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特

作者: 韦晓东

晚饭后到八点,过去了二十七趟地铁,罗著名不会记错。声音一点儿也没干扰他数数——“咕咚”“咕咚”的地铁震波间隔三分钟传来一次,很准时,然后走远。他巴不得它不走,一直自下而上抖动楼板,这样,就有一种始终被托着的感觉,像坐在飞机上,脚掌随时能感受发动机一秒也不曾熄火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他把右手举至耳边摇了一下。再将眼睛凑近玻璃,转动眼珠,黑魆魆的眼窝仿佛凹入三层隔音玻璃的另一边,连他自己都看不出眼珠里到底是什么内容了。这让罗著名松了一口气,心里随之冒出一句:“好了,集中精力。”他放心地摘下眼镜,架在焊严的不锈钢窗框下沿,两手叉腰。这是去年来的第四次了,原先,他想着站一会儿,看看阳台外的高楼大厦、大树小树和汽车行人,可是直到把忽明忽暗的灯光看成静止的画面,痛感也没有像前三次那样自然消失。后来,随着疼痛不断加剧,站立和坐下都力不从心,很自然地,他幻想着手握刀柄,刀锋锐利,轻轻一划,膨胀僵硬的肚囊噗的一声,跟划破皮球一样,没有莽撞的爆炸声,只是快速漏气,问题就解决了。现在,他回过神,用依然能活动的两手叉腰,紧闭双眼,缓缓吸气,疼痛似乎卡顿了。两根食指插入肚脐,痛就集中到一点。他知道,不能再用力了,指尖抵住的是一层膈,戳破了肠子那些东西也不会爆出来,爆出的只能是血。

他没有过多地把疼痛放在心上。止痛不过是一粒或者两粒药片的事。让他害怕的也不是红酒般的尿,而是发病的原因,这让他处于艰难的抉择之中。照常理,妻子不会那么快回来,她从不搞什么突然袭击。虽然她曾几次提前摁动家里门锁,但不知是她摁错了密码,还是锁出了问题,每次都会响起“指纹扫描不成功”那牛头不对马嘴的提示音,他们根本没开通锁上的指纹功能。即使进了门,从门口缓慢移步至客厅,也犹如大病未愈,跟“突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假如说,她这时回来呢?当然会给他找药,可是家里没有药,柜子里只有她存放的咖啡。她喝雀巢,往带耳把的杯子里冲上三分之二杯八十摄氏度热水,用汤匙搅动咖啡,将面上的泡沫敲碎,冷却两分钟,五分钟喝完。一晚总要喝上三杯。

罗著名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个时候,妻子通常坐在办公室电脑前,或者点开绿光指挥笔,主持一个小型会议。她称之为“作战会议”或“临战动员会”,这是她的同事告诉罗著名的。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参加她的公司年终聚餐,看到她手持酒杯在宴会大厅的一张张餐桌间穿梭,兴奋里有一丝严肃,同桌的人便聊起她令人肃然起敬的趣事,向罗著名赞扬她的责任心和女性特有的细腻。

“从早到晚,”那位跟她一样留着短发的女下属说,“我们经理的每一根头发都时刻保持昂扬向上的姿态!”

“承蒙夸奖!”罗著名听出了那位女下属的羡慕甚至嫉妒,却没有反驳,他清楚不全是这样的。回家后妻子的头发垂下了,靠着三杯咖啡才不至于掉落地上。她一般会在十一点左右推门,将车钥匙丢在玄关里,力道恰到好处,声音不大不小,然后脱鞋、换鞋,对着地板叹一口气,算是打招呼,代表她不想说话了,也是对他早早回家和回家后的无所事事表示失望。

“回来了。”他每晚做出相同的反应,从沙发上站起来,“这么晚!”

“嗯。”每一次,她都用柔弱的声音回答,然后蜷进沙发。

他没有跟她讲起看医生的事,她是闻到中药味后才发现的。她在家中的细腻敏锐或迟钝缓慢,取决于厨房有无味道。

二月,拿到诊断结果,连那位反复拍打着病历本的副主任医生问起病因,他都没说。医生只能开出万能的药方:

“不能喝酒了!”

“喝一点儿都不行吗?”他记得自己当时很严肃,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想通过医生之口让自己断了喝酒之心。也不是随意说的,他是看出了医生和气地讲话时,有一丝恐惧在瞳孔中心一闪而过,犹如屋檐下飞过的两只小燕子。他是想跟医生商量。面对这样的医生,没什么好藏着的。他左手压住腹部,右手伸出来,用拇指指甲在距食指顶端半厘米处轻轻掐了一下。

“四十岁死在这病上的人多着呢!你这肝,你这肾,你这胆,”医生用手指在彩色病历上的身体部位点了三下,“谁都没有把握,懂不懂?”可能感觉自己声音大了,医生睨了睨身边的女助手,又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死了……就不是一个人死了,懂不懂?”

由于生气,医生的瞳孔放大了,这也让罗著名把他的眼神看得更清楚了。每天早上,他要对着镜子揉搓眼睛,如同做眼保健操一样,消除种种比医生眼中露出的还要多得多的神情,直到瞳孔里看不出一只“小燕子”才匆匆上班。他感到很羞愧,觉得对不起医生。后来也证明,他对医生叮嘱的实践确实是不合格的,无论是戒酒还是忌口。他喜欢吃杀猪菜,妻子同样喜欢。每个周六,他很早去市场,中午炖一锅,把电磁炉架上饭桌,吃一点儿放一点儿,放一点儿吃一点儿。这中间,妻子不断点评锅中猪肉和蘸料的味道,叫他下次多买二两猪肝,或少买半斤猪肠,之后东拉西扯,说还要有土豆、洋葱、香菜、葱花、豆芽、海带、茼蒿、金针菇,还拉扯到了酱油、蚝油、酥油……

他不想中断她的点评和拉扯。吃了一周药,原来像红酒一样的尿色变黄了,又吃了三天,转白了,至四月初,时黄时白,处于浑浊状态,说明正常了。所以眼下,在红色的尿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如果仅是胃病,不必太担心,炖杀猪菜时,自己少吃一点儿,妻子应该注意不到;要是肝肾胆问题,就像上次那样,也不是不能治。但如果不能治了呢?他想到了医生那句话:“死了……就不是一个人死了,懂不懂?”有那么一瞬间,罗著名觉得,楼底传来的震波就是一个个幽灵,将他托起来,又拽扯下去。但他马上停止了这种不讲科学的想法,不往下想。

他很想再上一次洗手间,可是自己也知道这不可取。半小时前上过一次,尿少得看不清是红还是黄,就化入马桶的深潭,他低头仔细辨认,连浑浊都谈不上,这样的含混不清使他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闷热的六月天,全身都是汗,可就是没有几滴尿。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才能等到足够看得清的样本。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决定出去一趟。不是挺不住,而是怕疼痛会再次传递到脑子,产生不由自主的反应。前三次,没有吃一粒止痛药,他也挺住了,挺到今年二月才去医院。但出门前,他必须进一趟卧室,这里是他和妻子睡觉的地方,儿子在另一个房间。客厅是妻子的,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卧室是他的,也是她的,她深夜才进入。他按每周一次的规律搂紧她,使她喘起粗气,放松下来,其余时间,他们心照不宣地自由呼吸。电脑在床头柜上,虽然头晕目眩,可他没有丧失思维能力,他进来,是要把疼痛记录到电脑上,这是“好了,集中精力”这句话一冒上来他就提醒自己要做的事。

“好了,集中精力。四顾无人,腹中有鬼。沼气搅动,胃肠膨胀,如针刺、鼓捣、撕扯,皮肉、骨头、神经痛苦不堪;好像孙悟空进来了,用金箍棒捅,用脚踢,用嘴咬……”

没有人称、叙事、节奏,甚至不讲语法,完全是意识流的,也是极简主义的。他的日记越来越有文学性,但并不是说他要写出什么文艺作品去发表。恰恰相反,他把日记藏到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写日记是他十多年来的习惯,就跟妻子天天加班,上初中的儿子夜夜做作业一样,成了日课。他每天记录看到了什么人,参加了什么会议,干了什么事情,吃了什么东西等诸如此类的日常,但绝不是流水账或记录。他发现,每天看似千篇一律,其实天一亮就长出新芽,三四百字不一定能记完,最长的一篇有八千字,洋洋洒洒,一泻千里,要不是妻子在那个周日晚上提前回来,他能写到一万多字。除了需要费很长时间、费很多心神才能看完的最长那篇,其余的每次写完,自己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犹如在看另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是罗著名,但灵活了,飘逸了,像注入一股真气,上下通畅,仪态万千。看完站起身,仿佛“二○××年×月×日”已安放在一只紫檀匣子中,连枝带叶雕刻在匣子四边的桃花栩栩如生,内外金光闪闪。很多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写的。他纯粹是记录,后来写着写着,就受了些《狂人日记》的影响,多了点儿狂放,多了点儿文艺,但他不指望后代有一天偶然发现拿出来追忆,更不消说贡献给博物馆,因为没有太多的指导意义和历史价值。而且,他设置的密码包含中文、英文、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电脑一道,日记一道,他确信没有人能打开这两道密码:电脑专家大费周章也不一定行。他不记在纸上,笔记本日记有锁也不保险,锁匙放哪儿?床底跑进一只蟑螂,妻子躺在床上也能感觉到它在哪个床脚下面。她知道他写日记,不过她没时间也不屑于干那种猎奇的事。

她没兴趣看他的手机。当然,他的手机也没什么秘密,随便她看。这些年,电话很少打了,有事发条微信,最多看看新闻,微信里看得多一点儿的,是“鸟笼文学爱好者”公众号。他们每天在公众号贴出一些小说,主要是短篇小说和少量的长篇小说,然后就小说展开讨论,有时也发布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直播预告,号召大家去蹭课,这对他写日记有帮助。不过写日记他可顾不上文学技巧了,已是八点四十分了。他不想慢慢理清思路,斟字酌句,只拣主要的、关键的写,否则,按四十三分钟前喝下的水和出门路程估算,返回前尿就憋不住了,那间药店的洗手间不好借,如果那里的灯光暗,看不清楚红或白,就浪费了。要是回到家来,不疼了,补记就写不出此时的真情实感。过去那三次,他没有记下来,事后就模糊了,今晚最初的两小时也是,白白站在阳台,让那时的疼痛无痕无迹流走。

“肚子越胀越大,短衫短裤湿透,额头、脸与四肢发麻,汗流出更多了,裆部越来越凉。不可能只是一时发作,它们一定前所未有地全都动起来了,像有小虫子在神经里面爬,骨髓如灌进了辣椒水。”

“出去一趟。”写到这儿,他不得不打上句号,站起身来。这样写,不是啰唆,而是真实记录。他历来认为,自己的日记没有夸张,虽然越来越有文学性,但文学是现实的写照。他的所思所想,从来没离开过现实,比如当前及以后一个时期的为与不为,正是基于现实的思考:医院的医生早下班了,明天去也不合适,临时请假不但不会被批准,还会使他比从豪华游轮上突然坠入汪洋大海还丢人现眼;当务之急,是去一公里外的江北路那家药房,而且越快越好。

换衣服吗?他看着背心和大裤头,迟疑了一下,连穿袜子的想法也否定了。除了他们7栋的卢管家,小区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可就在穿鞋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换上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的夏季正装,再穿上袜子和皮鞋。脚底又硬又滑,这无形中给了他底气,腹部的痛感也随着腰的伸直收缩了,被挤压到一个角落。药店不会关门了吧?以前不会,但疫情期间什么都难说。

打开门,整个楼道的灯全亮了,这是声控,一点儿响动就能触发。他看见隔壁1803房门口站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灯光是她们先触动的。他们见过面,还打过招呼。老太太头发整洁光亮,应该是刚洗过澡,小女孩穿连衣裙,睁大了满是倦意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等待他的靠近;他笑着走过去,极富仪式感地叫了声“叔叔”,像完成一次重要的外交活动。老太太扣好鞋带,瞟了他一眼,拉过孩子。

“还出去呀?”罗著名俯下身问,又抬头叫了声“阿姨”,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跟邻居虽不怎么亲近,却也从未发生过争吵。有一次儿子的台灯从桌上掉下来发出了响声被楼下1701业主在群里投诉,他及时进行道歉,人家当时就原谅了。

“嗯。”孩子和老人很有教养地同时回应,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胸腹疼痛的传递使脸上的笑容吓到了邻居——他平常只注意揉搓眼睛,很少对脸上的肌肉进行按摩训练。五六岁的女孩将怯生生的目光投到亲人身上:

“外婆,扔垃圾为什么要带上我?”

“到楼下透透气。”外婆答。

“到垃圾桶那里透气啊。”

老太太不吭声了,用力戳着电梯的下行键。1号电梯在32楼一动不动,2号电梯从28楼正在往下走,轰轰的声音和阵阵冷风从门缝传来。三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闪动的红色数字。卢管家告诉过罗著名,小区住的大多是生意人,白天基本不在家,有的很晚才进门。走过1803房时很静,看样子老太太的女儿女婿还未回。那夫妻俩罗著名没见过,但做的生意一定不小,因为女孩外婆的警惕性不一般,非常高,头越抬越歪,俨然一只紧张防范的母鸡,余光锐利,喉咙的“鸡皮”收紧。罗著名准备戴上口罩,可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邻居不戴,自己何必让别人生出什么想法?戴上意味着他感染了新冠,或者怕疫情。电梯继续下降,快到18楼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请你们先下吧。”嘴里咕噜咕噜,向后拐进祖孙看不见的楼道。他一时未想好从18楼到1楼的电梯里跟两位已经认识的邻居说些什么,待咚的一声电梯门合上,他才重新将头发捋一捋,向电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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