地上,即将开始腐烂。最奇怪的是有块稻田,龙卷风过处,原本郁绿的禾苗不见了,稻田变成了一口浑浊的水塘。
我们几天后才复学,教室迁到了租借的民房里。有一天放学,我们去学校观看基建队修葺我们先前的教室,墙砌了半层高,窗户被架起来了。郑不迟先前的座位就在窗户底下,所以有吹牛的资本。他说,我看见天上伸下来一个漏斗,比砖瓦窑的烟囱还大,漏斗像吸管一样,吸啊吸啊,把我家的两头猪崽吸进去了,我家的两头猪崽像长了翅膀,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他有些得意扬扬的,一边唾沫飞溅,一边拿手指给我们看,好像那个漏斗还停留在那里。那会儿天都黑了,你就闭着眼睛瞎吹吧。驳斥他的是学习委员陈米花,她的学习成绩比郑不迟好,所以才敢揭穿他的谎话。闪电,你没看到闪电吗?郑不迟争辩说。猪都会飞啦。陈米花嗤笑一声,不理睬他了。
我们对郑不迟的话将信将疑,将信的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龙卷风,将疑的是当时我们全都惊慌失措,只想着仓皇逃命,谁还顾得上去看龙卷风呢?我们不知该支持郑不迟,还是该站到陈米花一边,最终落了个无趣,眼见得要不欢而散了。
我妈妈……一定是乘龙卷风飞走了。正要离开时,李小瓜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哭腔,眼睛发直,像被谁用棍子敲蒙了一样。
你胡说。李小瓜的话音刚落,他弟弟李小墩就狗抱似的朝他扑了过去,两只手作势要箍住他的喉咙。李小瓜闪了一下身子,又被李小墩捞住了他的衣服。因为有过被扯掉两粒纽扣的教训,李小瓜没有挣扎,而是想法去掰开他弟弟的手。李小瓜捉住李小墩的几根指头,掰开李小墩的右手,李小墩飞快地换了左手,掰开左手,李小墩又换回右手,反复几个回合,李小墩像颗苍耳子似的,怎么也甩不掉。李小瓜有些恼怒了,踢了李小墩一脚,当弟弟的也不还手,只把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哥哥说,你就是个烂舌头。
二
我们这地方不知是出于地理原因,还是气候的缘故,龙卷风频繁光顾,一年中有两个时段:春夏之交和夏秋之交,龙卷风喜怒无常,张牙舞爪在村子里出没。它们的破坏力并不等同,可不管功力大小,每一次莅临它们都得带走点什么,绝不空手而归。哪家的鸡丢了,鸭跑了,不用问,准是龙卷风捣的鬼。龙卷风以它的幻影戏弄我们,嘲弄我们。也有一些龙卷风不是这样,它们更像调皮的少女,在你面前旋转一下腰身,长抖一下水袖,捉迷藏似的,眨眼消失了,隐遁了。它们纯粹为表演而来。你也许会愕然一下,内心有什么东西闪电似的光亮一下,而后你笑一笑,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扭过头来,看看它们是不是还在那里长袖善舞。
每场巨型的龙卷风过后,人们彼此心照不宣,循着它留下的行迹追踪而去。人们并不是为了找到它的归宿地或藏身处,要把这个祸害给灭了,而是为了找寻被它带走的人或物。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或物,不想留在村子里,趁机逃跑了。人们根据龙卷风留下的路标——毁坏的篱笆,倒伏的草,折断枝丫的树,搜索前行。有人发现摔死的狗或猪,悄悄找个地方藏了,等天黑下来后再偷偷拿回家。也有人在草丛中找到了鸡,鸡活得好好的,只是受了惊吓。找到鸡的人不敢把活鸡带回家,便一手扣住鸡脖子,一拧一扭,鸡脖子断了,鸡咽了气,断了魂,照样藏了。人们在掩耳盗铃,到了晚上,哪户人家的窗户里,屋顶上,飘出鸡肉、狗肉的香气,毫无疑问在告诉别人,他们家得到了龙卷风的恩赐,享口福啦。
不是所有丢失的东西都能被人们找到,总有一些不知所终。有时候寻着寻着,龙卷风的踪迹突然消失了,人们便失去了寻找的方向。这也不难理解,龙卷风是狡猾的,当然不会轻易让人们搜寻到它的巢穴。而有些东西被龙卷风刮得太远,超出了人们想象的范围,飞到了别的村庄,或者越过了村西头的山丘。那些东西注定找不回来了。郑不迟家飞上天的两只猪崽,一只落在了几里开外的一块花岗岩上,就剩一张臭烘烘的猪皮,煎饼似的摊着,猪皮上趴满苍蝇,赶走苍蝇,见到的是密密麻麻的蠕动的白色蛆虫。
郑不迟家的另一只猪崽正如郑不迟所见,四条短腿变成四只翅膀,扑棱棱飞走了。郑不迟的父亲发动全家人,把龙卷风所过之处找遍了,也不见它的影子。郑不迟的父亲号啕大哭起来,一下子失去两只猪崽,这个打击实在太惨重了。可是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人来怜悯他,谁家没丢过东西呢?谁家没有损失呢?人们清楚得很,把丢失的东西给哭回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心里头或许会好受一些。
李小瓜和李小墩也被家里人派出去捡拾龙卷风的牺牲品。李小瓜走在前,李小墩跟在后,他们俩向来就是这样,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分开。李小瓜也许不乐意,可李小墩像是跟屁虫,又像是奉谁的命令在监视李小瓜。兄弟俩顺着龙卷风留下的狼藉一地的足迹,勾着头,慢慢往前搜索。这些地方被别人搜寻过无数次了,他们自然一无所获。龙卷风走的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长长的半圆弧,终点在一块宽阔的稻田里。它把茁壮成长的水稻摁倒在泥水里,然后踩着它们的身躯上岸了。
稻田的另一边抵住山脚了。李小瓜兄弟俩走出龙卷风活动的范围,来到了山坡上。他们居然遇到了一只鸡,且是活的,那只鸡见到他们先是扑棱着翅膀仓皇逃命,没逃多远,便钻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了。他们轻而易举地逮住了它。按照惯常的做法,他们得把这只鸡现场给宰了,可兄弟俩谁也下不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走下山坡,李小瓜拎着鸡走在前,李小墩紧跟其后。他们回到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时,遭遇了陈米花的父亲。陈米花的父亲首先瞧见了李小瓜手上的鸡,而后再在兄弟俩的脸上溜来溜去,前前后后溜了三四个来回。这鸡是我家的,你们在哪里捉到的?陈米花的父亲挡住了兄弟俩的去路。李小瓜回答说在山坡上找到的。你们得把它还给我。陈米花的父亲探手来抢鸡,你们瞧瞧,鸡的蓑羽都被我剪掉了,这是我做的记号。李小瓜略一犹豫,鸡就易主了,被陈米花的父亲抓在了手上。李小墩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陈米花父亲的衣角,把他的衣服拽得刺啦一声响。这是我们找到的鸡,凭什么给你?!李小墩无所畏惧,眼睛死死地盯着截道的强人。陈米花的父亲个头不高,甚至有点瘦小,但对付两个孩子却是不在话下。放开你的狗爪子。他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李小墩就是不撒手。陈米花的父亲不愿意多纠缠,使劲在李小墩的手背上拍了一掌,李小墩受了痛,条件反射般地松了手,陈米花的父亲趁机跳开了。
这一幕恰巧被人撞见,事情很快传到了李米仓和李麦仓的耳朵里。李米仓兄弟俩一点儿也不含糊,几乎同时赶到了陈米花家。陈米花的父亲手脚还是慢了半拍,刚把鸡杀了,拔了毛,在案砧上劈成两半,正要下锅。陈米花的父亲知道敌不过李米仓哥俩,很识趣,来了个顺水推舟,好肥的一只鸡,全在这儿,拿去吧。李米仓和李麦仓也不客气,一人一手,分别抓起半块鸡,骂骂咧咧而又满心欢喜地回了。
事后,我们关心的是李小瓜分到了几块鸡肉。李小墩对我们爱理不理,我们对他也是同样,很少同他搭话。李小瓜却答非所问,反问我们,你们说鸡为什么没有被摔死?我们很诧异他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鸡没有摔死有诸多原因,比如碰巧跌在水里,或者是落在草丛里,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鸡长有毛,长有翅膀。它本来就会飞。鸡都剪了蓑羽,还飞得起来吗?李小瓜一脸纳闷,穷追不舍。我们给他的答案是,飞不起来更好,不然,你上哪里去吃鸡肉?鸡屎都没的吃。
三
那场龙卷风过后,我们发觉李小瓜变了个样,变得有些让我们不认识了。他总是心不在焉,上课时东张西望,好像害怕屋顶会突然塌下来,要提前设计好逃跑路线。王新知老师不止一次批评他,让他专心听讲。可是,他把老师的教诲当成了耳旁风,丝毫没有改正自己的错误。龙卷风留给他的阴影太沉重了,这也不能全怪他,当时那种极端的情景,谁见了不会害怕呢?我们躲进公共厕所时,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只不过那种恐惧的感觉在我们心里稍纵即逝罢了。
课间,我们到场地上追逐玩耍,李小瓜的表现恰好同在教室里相反,他不像之前那样同我们疯在一块儿。他怔怔地站在一旁,好像在注目着什么。李小墩紧挨着他并排而立。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兄弟俩张望的是龙卷风来时的方向。他们似乎在盼着龙卷风到来,或者在守候它的到来。我们当中不乏恶意的家伙,故意插到他们中间,硬生生把他们给分开。李小墩对我们怒目相向,而李小瓜全不在意,任由我们胡作非为。这种“棒打鸳鸯”并不奏效,另堂课间,他们俩又像门神似的粘在了一起。
遇上刮风的日子,李小瓜特别留恋室外活动,巴不得在风里多待上几分钟。上课铃响后,他总是最后一个回到教室。我们被风灌得睁不开眼时,他迎风而立,只听风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李小墩照旧抓着李小瓜的衣角,好像害怕他哥哥被风吹跑一样。龙卷风没有让李小瓜失望,终于有一天又来了。我们老远看见一根乌黑的擎天的柱子,旋转着,一步步朝我们逼近。它像列竖起来的铁车,飞速越过土丘,在大片的稻田上滑行,眨眼进入了我们的村庄。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王新知老师让我们离开临时教室,可是往哪里去,租借的民房前是阔天阔地的晒谷场,晒谷场连着土路,土路两边都是无遮无拦的稻田。我们出了民房就不听王新知老师拘管了,乱纷纷往土路上跑,好像去迎接龙卷风一样。王新知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叫,回来,都给我回来。听到老师的喊叫,大部分同学停止了前进,折身往回走,边走边瞧着龙卷风来的方向。也有几个同学收住脚步,停在原地没动,似乎想瞧一个究竟。而龙卷风恰恰行进到了土路上,眼看就要把他们给吸走。快跑!快跑!王新知老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有几个同学被吓坏了,撒开腿,没命似的奔跑起来。只有李小瓜和李小墩站在土路中间没动,李小墩仍然拽着李小瓜的衣襟,不把他哥哥拉走,也不像惧怕龙卷风的样子,甚至还用空着的那只手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向龙卷风示威,发誓要揍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