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
作者: 畀愚我曾生活过的那个小镇很小,小得只有两名警察与一个小偷。
当年,有个地质队去到那里,要在那片水乡泽国勘探石油。他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打了无数的洞,快到春节时才陆续离开。只有三个年轻人没赶上航船,逗留在了这个黑压压的小镇上。
小镇上唯一一家旅社最早是公私合营的,后来成了集体的。管事的老卓是个又黑又瘦的秃子。因为黑与秃,年轻那会儿就被人称为老卓了。他老婆倒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主要是年轻,还有那么一点儿丰腴,就是有些来路不明。有人传她是从乡下逃婚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在老家把名气搞臭了,不出来都不行了。反正,他们生的女儿倒是白白胖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老卓的影子,但初为人父的那股高兴劲还是溢于言表的。夫妻俩给她取了个苏联小姑娘才取的名字——卓娅。
因为小镇小,那家小旅社一年到头也没住过多少旅客。时间一长,它就跟一家夫妻店似的,同时也成了这一家三口的家,日子过得恬淡且平静。
卓娅十五岁那年夏天出了件大事。老卓去河里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让驶过的机船搅进了螺旋桨里,鲜血染红了大半条河。第二天捞上来时,七零八落的,怎么拼都少了半片脑袋瓜子。
还是因为小镇的小,街上的饭馆与店铺一到年三十就都打烊了,到了下午光景,整条街上已经连个鬼影也见不着。有的只是风刮过桥洞时发出的呜呜声,还有那些从远天飘来的细小雪花。
事情就出在这辞旧迎新的夜里。
地质队的三个年轻人在旅社的房间里关着门,喝了会儿酒,唱了会儿歌后,出汗了,打开门,又喝了会儿酒,唱了会儿歌。后来,他们醉醺醺地撞开了母女俩的房门。
除夕之夜的雪悄无声息地在外头下着,覆盖了屋顶、路面与大地。到了第二天一早,三名年轻的地质队员搭乘一条迎亲船去了县城。当妈的好几次都差点儿要冲出旅社那两扇大门,但又咬紧牙关退回到屋里,抱住了女儿。打落的牙齿有时候只能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咽。告状那样的苦头她不是没吃过,曾在生产大队的院门外跪了两天,结果把自己跪成了全公社最出名的“破鞋”。
那一年,卓娅也就十六七岁,对性的认识也就是疼痛,痛完了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儿期待。只是,她怎么也记不清那三张脸,只记得黑咕隆咚的,三张脸老是在脑袋里跑马灯。到最后,记忆里也只剩下那些从嘴巴喷出来的酒气。
更考验女人的是在大半个月后。该来月事的日子里,女儿身上还没来。这比当妈的自己身上没来,还让寡妇揪心。这个依然丰腴,却多了那么点儿岁月积淀的女人,在辗转一夜后,再次做出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决定。
两天后,小镇上都知道当妈的带着女儿要回娘家了,要去往她阔别了十多年的家乡。临走前,她把台账摊在柜台上,把抽屉里的硬币一个个地依次垒起来,把夹子里的每张钞票叠得就像用熨斗烫过那样平整。
她只带走了老卓留下的那一点点积蓄,缝在贴身的衣兜里面,就像当年离开村庄。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到小镇。
20世纪80年代,城市里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下班的时候。工厂的大门口,到点的铃声一响起,蜂拥而出的自行车就像是钢铁与人肉的洪流。母女俩第一次见到时,都被这场面惊着了。当妈的同时也领悟到了——原来城里面有这么多男人,总有一个是会收留她们娘儿俩的。这是一个女人的自信,也是信心,但当务之急仍是女儿肚子里那块在日生夜长的肉。
可是,医院里不让刮,妇产科的医生们要先看证明。城外的卫生院里也不让刮,同样也要先见着了证明,他们才动手。一时间,女人又萌生了两腿一软的念头,但她忍住了。再不能把女儿也跪成一双“破鞋”了。最后,她只能听从长虹桥堍下摆摊的那个老军医的建议,先开七帖中药吃吃看。老军医不敢打包票,尤其不敢下猛药,弄不好那就是两条性命。他说,要真出了事,把他也搭进去,那就是三条命了。
老军医伸着三根手指头,眼睛在母女俩的身上转了一圈后,又转了大半圈。
可纸里包不住火,肚皮里面也藏不下一个小孩子。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这天傍晚,当妈的远远地望着人民医院门口那个红十字,用力地一拍大腿,说,生,大不了生下来我当亲生儿子养着。
其实,这也是老军医给出的主意。闯荡了半生的人,最知道的就是人家要什么,也掂量过自己能给出什么。他先是给女人说了说他的情况,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儿,家里有两间半的小屋子,要是找些砖头来的话,还能往外再搭出半间来,这样一家四口吃喝拉撒也能齐全了。为此,他特意带女人去砖桥弄里实地看了趟,但更关键的是后来在路上说的话——等闺女将来生了,就由他来给孩子当这个爹,再由外婆来当妈,孩子不就跟着他有了城里户口?说完,他看了眼女人的脸色,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样一来,闺女不照样是个黄花大姑娘了嘛。
老军医又伸出了那三根手指,说,这是一举三得。
人家一口一个闺女的,还抛出了城里户口,女人还能说什么?一下子,她站在大太阳底下,只觉得都要热泪盈眶了。
只不过,卓娅的生育之路走得颇为艰辛。大半年里面,三个人去了周边很多地方,主要是为避人耳目。等再回来时,又已经快到一年的除夕,三个人变成了一家四口。
老军医满脸的褶子都快要乐开花了。人还没进砖桥弄,就一把从女人怀里接过孩子,逢人就说他这是老来得子,他这真是叫老来得子了。
真正的母亲却笑不出来。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卓娅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孤苦与迷茫,让人怎么看就怎么像个活脱脱的拖油瓶。
除夕之夜,孩子在被窝里哭个不停。她既然当了姐姐,也早就像个姐姐的样子了,回来前就已把奶断了,这时也只能把孩子摁在胸口,用来堵住那张嗷嗷待哺的嘴。那种钻心的痛,不光来自奶头,还有别的地方,让她死的心都有。
她又想起那三张黑咕隆咚的脸,走马灯似的,迷迷糊糊的,喷着酒气。
卓娅不是没想到过死,挺着大肚子那会儿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而且,肚子越大,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那晚在上海,一家三口站在外滩的人行天桥上,她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一下子只觉得心跳得不行,眼看自己就要融化在这满街的灯火里。
她先是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要死了。然后,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又说,妈,我真的要死了。
老军医一脸都是喜当爹的急切,凑过来,说,那就是要生了。
卓娅的儿子生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在这满大街的灯火里。后来,因为老军医姓孙,就给他取了名字叫孙明,但卓娅在心里也给他取了一个,早就想好了的。她叫卓娅,儿子就叫卓伟。
其实,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了。她只是嘴上不说,但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藏进了心底。
日子一顺就过得飞快。
许多事情都是后来慢慢知道的。老军医根本不是个医生。他原先是粮站里的检验员,倒卖全国粮票被判了几年,出来后就成了个流氓,猥亵妇女又被判了几年。
照他的说法,他那点望闻问切都是在监狱里学会的。
刚开始时,姐弟俩住在那两间半屋子的最里间,有扇门可以插上。这是女人做的主,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妈的当然得为女儿多留个心眼,自己就只能跟老军医睡外间了。
他们在过道的地方挂了块帘子,白天拉起来,晚上放下去,但有时候是真的不方便。两口子的那种小心翼翼,连说句话都得在被窝里掐紧了嗓子。尤其天气一热,卓娅夜里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再急,也只能夹紧了两条大腿等天亮。实在不行,就去百货商店里买个痰盂来,塞在床底下当夜壶。可耐不住的是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再转眼都能上弄堂口去打酱油了。
总不能让孩子每晚都扒着床沿看姐姐嘘嘘吧?就算是看自己的亲妈也不成。
女人犹豫了几次后,才提出要跟老军医分床的——她跟女儿睡里屋,两个男的睡外头。
老军医相当委屈,挠了好一会儿的头皮,说,公共厕所才男归男,女归女的。
女人知道人家不情愿,就更觉得自己这是在过河拆桥。她打心眼里是感激老军医的,给了他们祖孙三代一个家,还让外孙成了她儿子,而男人自己呢?光知道为这家忙里忙外,其实什么都没留给自己,也就剩被窝里那几下打更点卯了。
女人还是想再坚持一下,扭头一看他那副一脸愁苦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回去,只能起身,张开双臂地叫:明明,乖,到妈这儿来。
现在,老军医早就不给人开方子了。没有营业执照就是非法经营。夫妻俩现在都成了个体户,经营小针织产品,也就是卖点儿毛巾袜子、内衣内裤之类,还顺带着一些小修小补,给人往皮鞋底钉个铁掌。摊位仍摆在长虹桥堍下,每天早出晚归的,跟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一样,他们未必知道有成语叫相濡以沫,他们只知道夫妻就是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夜里在一张床上睡觉,哪怕就是都死翘了,两个名字也会被并排刻在一块墓碑上。
这天,老军医一早有点儿拉肚子,上公共厕所里蹲过两三趟了,仍有点儿意犹未尽,就跟女人打了声招呼,说是回趟家里,去马桶上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
事情就出在他进家门后不久。
伴随着一声尖叫,卓娅捂着胸口就冲了出来。她赤着脚,光溜溜的两条大腿上面只套了条三角裤,上身的花布褂子扯掉了一大截,两只手都有点儿快捂不住了。
她蹲在家门口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披头散发的,直到街坊扯了件晾在一边的衬衫给她披上,才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棉纺厂里昨天调班,她上完白班又倒夜班,回到家里饭都没吃一口就睡下了,迷迷糊糊有人爬了上来,她连是谁都没看清楚。
可街坊们看得很真切,一进屋就见老军医叉着两条腿站在那里。屎已经掉了一裤裆,还张着两只手,一脸都是委屈,见人就嘟囔:这怎么说呢?这是怎么说的。
狗就是改不了吃屎。最后是砖桥弄的居民小组长赶来,一语定性后,老同志仍然义愤难平,又说了句:孙耀庆,你真不是个东西,你都讨着这么好的女人了,怎么还能干这种事。
当晚,女人什么话也不说,等到孩子睡着,抬手给了女儿一个巴掌。这是女人平生第一次打女儿。啪的一声响过后,她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女儿也眼泪汪汪的,扬着被扇红的那半边脸颊,看着母亲,说,现在不好吗?现在这家里总算干净了。
说完,她抓过桌上的那串钥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街上空旷而幽暗,路灯被行道树遮挡着,影影绰绰的,一阵风吹过就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其实,这天夜里卓娅哪儿都没去,就站在了长虹桥上,迎着风,止不住的是泪水。她是忽然发现的,泪眼里夜晚的灯火竟会是别样璀璨,像太阳反射在水里的那种光,一晃一晃的,直到巡逻的联防队员把她送回家。
老军医这回赶上了严打,服刑的监狱远在西宁。女人千里迢迢地赶去探视,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见。女人知道,母女俩是把这个老男人的心伤透了。所以等到第二年开春,她又去了一次。老军医仍是不肯相见。
女人回来后,看着女儿,说,他这是恨死我们了。
卓娅不说话,只顾埋头织一件小毛衣。孩子眼看要上幼儿园了,听他每次追着女人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剜着她的肉。
女人其实也早就看在眼里了,很多次话里话外的,像是借着和尚在骂秃驴,但听上去又是那么苦口婆心,说,你就是心太急,你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过你们的小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这多好?谁也碍不着谁。可话到最后,声音里难免会掺杂着丝丝的怨恨。女人说,可你倒好,非要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子。
那不是我的家。女儿说,那是你的家。
谁的家不是家?女人说,我是你妈。
一下子,女儿的眼神从没像此刻那般醒目过。她逼视着母亲,问她到底是谁的妈。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妈?还是我儿子的妈?
这些年里蒙在心头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母女俩谁也不买谁的账,直到熟睡中的孩子被吵醒,才一下都闭了嘴。
可是,等他很快又睡着后,卓娅低头看枕头上那张稚嫩的小脸,就像对天发誓那样,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挤出来的。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她要一辈子守着她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