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作者: 凌风

韩露发现自己是从一处十字架走向了另一处。在来到这片雪山之前,她和教堂姊妹们逐个拥抱,每个人都向她露出微微颤动的眼角,里面像有溪水淌过。她们都祝福她要去离天空更近的地方,告诉她“他会在那里等你的”。其中一个还坚持和她一起去,她试图共情,把自己带入韩露的境遇,发现根本没办法一个人面对这些。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她的信心。逐个准备登山鞋、杖、手套的过程,已经让她信心全无。在学习路线的时候,她的眼前反复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山顶一块积雪像一块石头一样滑落,前面的雪浪逐次递进冲向她,掩埋她之后,后面快速扬起的雪滴才缓缓坠落。这个场景直到现在还在闪回。就在她的眼前,某一处随机的积雪会毫无缘由地蜂拥而至,像一块冰冷的墙壁压倒她。她就是早已被固定好的昆虫标本,雪山为她按上最后的塑模板。

天空湛蓝无比,她几乎没有祈祷就开始了攀登。原住山民围拢在入口,面前摆着各种颜色的食物,脸上是统一的跳动着的红色。然后就没有交谈声和嬉笑声了,每个人都只关注脚下的路。韩露小心翼翼地管理着自己的步伐,但到第一个平台,依然气喘吁吁。她找到一块没有什么雪的石块坐了上去。此时没有云的后果呈现出来,紫外线经过镜面般的雪反射进她的瞳孔,让她晕厥起来。她抽出氧气大口吸起来。一个略带沙哑、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

“一口一口吸没用的。”

韩露右上方的石块靠着一个男人,他穿着和天空一样颜色的防寒服,那块石头很大,不仅没有积雪,还像只手掌似的捧着他。韩露记不清自己刚才是否看到过它。

“要小流量、匀速,你这样等于没吸。”陌生人走过来,他每走一步都是把左腿先固定在下一阶,右腿围绕左腿开始旋转。他拿起一个更大的面罩,扣在韩露嘴上。一股窸窸窣窣的空气传来,韩露感到事物重新变得澄明。眼前的手臂肌肉血管清晰,他凹陷的双颊寄居着阴影,眼睛却无比明亮。

“你刚才走得也急,要往哪儿赶?”他提问时眉头也一直是舒展开的,好像没什么真让他紧张的事。

韩露用很小的声音道了谢,便又开始快步向前。这个突然的问句让她的疑心骤然而起,毕竟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个恶魔。云朵浮萍一般飘向山峰,又被漫不经心地弹开。光影交替覆盖着韩露前面的道路。这条路行人稀少,偶尔出现的身影也是低着头,眼里只有前面的路。韩露已经记不清上次登山和来高原是多久的事。眼前的道路蜿蜒向上,终点望不到,可能真的是在天空里。这让她又一次陷入那种沼泽一般的孤独当中。她重复起教会上学的诗,口中念念有词。但没用。她停下脚步,用起陌生人教的吸氧方法。

陌生人总是好的,因为人都更爱去伤亲近的人。她开始想。亲近的人留的伤也更深,这好像是个悖论。

陌生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重新传来。“一个人怎么想来这儿?”他问。

韩露诧异地想这里遇到的登山客大多是一个人,接着她瞟到自己的登山杖、防寒服、登山鞋,崭新如一,莫非他都已经观察了一遍?

“家里人都没假。”她说,“你怎么一个人来?”

“我每两天都来一次。”他说。他的口音是标准本地话。

“为什么?”她问。

“爬一天,休息一天。”他说,“我一般天刚亮就走,一天能下来。然后总得歇一天吧。”

韩露本来意思是问他为什么这么频繁,但他的语气提示他太关注攀登本身了。韩露和他并排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跛行的严重,韩露想起一些启示性的东西,之前的怀疑变成负担压上了她。

“我帮帮你吧?”韩露尝试托了一下这个叫陈续的男人的背包,那个包的厚度超越了他的身体,里面坚硬如石。

陈续笑着,摆摆手:“你背不动的。”

他想必是想从家里逃离,才一个人来这儿。他们很自然地聊起孩子,又都得到二十来岁这个答案。但当她问起他孩子的大学时,他笑而不语。韩露总是走在前面,转身等他赶上来。没有多久她又重新进入晕厥的状态,对群山、积雪和眼前的道路失去掌控,同时大脑中出现一种四下流窜的头痛。陈续扶她坐下,撕开一袋葡萄糖倒到她的矿泉水里。他让她和他一起走,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到“那里”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侧脸对着她,阳光还没来得及勾勒他坚硬的颧骨和鼻梁,阴影便从他刀片一般的嘴唇开始蔓延。

韩露感到那阵头痛变得遥远起来,她开始回应陈续:

“他们说每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只有神永远在身边。”

陈续不合时宜的笑爆发出来,像一堵墙挡在两人中间。

“那你感觉到‘神’了吗?”他说。

“那当然。”韩露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抹去这块金属上的汗水,手指也变得潮湿起来。她应该感觉到过。比方说最初走到那座教堂的冬天,那时她一连几天都记不起还有吃饭这回事,教堂门口的菜汤味道把她吸引过去。在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端走自己的碗之后,她也被分到了一碗。那时,教堂里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地上,地上有繁复的花纹。还有教友听她讲她的事,分给她时间的时候。刚刚光影交替,心神不宁,可能有点若隐若现。但当无可遮挡的阳光充斥这里时,又没有什么从光中走来。

“你有失掉过什么很亲爱的人吗?”她问。

“我自以为失去过。”

“这种时候人就得要信仰,比如失掉的人去了天上的国,或者从此岸渡到了彼岸。”

“如果我不知道天国或者彼岸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

两个人后面的谈话都无疾而终,陈续是一个问题永远比解答多的人。韩露讲起痛苦,他便问痛苦是什么。怪不得他天天一个人来这儿。到达第三处平台的时候,高反让韩露不得不宣布下山。两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约定隔天一起来。这样的过程反复了五次。这五次韩露都只爬到了同样的高度,但对陈续的好感却逐渐增多。每一天上午八点,陈续都以一套不变的登山衣迎接她,从磨损程度看他爬了不下五十次。有种相同质地的灰尘薄膜一般地覆盖在他头发、脸和衣服上,他不愿揭去一般。他对路上会出现的所有沟坎都无比熟悉,除了家事什么都愿意分享。而且不给韩露任何压力,在她不想说话的时候懂得闭嘴。

第六次面对雪山时,韩露强迫自己双手合十,双手却像一对各执一念的父子,怎么也合不起来。在她的梦中,雪山终于具有了生命。它们抖落身上的积雪,弹开身边蝼蚁般的人群,面目狰狞地潜入韩露的梦境。雪山大张的口腔也是白色的,死亡和尸体的颜色。那天她和陈续到达第四处平台才开口说话。在重复陈续的脚步中,韩露好像也感受到了他不苟言笑、不停弹跳的内心。有时一些更为陌生的喘气声接近他们,又留下背影离他们而去。还有更多的人——韩露没有看到,但知道他们就在身后,迈着类似的步伐。人影幢幢,表情不明。第四处平台是这个峰上唯一的寺庙。一座佛寺。它被高矮不一的石头堆包围,没有金色牌匾,没有诵经声和钟声。几个粗布僧人在把院子里所剩不多的积雪扫出去。这座结构简单的寺庙就像从雪山中绽开的某种花朵。

陈续说:“比方说,这儿的人觉得雪山就是他们的神。”

“雪山这么丑的东西。”韩露说。

“它丑在哪儿?”

“如果它是全知全善的,自然的恶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无名的人被无名的雪山掩埋、被无名的海浪和洪水杀掉。人的恶可以被声讨、谴责、惩罚,我们怎么面对自然的恶?这是善的缺失还是自然的意志?雪山能没有这个意志吗?”

韩露的双手又绕到脑后,快速解开马尾再重新系好,其间那个学生样式的头绳掉到地上,陈续捡起来想顺便帮她系,但被她挡开了。这个动作显得太过亲昵。在韩露翻转双手时,她手上的一道道疤痕也完整地呈现出来。陈续拿起她的双手,她反而没有拒绝。

“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是无常的,那也没必要把它们连在一起。”他端详着她的双手。韩露没再说什么,他接下来的问题很可能就是,“善是什么?”“恶怎么定义?”

陈续尝试拉起她手的时候,她的手像突然被推到悬崖边似的,猛地向回抽了一下。这对于她现在的年纪也好像是不合时宜的。但她接下来把手又递了过去。好像终于有一些东西出现了,有一些东西环绕起她和陈续。她担心自己一离开他,就会重新进入高反,无法应对。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他们穿梭在寺庙房间之间,在有佛像那间他们停了一会儿,但都没拜。在最边缘的屋子,他们发现了几排整齐摆放的莲花灯,每个火焰各不相同,上方都有酥油香旋涡般地游动。陈续说每盏灯都代表一个愿望。他们进门的时候一阵雪山的风也钻进来,吹灭了几盏灯。韩露想找火源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觉得像这样,大部分灯都会熄灭,房屋早晚漆黑一片。但陈续说总有一些灯是灭不掉的,怎么也灭不掉,所以他们才不在这里放火柴。

两人坐在第五处平台时,她开始放声痛哭。阳光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几束还蚕丝一般地伸向雪山,像在进行某种交易。她大口地呼吸,空气却怎么也赶不上她。缺氧引起的幻象再一次在她脑中蔓延开来。

“我要爱那些我恨的,阳光降给义人,也降给不义人……”韩露重复了几遍。

“就先哭吧,泪水也是热的,你自己也泡在泪水里。泪水之后的你自己才有力量。”陈续说。

韩露的哭泣渐渐小了,她开始尝试笑和道歉,但并没从陈续的怀抱挣脱。陈续说这世上总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第二阵悲伤袭来时,她紧抓陈续的双手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好像悲伤就是这山上的寒冷本身。虽然陈续鼓励她继续向上,她穿得已经足够,并没有发烧,但她很肯定自己会冻死在这儿。第二阵悲伤是从女儿大学的讲台开始的,在那么多的遇难学生家长里,唯独她被选作发言者。他们说她那几天没哭一下,第一次集体讨论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唯一发出的声音是和茶水有关。她想起此前女儿找她签字的时候,唯一经过她脑海的是这对女儿找工作有没有帮助,毕竟登山社算文体活动。在一个无比平常的下午她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赶去北京。在全校最豪华的会客厅她先见到了B组的所有人。坐在最边上那个孩子自称队长,他的眼神比当时的韩露还要空洞,他一边说着负全责,一边跪在她面前。当时女儿所在的A组是综合能力最强的,所以第一批尝试登顶。失联后B组两个人去寻找,但只找到A组浮在积雪表面的装备。他们遇到队长后只说了四个字:A组没了,此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后来全校的人都来这个会客厅。他们几乎被花束淹没了(她发誓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种类的花),不得不把这个楼用铁栏封锁起来,但透过铁栏的间隙地上也被投满了花,铁栏上也被绑着花。那时也有烛火,点在统一的白色蜡烛上,那些火焰是不会跳动的,静止,向上,好像死亡是人世间最平静的事。

她在发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一些谎话或者学校教给她说的话:登山是探索极限,精神是好的;登山社值得保留;一定要把所有孩子的遗体接回来。而观众(大部分是遇难者家长)的反馈也很统一:这既是天灾也是人祸;国家队登顶,大学生为什么还要登山;登山社的选择不应仅凭自愿。那天的观众席被情绪裹挟着,一个学生父亲的手指像重剑一样不断向她挥舞,还有两个半满的矿泉水瓶击中了她,这让她一时困惑不已,不确定自己应该捍卫自己的话,还是怎么样。她几乎是在场唯一理性的人,因为校方统一沉默不已。惶惑之中她甚至忘了女儿出了事,走下讲台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回家之后,她总感觉女儿已经回来了,因此无法停下自己的步伐,到了客厅,怕女儿在卧室,去了卧室,又以为她在厨房。直到她发现她周围只有一片虚无时,她才会停下一会儿。她登上女儿的QQ来种菜和偷菜,给同学留言,同学也给她留言。然后,在拒绝了所有可能出现孩子的聚会后,她也开始拒绝工作,唯一的目标变成怀孕。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她听到路上有人喊妈妈,声音和女儿小时候一样,她便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再迈开步子就是和当时的丈夫去扫墓,告诉女儿想把她接回家,也带个妹妹回家。前几次都很不顺利,有一次她蹲在马桶上的时候,有个冰凉的东西就从宫腔滑落下来,让她的身体一下轻盈无比(她因为这突然而至的自由之轻开始痛哭)。她和丈夫的分歧产生在辗转到第三家医院的时候。那时她的左臀因为打黄体酮胀得通红,丈夫一边用毛巾按着一边跟她争吵。她看不见丈夫的脸,所有的咒骂仿佛都指向了空气,这让她更加气馁。当丈夫拒绝了她再次尝试的要求时,她坚决地搬了出去。她给丈夫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自己下面说的:女儿反正是从我这里出来的。但当她重新面对新的住处和新的墙壁时,又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离她而去,她的阴道不再有力,子宫像是每天都在漏气的气球,除了胀痛,连血块都很少留给她。前夫说她最后反复表达的不是愤怒,而是疑惑:我当时为什么要签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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