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瑞西阿斯
作者: 俞胜董洋第一次见到刘思倩,是在五年前。那时,前女友潘庆妍刚和他断绝往来,董洋正处在失恋后最难熬的丧魂失魄期。
之所以丧魂失魄,是因为董洋觉得潘庆妍才是自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职高时代交往的那几个女同学,全是少不更事时的闲扯淡,疯疯闹闹一番后也都翻了篇儿。董洋原来以为,潘庆妍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潘庆妍这一篇儿永远都不要翻过去。他俩也的确这么相约过。
潘庆妍和董洋都属于机床集团的职工。董洋是集团钻攻中心的钳工,而潘庆妍则是全资子公司希斯公司的装配工。
潘庆妍的老家在吉林长春,绿园区的姑娘。身高一米七〇,身材虽然不胖不瘦,但骨盆略显宽,喜爱打扮的潘庆妍平时就穿紧身的裤子,把臀部包出让男人见了眼里冒火星的蜜桃形。女人如花,好好打扮自己永远没有错。潘庆妍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留着短发,又给人十分清爽利落的感觉。这还不算啥,关键潘庆妍还是个爱笑的姑娘,“我一见你就笑”,潘庆妍是见了谁都笑,见了董洋笑得更加灿烂。那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潘庆妍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笑”的不竭源泉。
董洋问过潘庆妍:“庆妍,啥事让你总是乐呵呵的呀,瞧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董洋的话甜糯,问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热恋。休息日,他们跑到铁西北一路重型文化广场1905文化创意园,两个人逛累了,坐进了一家名叫“沈阳往事”的酒吧里。
听了董洋的问话,潘庆妍轻啜了一口水果味十足的格雷斯湾鸡尾酒后,笑吟吟地回答:“因为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呀!我觉得老天爷咋就对我特别、特别眷顾呢?你看,车间里的师傅们个个对我好,师傅们个个对我好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你,你也对我很好呀!”潘庆妍调皮地歪了歪脑袋,妩媚无限。
天真的女人容易让人感动。那一刻,董洋情不自禁地举杯和潘庆妍相碰,祝福彼此的爱要长久,彼此的篇章要读不厌,要越读越有滋味,要常读常新。
潘庆妍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类型的姑娘,她的爱像夏天的阳光一样,来得真挚、热烈,一点儿都不矫情、不伪饰。交往两个月后,就领着董洋回到长春见了自己的父母。沈阳到长春方便,从沈阳北站出发,坐高铁只要一个半小时。
潘庆妍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两口子都在长春客车厂工作,两个家庭门当户对。潘庆妍的父母对未来的女婿比较满意,两个人只有潘庆妍这么一个女儿,没准将来就要跟着女儿到沈阳养老呢,未来的女婿就是未来的半个儿。未来的半个儿上门,潘庆妍父母恨不得掏出心肺来热情招待,免不了外出买这买那的。
趁着父母不在家,潘庆妍摊在床上把自己的身子完全交给了董洋。潘庆妍的身子能够像波浪一样起伏,这让从前和两个女同学疯疯闹闹的董洋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一声声甜糯地唤着对方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儿”的。但从疯狂的涛峰跌落下来后,董洋心里明白潘庆妍和自己一样,奉献给彼此的都不是第一次了。董洋一会儿觉得这没啥,一会儿又觉得这有啥。从前的故事也就算了,关键现在的潘庆妍是不是有点儿随便?不然哪会这样迫不及待?董洋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从长春回来,两个人再一次来到“沈阳往事”酒吧时,一句在董洋心底沉浮、翻搅、发酵了好多天的话,没经过大脑的阻止就脱口而出了:“庆妍,为啥车间里的师傅们个个对你那么好呢?”
潘庆妍没心没肺似的笑起来,笑得跟以往一样灿烂。但潘庆妍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她笑着笑着就从董洋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是讥讽?是怀疑?是质问?是讥讽!是怀疑!是质问!是一根刺穿了她心口的金针!潘庆妍的笑就收敛了,她有些好奇地问:“董洋,你这话是啥意思?”
董洋没来由地气恼起来:“没啥意思!”
气恼是火。恋人之间,一方是火,一方最好是水,水能熄灭火;但一方是火,另一方也许不是水,也有可能是干柴。干柴遇上烈火,气恼的烈焰瞬间就变成了熊熊大火。
潘庆妍板起脸问:“没啥意思是啥意思?”
董洋不甘示弱地说:“是啥意思你心里明白。”
潘庆妍心里果然就明白了,她气哼哼地说:“好啊董洋,我还没嫌弃你呢,你倒嫌弃起我来了,你要嫌弃我就早点说啊!”
董洋后悔起来,他意识到了不妙,于是竭力挽回:“庆妍,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呀,你想多了!”
可是潘庆妍的圆脸已经绷得紧紧的了,原来她也可以不笑。她利落地往耳后理了理轻拂到面颊的几缕发丝,抓起放在身边的坤包,一抬腿,一串噔噔噔的碎响,人就出了酒吧。
董洋完全可以扑上前去拉住她,拉住她的胳膊也许就可以拉回即将飘失的恋情,但他却没有这么做。那一刻,董洋也很生气,只不过就问了那么一句话嘛!那句话的内核其实是希望她以后只对他一个人笑!那句话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外延,一句话不合心就气成这样!那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情侣之间闹闹别扭也正常,可不能惯出她的毛病!
等董洋买好单出来,哪里还有潘庆妍的影子。拨打她的电话,不接;给她发微信语音,不回。董洋心里明镜似的,潘庆妍是故意不理他的,潘庆妍是真的生气了!女孩子都这样,生点气也正常。自己那句话的确可以理解成有些小心眼,可在这方面哪个男人不小心眼?潘庆妍是明白人的话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他太在乎她呀!不在乎她,管她成天对谁笑呢!过两天,等潘庆妍的气消了,再向她赔个礼、道个歉,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提这一曲就是了。没啥!
让董洋目瞪口呆的是,这回他想错了。潘庆妍一转身就投进了德国小伙子弗朗茨的怀抱,连一点儿铺垫都没有,潘庆妍压根儿就没想给他修补自己小小过失的机会。
德国小伙子弗朗茨的家乡在德国南部的小城迪特福特,位于纽伦堡与慕尼黑之间的巴伐利亚七谷地区,小城人口只有六千多,还没有沈阳郊区的一个小镇人口多。小城虽然不大,但从清初就和中国人交往,城里现在建有中国博物馆、中文学校,号称德国的“小中国”,小城的居民喜爱中国的瓷器、茶叶、绸缎……向往中国的生活方式。
德国小伙子弗朗茨进了机床集团的希斯公司,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心愿,他人生的第二个心愿就是要在沈阳娶一个中国的媳妇儿,过上地道的沈阳人生活。
希斯公司的中国女孩不少,但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偏偏就把弗朗茨和成天笑呵呵的潘庆妍安排到了同一个班组。
长着细长鼻子的弗朗茨,来到希斯公司才两三周的时间,逮住一个单独的机会,用湖水一样真诚的蓝眼睛盯着潘庆妍表白:“Fräulein Pan,在我的心里,你的笑比鲜花还要美丽十分,还要生动十分,你的笑就是我的上帝!”
潘庆妍一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才说:“弗朗茨,你这话说晚啦,我已经有男朋友啦,你这话得对另外一个姑娘说!”
弗朗茨湖水一样的蓝眼睛里漫过来一层更深的蓝,他不甘心地盯着潘庆妍问:“Fräulein Pan,你的男朋友离开你就无法生活吗?”
潘庆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怔了数秒,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弗朗茨攻心为上:“Fräulein Pan,我们德国人对爱情的理解是,‘爱情,不是找个一起生活的人,而是找个没他你就无法生活的人’,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本人对他没有这种感觉,你不妨考虑我。Fräulein Pan,你是我的上帝,你是我的阳光,没有你我真的感觉到自己今后都无法继续生活。”
潘庆妍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弗朗茨,没想到你们德国人这么会说话,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叫嘴巴上像抹了一层蜜似的。”
弗朗茨继续盯着她,蓝色的湖上弥漫起一层忧伤的雾——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真的非常奇妙。
潘庆妍的心肠一软,说:“弗朗茨,我们就做最好的朋友吧,最好最好的那种朋友!”
这年6月的一个休息日,董洋蒙着头在屋子里睡大觉。凌晨刚下了一场透雨,被雨水冲洗过的城市格外清新。现在天晴了,蔚蓝的天空飘荡着几朵絮状的白云,楼外小区绿化带里种植的高心卷边月季一朵跟另一朵比着赛,可着劲儿地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董洋的姥姥这几天食欲不佳,父母一早上去姥姥那边探望了。平时这个时间,奶奶张金凤早去了街心公园,和几位熟悉的老姐妹聊聊家长里短,顺便锻炼锻炼身体。现在环境好了,生活好了,不活到一百岁,张金凤都觉得这辈子亏得慌。可是因为孙子还在睡懒觉,张金凤今早就没有出门,她在等着孙子起床,要亲手给孙子端上早点。孙子这几天是有些反常,回到家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话又少,不能问,一问就显出满脸的不耐烦。出啥事了吗?儿子董洋不屑地说:“能出啥事?被哪个女的踹了呗!”
“踹就踹了呗,我孙子高大英俊的,还怕找不到女朋友?”张金凤放了心。可今天早上孙子到现在还没起床,张金凤又担心起来,一会儿踅摸到孙子房门口,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又踅摸过来听听孙子房间里的动静,房间里鸦雀无声的。眼瞅着墙上挂钟的指针就要指向上午十点了,张金凤下了决心,敲了敲孙子的房门:“洋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哪里不舒服就去医院啊。奶奶告诉你,啥病都应该早发现早治疗……”
董洋忽地扯掉蒙在脸上的枕巾,原来他早醒了,只是不愿起来。听了奶奶的话,一边起床,一边胡乱穿上外套,打开房门,冲张金凤挤出一丝笑:“奶奶,不是不舒服,昨晚又熬了点儿夜。”
“我早就说过熬夜就是熬心血,你看你就是听不进去!”张金凤嘟哝着,朝孙子的脸上瞅了瞅,的确不像生病的样子,就放了心,说,“洋洋,奶奶给你热早点去啊!”
董洋已经冲进了卫生间,正在胡乱地擦脸,听了奶奶的话,回应道:“别忙了,奶奶,我不饿!”
“这孩子,说的是啥话呀?咋能不饿呢!洋洋啊,我告诉你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得趴下……”董洋已经拉开了外屋的门。张金凤生气地喊:“洋洋,你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你好歹吃口花卷儿再走哇!”
出了房门的董洋,已经走到楼梯的转角处了。脚步声一声都没有停顿,像一串急雨似的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不热,微风吹得小区里的几棵大柳树的柳枝在轻轻摆动,董洋觉得柳枝妩媚得像笑得花枝乱颤时的潘庆妍。在那棵最大的柳树下坐着小区里的三个老头儿,两人下棋一人观棋。观棋的那个人董洋认识,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大虎的爷爷。那两个下棋的老头儿,一个就是这小区的,一个面生。现在的小区人员构成复杂,可不像小时候都是父母工厂的人住在一起。大虎的爷爷因为插话,挨了那个面生的老头儿的斥责,面生的老头儿带有一些鞍山那边的口音,也许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谁家的父亲,所以斥责起人来理直气壮的,不拿自己当外人,一点儿都没有怯生的感觉。大虎的爷爷也正觉得无聊,看见董洋走过来,闲得打起招呼道:“洋洋,听大虎说,你处了个笑口常开的对象呢!笑口常开好呀,会笑的女人最好命,谁娶了就是谁的福气!啥时候也领回来让大爷瞅瞅!”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董洋尴尬地笑了笑,逃也似的走出了小区。走到南十二路重工街,正好288路公交车来了。跳了上去,坐了十四站,鬼使神差似的,他在北一路万达广场下了车。一抬眼,原来又来到了1905文化创意园。
“拉阔工厂”下面,有金属铸成的“铁西”两个大字。他曾以这两个字为背景给永远乐呵呵的潘庆妍照过照片,这些照片还保存在他的手机里。他又拨打潘庆妍的电话,手机是通的,但就是没人接听。潘庆妍不是赌气,是真的要和自己分手了。这里不能走,因为每走一步,脚底泛起的都是和潘庆妍有关的记忆。可是,这里又不能不走,因为此刻,他的双脚并不服从大脑的指令,反而是双脚在指挥着大脑……
就在二楼,没错,是二楼!董洋突然看见了潘庆妍,没错,是潘庆妍!他肯定自己并不是出现了幻觉:一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拉着潘庆妍的手,两个人脚步轻快,那脚步应该不叫走,叫飘!那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和乐呵呵的潘庆妍轻快地飘过那个叫十分钟艺术空间的地方。那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脸上的笑是甜蜜的,潘庆妍脸上的笑也是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