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

作者: 李诗德

想不明白我写那篇短文的由来。

某日清风午后或是残阳晚照之际,心里一动,脑子里蹦出一句家乡方言俚语,盘旋于书桌之上,如蜜蜂贪恋于花蕊,久久不肯离去。这种猝然而至的偶遇,面目不清,指代不明,似乎暗含某种寓意。于是凭借经验与有限的知识,敷衍成一篇短文——《小议方言俚语的成因与扩散》。文中的重要例证,就是流传在家乡的一句俚语——“日古整劲”。我简略分析了方言俚语三个方面的成因:古语,语言变迁过程中,经过时间淘洗留下来的用语;迁徙,人口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保留了原来的某些习惯性用语;还有一种就是重大事件发生后,为保存记忆而留下的语言符号。“日古整劲”这句俚语的形成应该属于后者。仅一己之见,至于有多少学理成分,我也不去管它了。

在我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朋友欣喜地告诉我,说在哪个刊物上看到了这篇文章,并且对文章中我列举的“日古整劲”这句俚语表现出莫大兴趣。他在电话里说,“日古整劲”这下被整得有鼻子有眼了,不啻耳目一新的解读。

大凡写文章的人,听人说读到了自己的文章,无论评价好坏,总还是有那么点窃喜,至少有人关注到了。我随口说道,哦,是吗?我的这位朋友说,好东西别浪费了,这是一篇小说的极好素材呢。

我猛然醒悟,当初之所以对这个俚语有触动,可能还是懵懵懂懂感到了它里面藏着的某些神秘的东西。“日古整劲”如同接头暗语,一下就敲开我了封存的记忆之门。

于是,我重新找出这篇短文,按照时下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小说样式,敷衍成一篇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胡焕章,是胭脂河里的水和胭脂河村的土揉捏出的一个人物。故事的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这是有证可考的。

胭脂河村所属的县志载:从1938年冬到1943年2月,江汉平原步兵师与日伪军在鄂中地区进行了百余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屡屡挫败日军的疯狂进攻,击退日、伪军八十多次“讨伐”。师长胡劲旅率部在鄂中江汉平原坚持抗战长达五年之久,功过是非,难以评说。

1942年,步兵师就驻扎在离胭脂河村不远的百子桥。胭脂河村地处江汉平原中部,往东是平原、湖泊,往西则是丘陵、大山。

战争相持阶段,胭脂河流域狼烟四起,子弹横飞。就在胭脂河村周围,有聚啸山林的土匪,有溃散在当地的兵油子,有国民党的部队,有新四军的队伍。老百姓跑兵荒,躲“老东”(江汉平原称日本鬼子为“老东”),苦不堪言。

令人谈之色变的步兵师,在师长胡劲旅的率领下,英勇抗日,宁死不屈,成了一支单打独斗的抗日队伍。步兵师纪律严明,作战勇猛,与之对峙的“老东”都怕它三分。

步兵师复杂的成因以及多面体的形象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它最后失败也是因为叛徒的出卖。

胡焕章于这个夏天的傍晚,从新四军总部出发,他要到胭脂河村去传个话,也就是送份情报。出门师父有交代,昼伏夜行走寡路,尽量不与人交谈。这次任务也许是组织关怀,他本是胭脂河村的人,离家多年,让他顺道回去看看。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传话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养父——邪子爹。自打从胭脂河村出走之后,他心里一直有个未解之谜,他养父本是村里被众人忽略了的“邪子”,一个疯疯癫癫的鳏夫,怎么就误打误撞地加入了新四军的队伍,成了一名秘密交通员?邪子爹让他拜补锅佬为师,并不是机缘巧合,而是早有预谋。原来邪子爹是隐藏在村子里的队伍上的人。

胡焕章挑着两头尖的补锅担子,穿一件露着臂膀的围裙,左手搭在挑子上,右手捏一串铜片,随着步伐的摆动,一收一放之间,发出叮当当脆嘣嘣的响声。有风吹来,鸭垸堤里稻子的香气如同好心情随风游走,暑气减了一半。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黑蜻蜓,绕着胡焕章的头顶飞。在胭脂河村,人们把这种黑蜻蜓叫作“杨令婆”,说是与杨家将里面的佘太君有关。胡焕章开始并没在意,走了一截路,一抬头,一群“杨令婆”在他头上飞成了旋涡。

寡堤上就胡焕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管他是佘太君还是“杨令婆”,有个做伴的,倒也是个乐趣。胡焕章回头一看,发现补锅挑子的另一头还歇着只蝴蝶——那种有黑色斑块的菜蝶。菜蝶的翅膀随着补锅担子的起伏,一开一合闪动着,让人想到女人款款扭动的腰身。

胡焕章顾着凉快,挑着担子朝前赶,一阵落帽风吹来,头上的草帽被吹到了堤下。他只好歇了担子去捡。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瞬,见到鸭垸堤那头走过来一个人,也挑着担子,只不过他的担子是一头大一头小,看起来像是肩上扛着的什么东西。

来人是胭脂河村的剃头佬黄建涛。

黄建涛因为小时候放牛摔伤了左胳膊,接骨先生把骨头没接到位,致使他左胳膊弯成了“撸钩”(一种农具),落下了残疾。干不了农活,只好学个剃头手艺。胡焕章之所以离家出走,做了补锅佬,最根本的原因与黄建涛有关。

黄建涛是在百子桥步兵师里,给那些当兵的剃完头赶回家的。中午一高兴喝了两口,路就走得有些飘,等走到跟前,才认出这个补锅佬原来是自己的对头。一个补锅佬,一个剃头佬,碰在一起是要谈江湖的。何况两人还结有仇怨。

胡焕章五大三粗,一股匪气。一个补锅挑子换肩,横在了路中间。

黄建涛一个剃头佬,人又矮小,还有只胳膊伸不直,论拳脚,一个可以把另一个倒提着甩过堤垸。胡焕章当时真有个恶毒念头:孤路寡堤,荒郊野外,把他给“做”了,也没人知道。但想到自己身上的任务,他忍了忍,没凭着性子来。

几年没见,胡焕章一身打扮让黄建涛发怵。原先在湾子里时没听说学手艺,怎么就变成了补锅佬?黄建涛自知不是对手,一时又想不出招,两人抵脑的牯牛一样抵在路中间。

——这不是黄师傅吗?大热天的,不在阴凉处吹风,怎么在堤上跑呢?

黄建涛一急,酒也醒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顺着搭腔。

——这不是胡家屋里的二爷吗?多时不见,幸会,幸会。才从百子桥的队伍里回,没办法,他们召我就得去啊,当兵的惹不起呢。

黄建涛装出一脸他乡遇故交的热情,话里意思是,你别忘了,我是有后台的。

黄建涛的话令胡焕章很不舒服。哦,跟我讲狠,是吧?不就是给那些兵拐子剃个头吗?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吗?这话在心里,胡焕章不会说。他索性撂下补锅挑子,双手叉腰,不屑地“哦”了声。

——攀上队伍里的亲戚了,威风呢!话中的挑衅意味显而易见。

——哪里,哪里,剃头的,摸的都是他人的头,侍弄的也是几根轻飘飘的毛发,服侍人的下贱活,听人使唤的营生,哪像您这一行,再多的米再好的菜,锅不补好,做不熟饭。

黄建涛好像根本就忘记了那段往事,赔着笑脸,拣好话恭维。

胡焕章一拳头打出去,却打在一堆棉花上。只好侧身让黄建涛过去,各回各家。

傍晚的鸭垸堤上,远远望去,一前一后的两副担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像两个不真实的皮影人。

邪子爹单门独户,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寡路边。邪子爹是胡焕章的大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邪子爹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还读过两年书塾,有断文识字的本领,应该说会有个好的前途。有一年,一支部队路过村里,把他拉了壮丁。等到他再回到村子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听说是在部队被打的,一枪托打在脑门上,把整个人打痴呆了。要不是打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村。邪子爹一个人独处,像长在背阳处的一根狗尾巴草,更容易被人遗忘。也许是怕日子久了,忘了说话,成了哑巴,他时常一个人自说自话,嘟嘟哝哝地讲得嘴角冒白沫。有人问,邪子爹,你说的些什么呢?他往往半天才能回过神来,我说了吗?我说的什么?然后乐呵呵地笑。他不但见人笑,见任何东西都笑,比如一只狗、一只猫、一棵树、一朵喇叭花,他也能盯着笑半天。也有人说,邪子爹清醒得很,他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不过,在对待胡焕章没娶上他表妹的这件事上,邪子爹好像并不糊涂。他做出的一个决定,给了胡焕章一条生路。

邪子爹长年扛一把虾撮子,腰间系一篾篓,游走在周围的河湖港汊之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邪子爹的虾撮子东撮一下西撮一下,把一个人的日子朝前撮。他的那间小茅草棚里,除了一些叫花子,过路的流浪汉也喜欢在那里落脚,村里却没人光顾。

为了让邪子爹有个续香火的,按老习惯,胡焕章的父亲把胡焕章过继给了邪子爹。

胡焕章的父亲有两姊妹,他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胡焕章上面还有个哥哥;他的姑妈生了两个丫头。本来是想把两个丫头许配给胡焕章兄弟俩的,后来一想,虽然姑舅老表结亲已习以为常,但穷得叮当响的两家人,要是结了亲,那不是破瓦叠破瓦,哪止得住屋漏呢?因此,他姑妈只好把小姑娘给胡焕章定了娃娃亲。两家亲戚常走动,两个娃娃亲的孩子也不避嫌,如同兄妹一般。就在要起媒提亲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变故。

弯弯曲曲的鸭垸堤,像条蚯蚓拱在垸子中。堤两边没做指望撒下的芝麻籽,开出的白花东一撮西一撮,像癞子头上的疤。鸭垸堤是道拦水堤,堤内围着的是胭脂河村几个湾子的庄稼。涨水时节,长江、汉江的水醍醐灌顶似的往下倒,水流到这里团团转,再也流不动。遇上几天几夜的暴雨,下游的水,猪吃食地往上拱,拱着拱着,堤就拱翻了。垸堤倒口,胭脂河泛流,大水一来,坛坛罐罐都漂了起来。这年夏天的一场大水,把胭脂河冲得浮渣四起,也冲散了胡焕章的婚事。

水洗过后的胭脂河,了无生气。平常年景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遇上灾年,逃荒讨米是常事。胡焕章要娶表妹,一担谷子几升米的彩礼不为过吧。两边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不说结婚彩礼,就连每餐有口稀粥喝都成问题。

黄建涛趁此时机,横插一杠子。他用五块大洋、两担谷子让胡焕章的姑妈毁约退婚,并且理由充足,要活命啊!

对于血气方刚的胡焕章来说,这是可以拿刀捅人的恨事!

因为拿不出半分钱的彩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表妹嫁给了他人。胡焕章像一头红眼睛牯牛,见谁都想抵一脑。胡黄两家因此闹得不得安宁。邪子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的一把虾撮子,养活自己都难,根本顾不了这个过继儿子。

一天晚上,邪子爹突然一脸严肃地对胡焕章说,伢儿,我实在没办法帮你。这样,我认识一个补锅师傅,他这几天要路过胭脂河村,你不如跟他去学个手艺,挣钱之后再娶媳妇。

胭脂河村的人最奢侈的想法,就是让自家的孩子能学门手艺。手艺到家,走遍天下,饿不死人。

这都是被水逼出来的。只要一淹水,合家老小,拖儿带女,朝高坡上奔,沿路乞讨成家常便饭。打莲花落的,唱说鼓子的,玩采莲船的,拍渔鼓筒子的,玩猴把戏的,甚至还有玩蛇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时间长了,各种不同的乞讨方式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招数,固定下来,口口相传,成为独门绝技。祖传的独门绝技都是被伤心的泪水浸泡成的。

能学一门手艺,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事。胡焕章牙一咬,答应了邪子爹。

在一个鸡不鸣狗不咬的夜晚,胡焕章跟在补锅佬后面悄悄地走出了村子,脚步轻得如同露水落在草地上,溅不起灰尘。

黄建涛是胭脂河上下无人不晓的剃头师傅。

胭脂河村方圆左右,就这么个剃头佬,一家几辈人的头他都摸过。用他的话说,哪个人头上有几个旋涡,哪个人头上的凹凹凸凸,我都一清二楚。

步兵师驻扎在百子桥,黄建涛被拉去给枪兵们剃头,成了队伍里雇用的剃头师傅。能在步兵师部队中行走自如的人,不但要手艺精湛,而且还得有胆有识。

黄建涛一把刀子一把剪子,要剃什么样的头,只要你说得出形状,他就剃得出来。剃头师傅最怕给吃奶的小孩剃头,稍有不慎,细皮嫩肉容易伤着。而大多数小孩都喜欢黄建涛,他的剃刀一接触头皮,小家伙们既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吃奶都没了力气,让他刮头皮是一种享受。当时的发型也不复杂,刮个青皮,剪个“马桶盖”,留个分头已经是很时髦的了。

黄建涛的绝活还不在头上,也就是说剃头只是他面子上的手艺,他的绝活是在把头剃完之后的一套动作。头发已整理好,他就开始跟你聊天,然后两只手捂住你的太阳穴,左右摇动,冷不丁朝左用力,咔嘣一声脆响,等你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朝右用力,同样一声脆响,两响过后,舒坦就从颈脖子溜到了脚板心。他再用左手罩住你的头,用那只有力的右手把颈子从上至下捏一遍,再在凤凰穴下揪两把,空心拳在背上走两遭,最后朝两边肩上猛拍三下,道一声“好”,整套程序才算完成。尤其是中老年人,等一两个月也要等到黄建涛来剃个头,看重的就是他的这套拿捏功夫。他能在部队里来去自由,靠的就是这手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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