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潮汐
作者: 王威廉他对自己的感觉越来越糟糕,这天,他发现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他终于怕了。
这都是从生命之镜开始的。
他作为一名科学家,一直饱受妻子的嘲笑。这是因为人类至今没能在宇宙中发现任何其他的生命,可他所研究的学科却大言不惭地叫“天体生物学”。这就像是动物园突然新开辟了一个园地,说是要给传说中的某个尚未被发现的动物,听上去确实有些离谱。
“这门学科就是更好地帮助人类找到其他外星生命。”他向妻子解释道。但这个解释很无力。他们五年前第一次见面认识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妻子那个时候还是科幻小说爱好者,所以她对他所说的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
但是,毕竟还没有找到,这种寻找便成了一种不乏滑稽的虚妄。他的研究也不可避免带着惶恐,犹如空中楼阁,甚至像是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怎么办?他几乎被这个儿时的梦想给笼罩了。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竞争,才拿到博士学位,在大学获得一份教职,结果自己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童年时的梦想:寻找外星人。最可怕的是……现在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内心深处那种朦朦胧胧的对于世界的根本性看法,跟童年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学了这么多年的物理学、生物学、高等数学只是一种表层的游戏,并没有改变他对世界的直觉性观念。无效的知识教育?他每每想到这层,就觉得不寒而栗,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他揣测,像他这样的科学家在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
好在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情绪都比较稳定。他明白这其实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自己所关心的这件事儿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知识范畴。人类的知识每累积一点儿,所带来的未知都会更大,更何况他所面对的领域是未知中的未知。
所以,他开始从正统的知识之外寻求可能。比如,他私下去调查那些疯疯癫癫的科幻迷,那些人声称自己有过跟外星人接触的经历。但询问之下,要么是处心积虑编造故事,用来哗众取宠;要么是出现了某种幻觉,或者是误会了一些自然现象;要么干脆就是某些人精神出了问题,陷在谵妄里边。没有一个人的说法能让他信服。光靠讲故事是不够的,必须有证据,否则去读科幻小说就好了。证据,这是最难的地方。没有证据,他也可以说出很多猜想。从小到大,他有过几百个不乏可能性的猜想。
他在六岁时就知道费米悖论了。他的数学老师告诉他的:宇宙那么大,宇宙的历史那么久,怎么会只有人类自己呢?这不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什么叫最基本的逻辑?就是1加1等于2。如果有人告诉你1加1不等于2了,这就颠覆了你对世界的根本性看法,也颠覆了你对世界的最基本的感受。
他像是为此而生一般,瞬间就被费米悖论给颠覆了。这种颠覆过早地剥夺了他的童年,让他直面宇宙中那些终极的问题,让他失去了很多幻想的乐趣。他必须给自己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他一度设想过,外星人都躲藏起来了,如果他们不躲藏起来,就会被更高级的文明给毁灭。但他马上又推翻了这个结论:外星文明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彼此呢?外星文明一定那么邪恶吗?他们不会是善良的吗?至少,他们可以是不好不坏的吧?
这件事情完全变成了折磨。他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征服银河系》那样的东西,人类跟外星人就像殖民者与殖民地国家那样打来打去,完全是人类的那一套坏东西,只是把它分布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中。他的同学从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上面得到了巨大的乐趣,而他看到的是人类被放大的缺点,甚至是历史罪恶的重现。他确信,一定存在着文明程度远远高于人类的外星生命,跟他们的交往会让人类大幅度提升生命的智慧与科技的水平。
可连个外星人的影子都没发现呢,救命!他在心里呼喊道。
他下定决心,只能好好学习。这个大难题只能留到长大后再解决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最耀眼的那个。他的父母跟老师在家长会上见面了,他们躲着别的家长,站在一边,然后像赞颂奇迹一般,异口同声地说道:从没有见过这么自律的孩子,要让他多注意休息。
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获得了人类最前沿的科学知识,但是他的心境一点儿也没变。他还是那个面对终极问题的少年。
一开始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某些蛛丝马迹。但是一个又一个的蛛丝马迹都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人类最前沿的知识在面对宇宙探索的时候,跟童年时候的幻想也差不了太多,唯一的区别只是它充满了数学公式。童年时的那种无助的焦虑,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不敢告诉陌生人他所研究的学科名称,很怕被人嘲弄。甚至妻子毫无恶意的玩笑,也日益让他胆战心惊。他越来越倾向于做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那就是宇宙中只有人类。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可很快,他就哑然失笑:他成了一个反对别的天体上存在生物的天体生物学家。
“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他捶捶脑袋,让自己清醒点儿。
有一天他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在飞机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卷曲的镜子里面,最惊恐的是,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他向人影问话,人影不答。他抬起手,轻轻伸向人影,想要触摸对方,但是他的手穿过了人影,那里空无一人。他惊醒了。
那个镜子似曾相识,在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从舷窗望向地平线,终于想起了科济列夫镜子。
科济列夫镜子是苏联科学家科济列夫发明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屏蔽地球上全部的磁场干扰,从而让人能够接收来自遥远宇宙的信息。这个实验谈不上有多严谨,至今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发现,但它很神秘。当时做实验的位置也很讲究,在接近北极圈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据说许多受试者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超级幻觉,有些人声称自己跟外星人有了接触。据说做实验的那段时间,北极圈经常可以看到类似UFO的神秘天体。
这些传闻分明是虚构的,但他越是琢磨,越是对他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等他走出机场的时候,一个决定产生了:建造自己的科济列夫镜子。
他没有告诉助手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把需要的材料清单给对方,接下来自己慢慢组装。他也没有告诉妻子,爱好科幻小说的妻子也许会支持他的决定,但到时候一无所获又会受到她的嘲笑。妻子已经不年轻了,她对宇宙的热情跟她对科幻小说的热情一样,正在迅速消退。
他想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情,就像小男孩想独自去进行探索一样。他把这个奇怪的镜子安置到了家附近的一个房间(他租下了它)里,开始优化这个装置。
今天的科学技术比起科济列夫的年代有了极大的提升,所以他用了最先进的材料,可以完全屏蔽电磁干扰。再加两层嵌套的减震装置,以及快速超真空技术,让他不必选择去遥远的北极,就可以获得北极的安静。
他的心情一方面满怀期待与兴奋,一方面却是悲凉与无助的。因为这也代表了他对寻找外星生命的常规方法已经绝望了,他自己也开始剑走偏锋。但又能怎么办呢?当他用深空望远镜探测太空的时候,几十亿光年之外的任何发现都意味着那是一种遥远的过去,跟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之内——以人类的生命尺度来说。即便哪天真的发现某种生命的痕迹,等到能够接触的时候,外星生命早都毁灭了,或者人类本身也毁灭了。
光速限定了宇宙。
他不知道为什么宇宙的规则是这样的,但他总是隐隐觉得这个规则的背后就是为了限制。很有可能,人类跟外星生命的常规接触,就属于限制之列。当相隔遥远的生命克服光速走到了一起,也意味着宇宙的无限受到了挑战。宇宙要保证它是无限的,正如生命的本质是对无限的反抗。人们总是抗拒有限、讨厌有限,但殊不知有限是多么重要。正是分子、原子在有限范围内的有机聚合,才得以对抗暗熵,才有了生命。
他使劲摇摇头,把这些想法从头脑中驱散出去。面对宇宙,任何想法都会通向一条没有终点的旅程。
很快,改进版的科济列夫镜子制造完成。改动如此之大,由他来重新命名都是可以的,比如叫吴用时镜子。吴用时,这是他的名字。
这个东西长得像奇特的海螺一样,人要走进去,必须穿上特制的防护服,就像是宇航员走进太空一般。不过这个过程是相反的:宇航员从太空舱去外面需要穿上宇航服,但是他从外边进入这个像太空舱一样的镜子需要穿上防护服。它们构成了诡异的行动镜像。
在这个海螺一样大的狭小空间,他每次钻进去的时候,都是心惊胆战的。危险是一方面,防护服只要有一点儿破损,他就会窒息和内爆;另一方面,是心理层面的恐惧。防护服的面罩是全透明的,他在里边的曲面镜里能够看到自己变形的样子,那像是另一个人。这个比喻都被用滥了,但对他来说,那真不是早晨站在卫生间镜前的感觉,那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另一个人通过自己在审视自己。
他为了实验的绝密,以及说不清的原因,没有招募其他的实验者。他不相信别人。这个实验太主观了,他只能靠自己去体验。他第一次钻进去的时候,除了内心的恐惧之外就是因为极度的安静而带来的压迫感。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惊恐地望着四周,就像是一头刚刚被捕获的野兽被放置在围栏里一般。他担心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汗水浸透了里边的衣物。
但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他终于有些放松,但又不免感到失望,一种深深的失望。传说中的各种奇特幻觉,他什么也没感受到。但他抬眼看到镜子里变形的自己,恐惧感重新袭来,而且比之前更为猛烈,他坚持不住,逃了出去。他大口喘着气,紧盯着关闭的舱门,好像会有异形或铁血战士之类的可怕外星生物会张开血盆大口冲出来。
但他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想着那镜子的内部,他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从那天起,只要他有时间,他都会坚持钻进镜子,试图在那种极端的安静中感受一些微妙的信息。这样坚持了一个月以后,他在镜子里已经可以做到完全放松了,恐惧感也逐渐消失。再往后,他可以很长时间待在里面,他甚至把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带到里面去思考。这是一个能让他感到格外安心的地方,他此前从未感到过这样踏实与安心。那些困扰着他的日常杂事,只要他钻进镜子里,立刻就被抛开了。他心平气和地反观自己,知道哪些事该怎样处理,哪些事可以放一放,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清晰和明了。他的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提高。只要涉及人类目前知识体系的问题,他觉得都非常简单。里边没有电磁信号,他就用纸和笔进行计算,最多放一个老式计算器,用完之后,他就把电池抠出来。
很多项目和课题的完成进度大大加快,这让他的助理感到惊奇,拦着他问道:“吴老师,您最近怎么开挂了?”
“因为有外星人在帮我。”
助理吓得吐吐舌头。
课题项目,曾经最令他厌倦。好不容易拿到一个项目,居然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可用,不管你能不能研究出什么结论,时间一到,都必须结项。这种知识生产制度把每一个研究者都困在笼子里面。知识变成了“近视眼”。当然,他对此倒并不绝望,他知道人类的天才是怎样的。当真正的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些形式都不会阻拦天才的光芒。科学史靠的就是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巨人横空出世。但是,那样的人物何时才能出现?眼下,知识的体系又一次被困在了边界处。难道这一次的根本改变将来自日益发达的AI?就目前来说,AI还只是优化人类现有的知识,但谁知道AI会不会忽然具备创造力呢?如果AI可以创造,那AI不就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异己生命,跟外星人是一样的。
AI,身边的外星人。
他钻进镜子,AI带来的困扰瞬间切断。AI在宇宙面前,什么也不是。他闭上眼睛,像老僧入定,进入一种静默的空灵当中。
三个月过去了,情况又有些变化。他开始强烈地想去镜中的空间,太强烈了,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情绪,是一种上瘾的感觉。他不去会浑身难受,只有去了才能舒展下来。他觉得很奇怪,他是一个理性很强的人,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上瘾,吸烟、喝酒什么的,统统对他没有吸引力。他的全部情感都寄托在了寻找外星生命上,要说他上瘾,这就是他最大的瘾。但现在想去镜中的心瘾,跟科研的执着不是一回事。他是一个严谨的研究者,所以他确信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这种瘾越来越强烈,他在镜子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甚至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他推掉了各种会议、各种事务、各种打扰,只为了来到这个镜子中间,就那样坐着。只要坐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他开始改进头盔的设计,加上了密密麻麻的电极,让镜中信息能够更好地传导进他的大脑。他就差给自己装个脑机芯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