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人生
作者: 何荣芳1
老牟翘起下巴,张开嘴,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得很吃力,耳朵孔仿佛被贴了一张塑料膜。嗡嗡嗡,哗哗哗,不知道是风声还是老孙看电视剧的声音,乱得像秋天的荒草地,淡得像散在半空中的炊烟。
老牟想叫老孙进来,问问是否给大春、二春和秋月三人打过电话了。但老孙总躲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借送垃圾之机和小广场上的大妈们闲扯,只有吃饭点才进来给老牟喂饭,顺便把老牟的尿不湿给换了。这几天,连换尿不湿都省了,老牟不吃不喝,尿不湿里没内容。
老孙是孩子们给老牟找来的保姆,小老头儿,比老牟小三岁,背已经有些佝偻,和老牟一样没了老伴儿。老牟脑出血出院后,三个子女轮流服侍了老牟一年多,有一天,大女儿大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小妹秋月因为常常要回来照顾他,男朋友已经和她分手,大春问老牟愿不愿意去“夕阳红养老公寓”,老牟不愿意。朴厂长就是在“夕阳红养老公寓”度过最后时光的,朴厂长待过的地方老牟骨子里就很抵触。又过了半年,子女们商议着给老牟请个保姆。
保姆不好找。找到的第一个保姆是女的,是儿子二春从医院护工中挖来的。她伺候老牟吃喝很是尽心,伺候他拉撒就不方便了。那女人倒是大方,但老牟觉得别扭。老牟的左手还能动,老牟就自己搞大小便,搞好让她倒马桶里。秽物免不了常弄到衣服和被子上。洗澡就更麻烦了,只能等二春回来帮着洗。二春常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基本上先开车过来帮他洗澡,然后再回家。再后来,他们就请来了老孙。
老孙说话嗓门儿大,像老太太一样爱唠叨。老孙说天气,说物价,说小区里到处都停着小车,说广场上跳舞的老娘儿们跳起来像打架似的。老孙的絮叨把烟火气带进了老牟的房间,驱散了房间里的腐烂气息。老孙还说,长江路上一个男人把另外一个男人砍了,估计是老婆被人睡了。老孙还说,他年轻时跟邻居女人有一腿……老孙说这些时,老牟就用痒痒耙使劲敲床帮,老牟不爱听这个。老孙就又说别的。说着说着,就又绕到男女上来。老孙一来,老牟的屋里好像住了一屋子人。但伺候了一个月,老孙就要走,嫌老牟房间里味道大,女儿大春就找人给安了个排气扇。又干了一个月,老孙还是想走,说整天看老牟会增加负能量,感觉生活寡淡无味。小女儿秋月给老孙加五百块一个月,老孙才又留下。“五千五一个月了,不少了,你还不满足。”老牟口齿不清地嘀咕。
老孙立即就顶老牟:“你呀,早该死了。你以为我缺钱?我退休金比你高,我要那么多钱干吗呀?真是。”
“嘿嘿,那你学雷锋。”
“我也学不了雷锋。我是看你儿女们的面子,他们孝顺。我那仨女儿要有他们这样孝顺,我睡着了也笑醒了。”老孙说话的声音像吵架似的。
自从老孙来后,老牟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夏天里,老孙三天才给老牟擦一个澡。老牟想天天擦,天天换套干净衣服,老孙不给。老孙说,你快要死的人了,还臭什么美?老牟想坐在轮椅上,去卫生间花洒下好好冲一次,申请了两年了,老孙一次也没有满足他,老孙说搬不动他。有好几次老牟想让儿子帮他洗个澡,但看到儿子疲惫的神态,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都给请保姆了,还要他们辛苦吗?
老孙烧饭时总就自己的口味。老牟不能吃辣,而老孙离不了辣,炒仔鸡放尖椒,炒韭菜放红椒,炒大白菜放青椒,恨不得连鸡蛋羹里都放上辣椒酱。老牟知道,老孙巴不得他早死。老孙的不周到,老牟从来不跟子女们说,不是没有机会,是老牟知道老孙伺候他这个活死人也不容易。
老牟这辈子最称心的就是养了三个孝顺子女。如果不是子女们太孝顺,老牟早就离开人世了。
脑出血后卧床一千六百一十六天,也许还能活四年五个月零六天。药物维持了他身体的现状,使他死不了,也享受不到生活的乐趣。他嗅不到泥土的气息,听不到河水的流淌声。他甚至不如犯人,犯人有一定的活动空间,有劳动的权利,有刑满释放的憧憬,有为未来生活的打算。而他什么也没有。除了等待黑白无常来拘,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现在连自己的大小便都处理不了。他活厌了,十多天前他开始节食,他假装没有胃口,对老孙做的米饭和含有辣椒的菜肴浅尝辄止。等到老孙好心好意为他煮红薯粥,他就真的没有吞咽的欲望了。当事情正朝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时,他又害怕了。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吗?老牟害怕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突然被剥夺,害怕进入那个未知的区域。
老牟在等孩子们,他想上医院。他舍不得离开他们。
2
咔嗒,老牟终于听见电梯开合的声音,不大不小,带有小心翼翼的成分。随即,客厅里放电视的声音停了,有人进屋了,和老孙说话。不一会儿,老牟的房门便被推开,二春站在房门口,一只手仍然抓在门拉手上,叫一声“爸”。老牟无力地朝儿子翻了一眼,二春一怔,随即走进来,帮老牟把电风扇关了。老牟想跟儿子说:我想去医院。还没等他张开口,二春叹了口气,转身带上老牟的房门退回客厅。
儿子二春是老牟三个子女中混得最好的,老牟觉得他给牟家争了光,但二春好像活得并不快乐。老牟猜想机关里人事复杂,如果老是想往上爬,肯定总得装孙子,那自然活得不快乐。也许二春是因为牟迪学习不上进而闷闷不乐。牟迪已经高三了,家里有个高三的孩子,做父母的走路都得踮着脚,出气都不敢出均匀,这个,老牟懂,大春女儿读高三时就是这个样子。老牟认为孙子牟迪挺聪明的,还怕将来挣不到一口吃的?这世上能活人的路子千万条,别墨守着一条道往前跑。但做家长的总想儿女们能过上100分的人生,拼着命地把孩子们往他们认为好的道上推。
咔嗒,电梯门又响了一声,声音笨重,有点儿恶狠狠的意味。老牟知道大春回来了。
第二个推开门进来看看的是大女婿,什么话也没说,带上门又出去了。大春的嚷嚷声也从客厅里传过来:“爸都这样了,你老婆还不带牟迪回来?”
“开车接送孩子上辅导课呢,上午有两节辅导课,要去两个地方。”
大春还在跟二春嚷嚷,老牟惦记女儿的身体,上次她说要去医院做胃镜,她的胃没问题吧?大春一辈子要强,自己没有像弟弟妹妹一样上大学,硬是把女儿送到英国留学去了。大春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手艺,一手好裁缝活儿红了一条街。可惜裁缝店到底还是倒掉了,她又开始卖服装。折腾到的几个钱都送到英国去了。老牟劝说过,国内的好大学有的是,干吗送外国去呀?但大春好面子,不听劝。
大春和二春都是春天出生的,他们生长在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里,这一点让老牟倍感欣慰。别人都以为这是巧合,连妻子也蒙在鼓里,只有老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小时候饿怕了,只有到了春天,田野里绿色泛起时,他才觉得有了希望,才会感到一丝丝快乐。呵呵,老牟笑了,蜡黄脸上的皱纹扯了扯。这个秘密老牟决定带到土里去,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至于小女儿秋月,生在秋天,那是一个意外,这个秘密更不能让人知道。
电梯门又咔嗒响了一次,像风掠过窗棂,老牟竟然也捕捉到了。他知道秋月回来了。得催她赶快重新找男朋友,三十多岁的人了,拖不起。很快老牟的房门被推开,大春和秋月一道进来了。大春苦着脸,什么也不说。秋月俯下身叫了一声“爸”。老牟没力气回答,翻着紫色的眼睛看秋月。秋月鼻子一酸,用手摸他的脑袋,摸他的脸,摸他的手。秋月的手滚烫。
“我,我想去医院……”老牟半天才嗫嚅出想说的话。也许他的声音太低太低了,也许他没有说明白,大春和秋月都没有接他的话茬儿。
大春说:“天越来越热了。”
秋月看了一眼转动的排气扇,说:“爸这屋子里味道也太大了。这老孙总不记得开窗。”秋月推开了半扇窗。
姐妹俩的目光在老牟蜡黄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身相跟着出去了。
老牟半张着嘴,一滴眼泪从右眼滚落。
3
老牟的生活被固定在一张床上已经四年五个月零六天,也就是一千六百一十六天。这个数字不是老牟自己算的,是老孙给他算的。老孙算自己到他家来的时日是一千两百一十五天,顺便把老牟卧床的日子也报了一下。老孙报日子,就像囚徒在墙上刻痕,是盼着早点儿解放。最近几天老孙破天荒地没有报日子,老牟自己在心里计数。现在,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在报纸上看过,说人不吃不喝最多维持七天。两天前老孙给他端来最后一回粥喂他,没想到几天没有运动的器官迅速退化,他吞咽困难,粥顺着嘴角流下,老孙帮他擦擦,也就不再继续喂。
儿女们在客厅里商量老牟的后事。
一个人离世时绝对比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风光,好像身经百战胜利而去,是要有些仪式来颂扬他的一生似的。拟请哪些亲戚朋友;约请殡葬礼乐队伍;置办寿衣、寿鞋、孝布、毛巾、香烛、纸钱、鲜花、烟酒、寿碗——准备起来细致而复杂。儿女们先是小声讨论,他们说话的声音呱呱呱,像远方池塘里的蛙鸣,听得到聒噪,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他们忘记了老牟的存在。老牟的耳朵就像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机,先前跳跃闪动的雪花点突然扯动出几条直线,跟着图像又清晰了。老牟终于听清儿女们在为神仙上墓地的事争论。
“人死了还有什么玩意儿?住那么好的墓地干什么?六万一平方米的够了。”说话的是大春。
二春说:“六万的我问了,是背阴的地方,而且还是犄角旮旯,让爸爸住那里委屈了。”
“那十二万一平方米的也太贵了吧?你想要脸面你自己出,他一向偏你们俩,你们多出点儿钱也是应该的。”
“爸怎么就偏心我啦?”二春的声音也提高了。
“你书读得比我多啊,他供你上了大学,我只读了初中,他舍得在你身上花钱。”
“你自己不想读书还怪爸?”
“我不想读书?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来气呢。我为什么没考上高中啊?我初中三年都是班长,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可知道我成绩为什么下来了?都怪爸啊。”大春说话时义愤填膺,声音炸得老牟耳朵疼。她说,她初三上学期,爸爸跑到学校去,跟马老师说家里如何穷。爸其实就是不想让她读书了。那天她只不过把数学题的小数点放错了一个位子,马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她,说你爸都说了,家里那么穷都在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学习的?回家还捧得动那一碗饭吗?大春说她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时开始,马老师的课她就听不进去了。越听不进去,马老师越骂。越骂她就越听不进去。“我是被爸害了,要不然我也肯定能像你俩一样上大学。”
老牟努力回忆大春读初中时的情形。脑子像一个装满沙子的瓶子,眼前的东西装不进去,原先装进去的却完好无损。他想起来了,大春那时读书成绩好,他一心一意想把大春培养出来才去学校的。她当时的班主任是马大麦,他俩中学是同学,老牟那时读书比马大麦略好,每次考试能勉强及格。老牟上了技校,毕业后在收音机制造厂工作。马大麦那时数学成绩就没有超过50分的,毕业后竟然搞到镇中学去代课,教的还是数学课。大春读初三时,老牟去找马大麦,用口袋里仅有的二十元钱买了一包烟,马大麦喜欢烟。他那次跟马大麦唠叨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说收音机制造厂撑不住了,工人们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到,领导整天嚷嚷着要减员,闹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舌头麻木得连盐味都尝不出了。他一条内裤已经穿了六年了,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他有意卖惨,无非是想博得马大麦的同情而对大春更好一些。
这么多年来,老牟一直对马大麦有意见,以为他不管大春,现在才知道马大麦是用力过猛了。
“爸可没偏心我。他哪次打我不是往死里打?你们还记得他一巴掌打断了我的鼻梁骨?”
儿子二春不多话,但一说话就是冷冰冰的,好像他出生的时节不是花红柳绿的春天,而是冰天雪地的冬季似的。二春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小时候可让老牟头疼,放人家自行车胎气,砸电影院窗玻璃,用水枪打对面楼晾晒的被子。走在老街上,连猫狗见了他都躲。更别说学习如何了,五年级那一年,光是书包就丢掉了两次。老牟每次教训他,也就是虎起脸吓唬他:再这样,小心老子扒掉你的皮。真打他也就那么一回,老牟每次想起来也是椎心地痛。那次他下班回来,心里本来窝了一肚子闷气。厂里正筹备减员,大家都认为老牟应该在下岗的名单上,谁叫他是老好人呢。远远看见他们厂朴厂长家的二小子擎了一根冰棍儿,大声骂二春是狗娘养的。二春就去推那小子,那小子高他一头宽他一膀,二春明显就是拿鸡蛋碰石头。老牟走过去,猝不及防就给了二春一巴掌,他是想打重一点儿,打给他身后的朴厂长看,没想到就打断了二春的鼻梁骨,事后他才知道,是那小子抢了二春的冰棍儿。朴厂长掏腰包给二春买了一根冰棍儿,还说老牟是个实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