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女大校

作者: 文清丽

1

下周二上午九点举行文职干部改任军官授衔仪式!

小道传言终于变成了正式通知,我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金灿灿的两杠四星大校军衔,我从当兵的那天起,就日思夜想,终于要戴到肩头了。因为授衔的人多,负责仪式的人让我们同事间互戴,三分钟内,要给对方把旧的文职军衔换下,再把新的大校肩章戴上。与我搭档的也是一位女大校,我们的兵龄和年纪差不多。我以为这是小意思,可预排时,一声令下,我俩一个比一个紧张,肩章插好,用螺丝固定时,小小的金黄色螺丝钉我怎么也拿不住,不是掉了,就是螺钉插不进螺母,其他战友都已停止立正昂首站立目视主席台时,我还是哆嗦得摁不进螺钉。《咱当兵的人》《强军战歌》……军歌一支接一支播放着,好像催促着我赶紧结束,我紧张得满头是汗,对面同事已经给我戴上了,可我就是给她戴不上,情急之下,我只好把同伴的肩章插进肩套,这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可主人一伸胳膊敬礼,没有螺钉固定的肩章马上像青蛙一样咧开了嘴巴,好似在嘲笑我,看来真老了,手脚都不灵便了。

我为自己的笨拙羞愧,真想借口有病不参加授衔仪式了,可我不甘心,盼了快三十年了,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撤退。从当兵的那天起,就没有认过输。在办公室,看到哪个同事闲着,马上拉着对方开练。一个人在办公室,军装挂在衣架练。回到家,让爱人穿着军装,我给他别肩章。三分钟,一篇述职报告都念完了,半公里也跑下来了。你以为授衔只是为了好看?我边练边责怪自己,从中尉到大校,走过了多少曲折而艰难的路,怎么能被这芝麻粒般的困难绊住前行的脚步?我感觉练得差不多了,听闻组织的干事给我换了一个中尉。这虽是温馨的体贴,但我明白这里面的深意,心里苦涩涩的,埋怨自己,看看,都需要人家来特殊照顾了。

不用担心,李老师,有我呢。中尉女同事年轻得脸能捏出水来,皮肤光滑得像天鹅绒。

我们还得多练,万一那天军乐一响,我又紧张得手不听使唤,那真就出洋相了。

没事儿,李老师,别急,这样,咱们分个工,我帮你压住里面的螺帽,你只管拧螺钉,很简单的。我年轻。

你多大?

我二十五岁。

我跟她的年龄刚好颠倒。

二十五岁那年,我从正排少尉刚提中尉。岁月,瞬间把我拉回到曾经的岁月。

2

那时,我刚从位于山沟里的陆军步兵一〇五团调到省城的军医大学,当我背着行囊提着皮箱来到美丽的大学校园时,自豪、幸福、得意,还有那么一缕忐忑。这可是全军有名的重点大学,校园像花园一般,倒映着蓝天绿树的大湖,绿色操场上年轻的学子在跑步,玉兰、梅花次第开放,我也许将要在这里度过一生,我感觉未来好似一轴云锦,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年轻的心如鼓满了风帆的船,期待着远航。

我的新职务是学员队的干事,也就是说我将跟大学生一起度过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教学楼前,放着一架淡蓝色的飞机模型,上面写着“八一”,表明这是一所空军院校。校园主干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系着红布白字的横幅,上写:欢迎外军专家莅临我校指导。广告栏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海报,最醒目的一张上面写着:周三晚七点半,中科院院士、全国著名神经外科教授杨宏在科学会堂做专题讲座。全国著名作家赵明周五在研二教室讲《诗经》。还有什么国标舞培训班、小提琴提高班、镭射电影厅……你听听,这可是与全国、世界接轨的,全国刚实行了假日双休制,也就是说我有更多的时间接受全新的熏陶和省城带给我的便利,我遥远闭塞的步兵团是没法比的。偌大的校园,最醒目的是中西结合的教学楼,旁边是带悬梯的图书馆,另一边是写着游泳馆的白色三层小楼,还有篮球场、足球场、银行、幼儿园、小学、军人服务社、浴池等。院子大得至少有两平方千米,来来往往的人都骑着自行车。足不出户,就生活无忧,几乎就是一个小世界。大都市的八面来风扑面而来,我脚步轻盈,背着行李的肩膀好像也没了重量,禁不住跑起来。跑着,跑着,肚子突然好像被一只脚踢了一下,我才醒悟过来,轻轻抚摸了下,吐吐舌头,心想可不敢再跑了。

报完到,上到四楼宿舍,我浑身是汗,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女学员说,李干事,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身体不舒服?幸亏我穿着厚厚的毛呢冬常服,没有人发现我隆起的肚子。

对了,我已经怀孕六个月了。爱人仍在山沟部队,我即将生产,公婆才想办法把我调到了省城的这所军医大学。

我非常热爱我的工作,带着学员上课、出操,最难受的是上解剖课时。我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面对一具遗体,一层层地刮脂肪,认肝胆脾脏部位,虽然心里恐惧,福尔马林的味道又特难闻,可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到省城工作是多么不容易。我走时,步兵团的战友们别提多羡慕了。

工作了三个月,我就休假生小孩了。

9月学校开学时,我的产假没休完,可我特别渴望上班,反正家离单位也就隔几栋楼,上班间隙,我可以回家给孩子喂奶,这是允许的。开学第一天,天空碧蓝,桂花的香气阵阵飘来,伴随我一路来到大队部。因为坐月子胖了,我的夏常服上衣穿上有些紧,而我急于上班,妈妈给我把后背放宽了两厘米。一进大队长办公室,我就一股脑儿地把想了三个月的新学期计划一一给他做了汇报,比如,跟学员们谈心,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开办新闻报道小组,组织黑板报比赛,等等。当我一口气讲完,静等着大队长表扬,坐在我对面桌前的他微笑着递给我一杯茶,说,你刚生完孩子,身体有个恢复期,组织给你安排了相对轻松的工作。

不用,不用,我身体恢复得挺好,早盼着上班了。

大队长胳膊扶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拨弄了一会儿,说,你休假时,我们已接到干部处通知,你调干休所工作了,干休所就在院后门边,有空来玩。你到学员队三个多月,大队党委对你的工作是满意的,学员对你也是赞誉有加。他后面还说了些啥,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好想再分辩几句,但我明白命运已定,再说徒劳,更何况我是军人,此时只能服从命令。是我干得不够好吗?大队长说的是客套话?可上班的三个月里我挺着大肚子尽了所有的努力,除了没有和学员一起跑操,上课,听报告,啥活动都没请过假。那么是因为我回去生小孩了?可条令没说女干部生产就得给调整工作。

可能我的脸色不好,大队长又端起茶杯递给我说,你没事吧,喝点水。我说,大队长,干休所是干什么工作的?真的,那时我太年轻,二十五岁,对这么一个单位很是陌生。

应当是为退休的老干部服务吧。大队长说着,把一张命令递给我。

上面写的是我由现役军官改为文职科员。

我不是军人了?

还是军人,只是佩戴文职衔了。干休所的干部都是文职干部。大队长说着,低下了头。

二十五岁的我,要离开我熟悉的青年学生走进老干部队伍,我能为他们服务好吗?离开学员队,走过大操场,我感觉高远的天空一下子低了,阴沉沉地向我压来,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军人,他们肩上金灿灿的肩章好像在向我示威。我仔细瞧了瞧,发现大校跟少校的步子不一样,大校步子稳健,少校则速度快捷。而我还是喜欢那些尉官,虽然只有一两颗星,甚至是红红的学员牌,可这预示着年轻,预示着还有长长的未来。而我,从此将不再佩戴心爱的中尉肩章,改为军队文职干部,肩上的星星改成了元宝花,也就是说,我的职务将不再从肩章上体现出来。我不再是副连职干事,而成为科员。这跟地方工作人员有什么区别?我不禁流下了眼泪。行人不停地看我,我怨恨地想,为什么不把你们改为文职,为什么不让你们到干休所去工作?服务离退休老人,意味着你离全校的中心工作远了,意味着你要整天与跟父母一般的老人打交道,他们固执、啰唆,脸上长满老年斑,嘴里呼出的是浑浊难闻的气息。我的青春将要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即便开了花,又能有几人赏识?

我越想越伤心,走进家属楼上到五层,推开大门,另外两间房子静悄悄的,他们还没下班,只有右间我家的房门半开着,妈正在给我儿子唱儿歌:

小小娃儿快长大

长大去骑马

穿上绿军装

胸戴大红花

你看我娃神气不神气

……

我一进门,妈马上住了嘴,探询地看着我,我也不睬,脱掉帽子,军装也不脱,往床上一栽,胳膊枕在脑后,只管不停地流泪。

儿子伸手要我抱,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大哭起来,眼泪顺着面颊哗哗地流了下来,妈边擦边说,我娃不哭,奶奶抱着你坐火车?妈双手抱着儿子摇晃,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看你脸色不好,出啥事了?

他们凭什么调动我的工作?也不征求我的意见,这不欺负人吗?学员队那么多年轻干部,为什么只把我调走了?我本想说我跟干休所一位干事对调了,她到学员队,我到干休所。一想妈是农村老太太,给她说得越多她越担心,还于事无补,便收住了后面的话。

把你调回山沟那个部队了?

伺候老干部,还在咱这个院子里。

我还以为有多大的事,不就换了个单位嘛,还在一个院里,又穿着军装,比你在山沟部队好多了。安心去上班。种不了小麦咱种玉米,只要人勤快,饿不死。

难道我当兵就是为了混饱肚子吗?我很想责怪妈几句,一看到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不停地擦着饭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妈就起来给我熨军装。吃完饭,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妈一直看着我,我装作没看见,只顾低头给儿子洗衣服。妈说人家邻居都上班去了。说着把军装递给我,说,你去上班,衣服我来洗。你不上班,妈心跳得直打鼓。拿公家的钱,不上班,就是不讲理呀。你爹最瞧不起不讲理的人了。

爹在生产队当过队长,这话我倒是常听他说。张三拿了救济款还不干活儿,不讲理。李四干活儿挑三拣四,还嫌给的工分低,不讲理。妈点着油灯说闲话,不讲理……妈一说到去世的爹,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行了行了,哭啥嘛,我上班去还不行吗?

妈一听,马上从衣架上给我把军装拿下,双袖撑开,说,妈就爱看你们兄妹穿军装的样子,你两个哥的军装都穿了很多年,你也要把军装给妈穿老,给咱农村人争气。当农民,你知道苦得很。

对了,我给我大哥打电话。我刚熟悉了学员队的工作,我不走。我说着,就想起身到电信局去。电信局就在学校对面。

行了,别打扰你哥,你爹不是老说嘛,凡事不要看表面,只要踏实干,说不定坏事能变好事,快去上班。

当我穿好军装,在大衣柜镜子前照时,不禁又心酸了,这怕是最后一次戴它了,今后我从军生涯的最高军衔怕就是这两颗星的中尉了。

3

没想到妈——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倒有远见,我到干休所工作后,工作比学员队清闲不说,首先改观的是住房。在学员队时,我住的是一套三家合住的公寓房,公用厨房、卫生间,属于我的是一间朝西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间,一张大床,一张沙发,满满当当的。我一到干休所报到,就分了房子。打开门,我就惊呆了,是两室一厅的营职房,厨房、卫生间都挺大,还有一个从卧室通向厨房的大阳台,洗的衣服不再像合住时得挂到窗外露天的铁丝上,稍不注意就掉到了楼下。妈抱着儿子,边走边说,你看我说准了吧,这房子多好,又大又向阳,厨房、卫生间单独用,阳台这么大,咱冬天放上白菜大葱,再摆几盆花,我抱娃坐到阳台看风景,多舒坦。

带我看房子的是干休所协理员,他说,因为我职务是副连,不,科级,按干部住房有关规定,不能住营职房,但干休所没有相应的房间,就把另一间小的锁了。我说锁吧,锁吧,按规定来。我已经知足了。一厅一房一卫一厨,在军医大学像我这样年轻的干部是不可能分到这么好的房子的。

妈挤了一下眼,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你看,我说着了吧,到这儿工作,也是好事。

好事还真不少,干休所比学员队独立,人虽少,但政工营房车管军需财务,部门齐全,还有一个卫生所,医生护士就六个,还有三个高级职称。我一听,对他们的医术就佩服得不行。这些部门都在一栋家属楼里,只不过占了四套单元房。这样家居式的办公环境,让我很诧异,但的确给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妈有时头疼脑热,到一楼的卫生所看病不用交钱。有时出门办事碰到我们所的车,年轻的司机总热情地说,大妈,上车。让我妈感觉美得很,说她也当老干部了,享大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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