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老鸦岛的邀请
作者: 王彤羽第1天
如果不是那封邮件,我还不知道有个叫老鸦岛的地方。我只把要去老鸦岛的计划告诉了贾小楼,我有把握她不会为此感到惊讶,更不会冒出“你疯了吗”之类的话语,但她还是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小心有去无回。我那会儿正倚在她家院子一扇有着几眼钱币大小、黑色钉孔的木门上。这对门是她花了八百块钱从地角渔村扛回来的,原先是一户渔民家里废旧的木船板,搁在石磨上当成一家七口人的饭桌,现在被贾小楼改装成了小院的门扇。我有时会把贾小楼诸如此类的行为理解为迎合我的情趣,虽然我不觉得我有讨好她的资本。我也没什么太具体的喜好,只要是不太大众化的行为,我都比较容易接受。显然在这方面贾小楼是懂我的,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觉得她像我廖括的女人,可能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所以这回,我觉得她该能理解甚至赞成我去老鸦岛的决定。当然了,即使她反对也没用,她不过是恰好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睡了两年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女人。名分这玩意儿太俗,我看不上眼,贾小楼自然也不会看得上眼。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朝着太阳的方向,嘴上叼着半截烟屁股,眼睛眯眯地正对刺目的光线。贾小楼穿一条超短裙,黑色背心,人字拖鞋,在小院的天井里杀鱼。她弯下腰,屁股高高地撅起。我如果不是已将行囊背在身,会以为她在故意勾引我,可这会儿怎么看都不像。她杀鱼很卖力,一砖头砸在鱼头上,瞪着鱼眼,嘴里嘟囔一句——还没死啊,又一板砖敲下去。如此反复。我曾调侃说她杀鱼已经上升到了行为艺术的高度,她对我这个说法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追问我什么叫行为艺术,于是我把她摁倒在她家那个三平方米大的厨房里言传身教了一次。
贾小楼这次杀鱼和以往又不太一样,下手狠、准、快,我敢说那鱼早就死翘翘了,她仍然高举砖头,一下一下地往下砸,嘴里还是那句——还没死啊——同样一个句子,这次却给了我不同的感受。怎么说呢?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会说得又嗲又俏皮,这鱼像她的情人,而这会儿这鱼就像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最后一次沉重的敲击,把那鱼的脑袋给彻底砸碎后,贾小楼咚的一声把鱼扔进了旁边的水桶,扭开水龙头,洗手。水声哗哗,水花溅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溅上了天。贾小楼拿屁股对着我说,把老鸦岛的方位告诉我吧,你要是死在那儿了,我去帮你收尸。水声很大,贾小楼的声音很小。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眼前的贾小楼也不像贾小楼。我觉得自己该给她一个拥抱,最好再加一个承诺,而我只是把烟屁股弹掉,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就当我死了好了。走出十几米,我希望听见贾小楼恶毒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廖括,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可我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净是被贾小楼击杀的那条大头鱼一对死不瞑目的鱼眼珠子。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然又怎会赴约老鸦岛。在此之前我对老鸦岛一无所知,我仅仅是接到了一封邮件,还有一个来自陌生人的邀请。对方诚恳地邀请我参加一个活动,说如果我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将不枉此行。我不懂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挺没意思的,正是因为我觉得活得没意思,所以才对那样不靠谱的事情上了心,这不过是一个我借机逃离现状最省心的捷径罢了。邮件告知了此次活动的主题——让自己消失在岛上。并说明须在七日内完成任务,要其他人再也找不到才算胜出。而输赢的奖惩分别是,赢者拥有小岛的永久居住权,输的人要在岛上居住三年。邮件还给出了老鸦岛的详细地址和出行时间,让我在约定的时间里到达开往老鸦岛的渡船上。
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我那段时间正在写一部关于游戏的小说,我在小说里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实验场,并身陷其中,常常难以区分现实与虚构。我需要小说里的游戏感,那能对抗我现实中的精神疲惫,让我巧妙地进行反抗,至于反抗些什么呢,我不愿意想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好像就和世界为敌了一样。写那样的小说让我充满了行动力,朝着自己无法预知的答案前进,像进行一次有创意的冒险。但我最近毫无灵感,我把这无耻地归咎于贾小楼的身体再也无法令我产生冲动。我想,如果我继续和她待在一起,一年半载都别想完成我那部伟大的小说。我想摆脱她,又没有能力摆脱她,这下可好,天上忽然掉下了个大饼,我一口便叼住了它。再说了,游戏的惩罚看起来并不像惩罚,不过是在岛上住三年,我掰了下手指,我在贾小楼的院子里已经不知不觉住了两年,住在小岛上,再怎么着也比住在贾小楼那里强,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浑蛋了。不管怎么算计,这都是一件对我有好处的事情,于是,我很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我按时上了渡船。
我是船上唯一的客人。老船夫戴着一顶陈旧的疍家帽,帽檐儿两侧系着一根深色胶带,绕过他的下巴在底下打了一个死结。由于箍得过紧,老船夫下颌的皮肉堆了起来,嘴巴像一条紧抿的线。烈日当空,水面折射出来的光映在老船夫脸上,让他原先黝黑的皮肤透出红润光泽,显出几分活力来。
我问老船夫,这岛真的叫老鸦岛吗?
老船夫说,附近渔民都那样叫,这是一座年轻的死火山岛,形状像一只巨大的乌鸦伏在海面,随着海水的上涨和下降而浮动,就算遇上十二级台风,岛上也没被淹没过。
我说,这么神奇的岛我之前都没听说过,怎么没见有游客来?
老船夫说,老鸦岛就巴掌大地方,半日就能看个底朝天,没什么新鲜的。而且一天只来电六个小时,又没有客栈,生活多不方便,哪会有游客往这旮旯地方来。
我说,这岛有多少户人家住?
老船夫说,以前有几十户人住,后来陆陆续续搬到离这儿十几海里的另一个岛去住了,现在只剩七八户人家在住,多是老人家。
我说,那阿叔你在这里摆渡——
老船夫呵呵笑道,我是在另一处开渡船的,这个岛我两天才走一趟,岛上居民都知道我行船的时间。
此时渡船已在海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举目之下再无其他船只。海浪不大,船身轻摇,我想起了贾小楼温软的怀抱,还有她杀鱼时胸脯像揣了一对小兔一蹦一跳的样子,有点儿乐,也有点儿烦躁。
我是在下午两点一刻登的岛。老船夫说今天水位合适,又没有西南浪,不然就没法登岛喽。我问他如果有西南浪呢。他说风大浪急时强行靠岸,船都要被打烂。小伙子你没见识过西南浪的厉害吧?
我只呵呵干笑了两声,不想和老船夫辩解说我正是极少数在西南浪中还能淡定自若的人。想起那次登另一个岛,七月天,正遇上刮西南风,一条游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晕浪,那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场面。一些穿着时髦、妆容精致、方才还谈吐优雅的女士,这会儿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或跪,或翻滚,或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姿势躺着。一个坐在我斜对面的妙龄女子,抱紧隔壁座位那老翁的双腿,不时猛烈地摇晃对方和呕吐。老翁不惧西南浪,看他的穿着打扮和刀刻一样的黝黑面容,应该是当地渔民。老翁是老实人,妙龄女子在怀,躲不是,不躲也不是;扶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双手握拳置于膝盖,身体挺直如松,双目平视前方,任女子自行搂抱挣扎,他自稳如磐石。
这岛没有码头,船在离岸一定距离时就停下了。我脱下球鞋,蹚着海水上岛。我置身于大小不一的火山岩群中,岩石层层叠叠,颜色黄中带黑,纹理清晰。
我在岩石群中穿行。
邮件提醒音响起,打开邮件看见四个大字——欢迎登岛。
我回邮件问了几个问题,对方一概不再回应。老船夫已掉头离岸,马达声离我远去,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眼前是大片的马尾松,身后是小兽一样遍布海滩的火山岩,看不到建筑物,以及除我之外的活物。我把背包用力地甩到背后,大踏步朝前走去。
海滩上遍是橙黄色的火筒螺,尾指大,我捡起一个看了看,空心的。这螺贾小楼在菜市场买过,五块钱一斤,就是吃法有点儿麻烦。洗螺的时候,贾小楼拿一把铁钳,把螺尖尖的尾敲碎钳掉。那么烦琐的事情,可她偏干得带劲儿,还哼着小曲儿。把所有的螺尾钳掉洗干净后,往锅里一放,盖上盖子,水煮个五六分钟就能出炉。我喜欢看贾小楼吃火筒螺的样子,她不是用牙签挑出螺肉,而是螺嘴沾一圈调好的蒜蓉辣醋,嘟起双唇对着螺嘴用力一吸。吸不出螺肉时,她会吮一下螺尾,再回过头来吸螺嘴,肥肥的螺肉就乖乖地出来了。
我使劲儿咽一嘴口水,不该在这时候想起吃的事情来。继续往里走,能看见的除了马尾松和仙人掌,就是白茫茫的沙地了。沙子松软,细如粉末,色如白糖,踩上去咯吱作响,有些地方脚还整个儿陷了进去,再拔出来时,便裹上了一层白白的沙子,像穿上了薄薄的丝袜。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前面出现一幢两层的楼房。房子看着普通,四四方方的,像个灰色火柴盒。没有阳台,只有几眼圆拱形窗户,还是关闭着的。正门不算宽敞,能容三人并肩站立。门虚掩着,有个齐膝高的水泥门槛。我推开门,喊一声“有人吗”。没人应。我抬腿跨过门槛,左右两边是走廊,没有开窗户,略显阴暗。我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亮,我想起老船夫说的岛上每天只通电六个小时。我向右边的走廊走去。
我一共走过了两个门口,每扇门都关着。再走就看见了角落里窄长的水泥楼梯,没装扶手,像悬挂在墙上一样。我朝上张望,楼梯很长,一层与二层之间大约有四米高吧。这梯看起来出奇地单薄,走上去还咚咚作响,我每踏出一步都像踩在虚空的黑暗里。
终于站在楼梯顶端的时候,前方还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走过的第一扇房门仍然是关闭的,但不远处的第二个门口传出亮光。那束光照进楼道里,白白的,像在黑色的调色盘里猛地挤出一坨白颜料。就在我快走到门口时,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来电了。
我看一眼手表,是下午三点。
我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她。一个女人背光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身前是一个大画架,正画着什么。我的出现惊扰了她,她停下笔,打量着我。由于是逆光,离她又有点儿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从体形上来看,是个高个子,偏瘦。我看一眼房间四周,地上、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雕塑品,大多是泥捏的小样,有人体,有鸟兽,还有各种表情的脸。墙上不规则地贴着一些画作。
不是我的作品。女人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奇怪,干涩如一把生锈的锯,又或是一把没调好音的琴。女人又说,我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有画,还有诗。
我说,你也是来参加活动的吗?
是的。她看我一眼,笑笑说,我叫文婳,你呢?
我说,廖括。
文婳说,你是我到这里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我说,其他人呢?
其他人?天知道。她耸耸肩。
我说,你是画家?
文婳说,噢不,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你不是在画画吗?我指指那个画架。
文婳说,那只是草稿,定稿后还要用油泥捏出它的样子。
我说,你是雕塑家?可是,这里怎么会这么巧有雕塑工具和雕塑作品?我皱眉。
文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你现在的想法就像我刚来时的一样。喂,你是做什么的?
写小说的。我补充说,就是瞎编来忽悠人的那种。
噢,作家啊,那待会儿你会更惊奇。她略显神秘。
我说,是什么呢?
你出门后往左拐,第一个房间应该是你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卖了个关子。
我按照她说的,出门左拐,来到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和文婳的工作室大小一样,墙角有一个书架,书不多,摆放得也随意。书架前有一张黑色书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地上有一箱打开了盖子的打印纸。
这是——为我准备的?我略感惊讶,看来对方连我是干什么的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失算了,我并不想写任何东西。我在桌子前面的木椅子上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大小刚好,还挺舒服。
文婳说,为写字的人准备的,目前就只有你了。
我说,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环视四周,房间另一边很空旷,铺着木地板,有着整面墙的大镜子和金属把杆,像个舞蹈室。木地板因为受潮而稍微腐朽变形,镜子中央有个明显的裂痕,像被什么东西撞击过。另一面墙上张贴着七八张放大的照片,全是黑白的,有松林,有沙滩,有仙人掌,有岩石群,有海上日出,能看出拍的都是这岛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