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开在白城
作者: 黄宁一
去看守所的路上,叶华忽然问我,这么做值得吗?我正望着车窗外被大雨浇湿的城市,还没回答,手机却响了起来。女子管教大队的大队长给我打来的。主要是对方在讲,我只是默默听着。挂上电话,叶华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
给她找的律师,她拒绝了,是不?人都到那儿了,这是要闹什么?
她可能不想为自己辩护了。
那也不能说变卦就变卦啊。
我心里想,有什么不能呢?像六月的天,乍晴乍雨,又或者东边日出西边雨,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对“许悦”而言,有什么道理可说呢?我说,我们去外面抽根烟吧?叶华给我扔了一支烟,微微开了个窗缝。不见就不见吧,我们这样做,对许悦来说,已经够仗义了。特别是对你,你能做的其实并不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许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我跟你说件别的事……我家小子明年要念初中了,派位不好,你能不能给想个办法,争取到一中?你在学校,认识这方面的人肯定比我多。
这么快,都要上初中了。我掐灭了烟,觉得一阵恶心。在密闭空间抽烟,烟雾太大,以致我双眼酸涩,刺激得要落泪。我抽出纸巾擦拭眼角,又害怕叶华误会,嘴里解释说烟熏的,不抽了,把窗户开大一点儿吧。叶华看了我一眼,车窗开得大了一些。急雨裹挟着泥土的味道,一浪又一浪地滚进车里。这样的味道,似曾相识。很多年前,我也曾闻到过,在记忆深处,那里还有许悦。
那一年,我们拍一个电视短剧,出外景,在城外的一个村庄里。也是下起了大雨,我和许悦躲在一个遮阳伞底下,雨打在地上,卷起一层层的尘土。许悦看到了,很高兴,说田地里的稻子有水喝了,瓜园里的蔬果不渴了,农民伯伯要笑开怀了。
说得跟写诗一样。
她那时还小啊,跟孩子一样。
你也还小?犯傻气。
我听了,不再说话。叶华也沉默了一阵。他把烟蒂扔到马路上,问我,你是写剧本的,你不觉得许悦做的这些事,就跟个剧本一样,都是她算计好的?
算计,这个词太沉重了。我笑了笑。十一年后,我才又与许悦重遇。这不是一次偶然的遇见,不是多年后戏剧性的街头邂逅,而可能是命运之中的必然。
我对叶华说,雨小了,走吧。大队长在电话里说,许悦有封信要给我。还是得去趟看守所。
年初,准确地说,是元旦过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学院老院长的电话。她打给我,说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和谁在一起。我和许悦在一起,在学校里喝咖啡呢。你有空吗?有空的话,来一趟。哪家咖啡厅?就是白城边上的望海咖啡厅,靠近我们院部呢。
我戴好口罩,急匆匆出家门。晚上要给老大庆祝生日,我算了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时间还充裕着,能赶得及。我曾经设想再一次见到许悦,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我很可笑地跟她说过,有一年如果我们再相见,你定会看到我拿着电影大奖的奖杯,上面写着“最佳编剧:王林”,我会邀请你来现场,见证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太不要脸了,现在想来,真是令人羞赧。我以为我见到她,会尴尬,会激动,会欣喜,但事实上,握着她的手,我心里却是平静的。是她首先伸出的手,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王林老师,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老师了。许悦微笑,老院长跟我说你回院里教书的时候,我还是蛮意外的。但后来一想,王林老师有实践经验,又有专业理论,回来当老师那是再自然不过的。
老院长是看我走投无路,可怜我,收留我来着。我的桌前放着一杯已经点好的美式热咖啡,我喝了一口,温度恰恰好。我猜是许悦帮我点的。
你说得自己多凄惨一样。你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堪,那岂不是说我们老师没培养好你?老院长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们院可不是收留站,没点儿本事,就算你叫我一声“妈”,我也不会让你回来。
谢谢老院长。我是发自内心的。我不是博士学历,又毕业多年了,没有高级职称,没法正式进编,老院长就想了个“柔聘”方式,把我招进院里了。
我前年退休,趁着退休前,把王林招进来的。进来后王林也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主教学生的创作课。他能写,又能导演,带着学生做了不少好作品。你再喝口咖啡,我们说正事。
老院长说话办事都比较干脆,纵使是多年之后才见到许悦,可并没有给予我们过多的时间寒暄问候。不过,真要是和许悦说话,问起彼此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谁能开得了这个口?谁的故事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说不清,说上三天三夜又绝无可能。彼此尴尬罢了。
今年是建校100周年,我们中文学院是从学校建校开始就有的。学院自然也要庆祝一番,常规的庆祝方式我们也都有,但觉得不够有特色。在邀请杰出院友的时候,我和许悦通了电话,她很热心,一口就答应出席庆祝活动,然后又提出要给学院设立助学基金。这么多年了,自她去了外省之后,就一直很低调,但这次却很积极。我说我们还想有个比较特殊的庆祝方式,她就提到了重排我们当年轰动一时的舞台剧,以此来庆祝。排演的经费,也是她承担。许悦真是不得了。
老院长,您过誉了,尽一份心力罢了。
许悦笑着说,双眼又盈成了弯弯的月儿。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秀发已是高高盘起。我努力看着她,想找到过去的一些模样,却发现只是徒劳。我以为将她的容颜牢牢记住了,但认真回想,却是一片模糊。是她现在的样子冲淡了过往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只能有她现在的样子,我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曾是那么清晰。
王林老师,还能再请你导演那部舞台剧吗?许悦问我。
我说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老院长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矫情起来了?一件大好的事,怎么还需要考虑?我说,那出剧太好了,我怕毁了心中的那份美好。
我现在的心里,没剩下多少美好了。
二
出于礼貌,加了许悦的微信。老院长在停车场还觉得奇怪,问我俩怎么连个微信都没有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许悦却很灵活,把原因都推在自己身上,说是她离开海城之后,和大家的联系都少了。老院长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个小师妹这次这么积极主动,你可不要让她失望。我想了想,究竟是谁让谁失望呢?
这个问题一直绕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给我们家老大庆祝生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吃生日蛋糕的时候,我收到了许悦的微信,我走出了包间。罗琳看见了,把我堵在门外,今天是你女儿生日,你要是这样心不在焉,就干脆别来!有没你这个爸爸都无所谓!
罗琳斥责我的一切,我都接受。我也无力辩解。我拿着手机,等罗琳进去后才点开看。许悦发微信问我,王林老师,重排舞台剧的事,你真的还要再考虑?我回她,很多事都变了,往往有心无力。她再问我,那么你觉得,我变了吗?我写了很多字,但最后又都删去了,只给她发了一句,你以前不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老师”。她回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我看了许久,而后才收起手机。
我提前离开了生日宴会。宴会结束,要送老大回去的时候,是最难受的。她跟着罗琳回,我回我的老房子。老大长大很多了,但我依旧不敢面对她临走时的目光。我选择逃避,像过去很多时候一样,“逃避”是我的拿手好戏。我驱车,去找叶华。我问他回家了没有,他说没有,还在公司弄广告拍摄的文案,一个客户急着要。我说到你公司楼下了,还是去那家烧烤店。
点好的烤串上来,叶华才急急忙忙赶来。他连撸了好几串,说晚上都还没吃呢,饿得快趴电脑前了。我说咱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还像小年轻一样拼,不要命了?叶华说公司是自己的,手下就两三个人,我不带头拼哪里行?我点头,说那倒也是,但也要顾家呀,不要落得跟我一样。
谁跟你一样?晦气。
叶华从来不会跟我客气。他肯定知道我找他是有事,但他装作不懂,只顾喝酒吃肉。我也不吭声,两个人就这样消耗着食物。店老板见客人少,自己躺在折叠床上,打开了手机听音乐。音乐公开放,声音很大,放的是闽南语老歌《爱情的恰恰》。一曲终了,我告诉叶华,我见到许悦了。然后把事情前后告诉了他。
你觉得,那出剧要再重排吗?
排啊,当然排。叶华揉了揉自己鱼泡般的眼睛,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剧,是神剧吗?是《茶馆》《四世同堂》还是《恋爱的犀牛》?像个宝贝一样捂着,生怕摔了?再说了,过去美好,不代表现在不美好。也许,现在排,出来效果又不一样。不同年龄,不同感悟嘛。
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些突然。十一年了,忽然出现。
这也是我觉得不理解的。舞台剧那只是个形式,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许悦究竟想干什么呢?真这么单纯,忆苦思甜,抚今追昔?
什么乱七八糟的。过去苦吗?我倒不觉得。
但也不见得甜吧?至少不是很甜吧?
叶华的话,有些奇奇怪怪,没有什么逻辑。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了。元旦前有一股寒流,延续至今,仍有些冷意。这种冷,对南方城市而言,已经是超载的负担。老房子里更冷,夏热冬冷,哪里有问题,就偏往那个方向扩大。匆匆洗了个澡,想缩被窝,电话倒是响了。一看来电,竟然是老院长。
您老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一早怎么受得了?
老老老,我这才六十出头,被你说得像是七老八十一样。下次再说我老,我可不给你好脸色。
给您赔不是了,老,院,长。
她笑了一声,骂了我一句“小猴子”,而后意有所指地说,怎么下午许悦在的时候,你那么拘谨?客客气气,全然不似你平常。我印象里,你和许悦也是有说有笑的,你对这个小师妹向来挺看重的呀。
我说话也是看人,熟悉的就说多些。老院长提到了许悦,我心里自然明白了她深夜电话而来的目的。许悦,都是些过去的回忆了。人都会变的嘛,老院长,您也说了是“印象”。
王林啊,这个电话,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打来的。你也人到中年了,应该明白,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许悦其实在去年就跟我有了联系,断断续续的,大概透露了点儿她现在的情况,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赚了点儿钱。前段时间联系校友,我想到她,问她能不能回来参加校庆和院庆,她一口就说好。还说要设立助学基金。你知道捐多少吗?500万元。
哦,那可不少。
对于我们这种文科专业,这笔钱已经很多了。她没提任何要求,只说了想再排舞台剧,这个想法,你觉得过分吗?王林,我给你打电话,也算是下命令,我不管你什么美的丑的,总之重排舞台剧的事,无论如何你都要担下来。
挂上电话,我发现鼻子已经塞了一边,穿着单衣在客厅待了那么久。我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大衣。慢慢有了些暖意,我才翻箱倒柜,找出了压在箱底的一张光盘,盒子封面写着:
舞台剧《繁花盛开在白城》 海城大学2004级中文系倾情演出
我打开盒子,把光盘塞进了台式电脑的光驱里。只有我这台老旧的电脑,才留着光驱。光驱里发出吱吱声,在奋力读着光盘。屏幕上,音乐声里,开始出现一朵花,而后是一朵,又一朵,直到第五朵。五朵花儿。
她们当时有多鲜艳,只有亲眼看见过的人,才能知晓。
三
尤娜和曲姝婷来找我。她俩我经常见,比如在媒体上,或者在别人的朋友圈里,但她俩应当很久没见着我了。见到实际中的她俩,是在从看守所回来的第二天。我在院部上课,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上完这天的课,我教的“戏剧创作”就结课。同时,这也意味着这门课的“终结”。我向教学秘书提出,以后都不再教这门课了,也不要给我再排这门课了。院里如果有哪个老师愿意上的,我可以把做好的PPT都给他。
我在收拾书包,学生边走边问我,老师,校庆那天的舞台剧还演吗?我说大家一起努力吧。我在搜寻教室,试图找到王瑶,但她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意外,甚而有些恼怒。最后一节课,怎么能缺席?舞台剧如不能演出,她作为剧中主演,有了情绪?或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不请假而旷课,让我觉得不舒服。我看到阶梯教室的后门,尤娜和曲姝婷出现了。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俩。
两位好,好久不见了。我主动打的招呼。经常在媒体上看到你们,尤老师是学术研究做得好,曲老师是新闻报道写得好,都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