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作者: 徐广慧

1

回到家后,青禾一头扎进了冒着浓烟的厨房。爷爷正趴在灶火坑里鼓着腮帮子往锅底下吹风,锅底下的一小撮树叶在爷爷吹起的微风里一明一灭。

青禾不敢去看爷爷,倚在锅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青禾的弟弟青果立在青禾跟前,仰头看着她的脸。

“走开!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花儿!”青禾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一块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嗖嗖地从她的嘴里蹿了出去。

“禾儿,你这是咋啦?”爷爷抬头看了青禾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就是这一丝不满,让青禾的心跟刀割一样。要知道,从小到大,爷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啊!既然爷爷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那他一定是特别生气了。是啊,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跟弟弟说话呢?弟弟都八岁了,还不会说一句话,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应该用全部的爱去呵护弟弟吗?为什么要把内心的苦恼一股脑都发泄给弟弟呢?

爷爷把一根枯树枝啪地折成两截,续进火里,锅底下的火苗很快由小火变成了大火。火是金黄色的,把屋子一下子照亮了,也把爷爷的脸照亮了。

奶奶抱着妹妹青豆在厨房门口闪了一下不见了。青禾知道,奶奶也一定听到了她的呵斥声。奶奶虽然没有说她,但奶奶的内心也一定经历着煎熬。而她的妈妈呢,那个生下她和弟弟妹妹的人,此刻正站在北屋门前的台阶上仰着脖子张开双臂拥抱院子里如冰块一样寒冷的空气。妈妈是想要拥抱这个冬天吗?没有人知道。

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呢?青禾的内心已经被恐惧占领,但更多的是自责和懊悔。她走出厨房,来到杂物间门口。青果也走出厨房,来到杂物间门口。青禾看了青果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法甩掉他,从出生后,他就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从早到晚,他们从未分开过。就是上学,青果也会跟着她一起去。青果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她上课,等她放了学后,再跟着她一块儿回家。青禾看了一眼窗台上的书包,眼前浮现出和小换一起上学的情景。她们手拉着手在春晓村的大街上走过,手拉着手进教室,手拉着手去厕所。她们干什么都手拉着手。她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让她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许小虎说得没错,她俩就是穿的一条裤子。她们那里,把两个人关系走得近叫作穿一条裤子。许小虎这样说,不仅没有激怒青禾,反而叫青禾心里很温暖。这说明大家都能看出来,青禾除了青果,不是没有人搭理。小换就是愿意和青禾说话,也愿意听青禾说话的人。青禾有了好吃的,总是留给小换。小换有了好吃的,也总是想着青禾。她们两家只隔着一条胡同,就是喝口凉水,小换也愿意跑到青禾家里来喝。小换的这个举动,叫青禾觉得自己的家和别人的家没有什么不同。秋天的时候,小换和青禾爬到村后面的苍岩山上摘柿子,青禾总是把最大最圆最红的柿子给小换吃。

“腊月。”

青禾隔着门缝轻轻唤了一声。

杂物间黑乎乎的,隔着门缝,只能看见纸箱子的一个角,看不到腊月。

青禾把挂在门鼻上的铁丝拿下来,轻轻推开门,踮起脚尖向纸箱子走去。哦,腊月,亲爱的腊月还在呢,它正趴在那只白色的棉线手套上眯缝着眼打盹儿。看到青禾,它睁开了眼睛,毛茸茸的尾巴像是一面旗子一样,摇晃着。注视着有些胆怯又对一切充满着好奇的腊月,青禾的心变得柔软起来。对,腊月是一只小猫,一只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小猫。它的眼睛碧蓝碧蓝的,焦茶色的毛又细又长,一看就是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猫。

“腊月”这个名字,是小换给小猫起的。青禾喊了一声“腊月”,腊月马上抬起了头,这叫青禾心中的烦恼一下子减少了许多。小换说:“今天腊月初一,咱们就叫它腊月吧。”青禾说:“嗯,腊月这个名字真好听,咱们就把腊月初一当作它的生日,你觉得可以吗?”小换说:“太可以了。”小换坚信这是一只来自山上的野猫,或者是从别的村跑来的。春晓村不大,整个一面坡上的人家加起来,也就二十来户,就是东家打个喷嚏,西家也能听到,最近没有听说谁家的猫生小猫。

哦,腊月真的是太可爱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青禾想,她一定还会对腊月进行施救的,当然,她一定不会再让小换帮忙了。

她和小换一起在街上玩,青果拉着她非要回家,她和青果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公路上有一团东西,她还以为是一个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塑料袋呢,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猫。小猫的两条后腿不知是被路过的车给轧了还是怎么回事,软塌塌地贴在地面上。小猫用两只前爪往前吃力地爬着,两条后腿像是面条一样,在后面拖拉着。

“小换,小换,快过来。一只小猫。”

青禾大声喊着。小换本来快到家门口了,听到青禾的喊声又跑了回来。

青禾伸手去抓小猫,小猫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脑袋缩到了一边。

“亲,你这是怎么了?”

小换蹲下身子,轻轻地说。

“它的腿好像折了,咱们把它送到医院吧。”

青禾说着,伸手去抓小猫。怕小猫跑了,在青禾抓小猫的同时,小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小猫的脖子。大概是用力过大弄疼了小猫,小猫张大嘴,闭着眼像个孩子一样,嗷嗷地哭了起来。这个时候松开手就好了,可是她们没有松手,小猫脑袋一甩,牙齿咬到了小换的小手指上。伤口有豆粒那么大,还翘着一块肉,血很快呼呼地流出来。小换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受伤的小手指,血就从她的手指缝里冒了出来,滴到她的羽绒服上。她的羽绒服是黄色的,衣襟下摆上的几滴血瞬间洇开,像是在黄色的土地上开出的一朵朵红色的大花。青禾的脸唰地白了,她站起身,挓挲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

“啊,疼不疼?”

小换没有说话,攥着流血的手指往家里跑去。青禾追上去,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她本来打算跟着去小换家,帮小换处理伤口,可是回头看看趴在公路上的腊月,她的心又提了起来。腊月怎么办?这是一条连接山东和山西的省道,大货车一会儿一辆,基本上没有断过。要是再有大车经过,腊月肯定就完了。这样想着,青禾又回到公路上,蹲下身子,向腊月伸出了手。腊月似乎感觉到了青禾的友善,这次没有再挣扎。本来打算抱着腊月去镇上的医院,可是花窝镇离这里十几里地,要去也得有车才行。青禾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没有出现,她就把腊月抱到了村医那里。

“不用管它,一猫九命,这点小事儿算不了什么。”村医说。青禾哭了,脸上的泪哗啦啦地流。青禾不信。青禾说:“它叫腊月,它站不起来了,一定是骨头断了,您能帮它把骨头接一下吗?”

“过一段时间它自己就好了。”

村医关住屋门,不再和她说话。

一向和蔼的村医怎么这样呢?青禾失望极了,也难过极了,抱着小猫,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到了家门口,她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擦了擦。爷爷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遇到事动不动就哭。

院子里没人,她从杂物间找了个破纸箱子,把腊月放到了纸箱子里,又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嚼碎了放到它嘴边。它大概饿极了,很快就把那口馒头给吃了。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尖厉的喊声把妈妈、奶奶和青果都吸引到了院子里,满脸柴火灰的爷爷也出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换的妈妈。

“真稀罕,有什么事吗?”奶奶还没开口,就被妈妈抢了先。妈妈走下台阶,压低嗓子说:“你是谁,你来俺家干什么?”奶奶把怀里的青豆往起抱了抱,瞪了妈妈一眼,回头对小换的妈妈说:“别理她,不知道个孬好。”

“真是气死了,你们家青禾叫小猫把我们小换的手给咬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小换的妈妈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对手里拿着柴火的爷爷高声喊道。

爷爷把目光转向青禾,还没等青禾开口,小换的妈妈又急呼呼地说:“小换就在外边,马上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你们家谁跟着去?”

“这是咋回事,我们家没有猫啊!”爷爷说得不慌不忙,小换的妈妈只好把声音放低了几度。小换妈妈说:“是大街上的流浪猫咬的。那只猫受伤了,青禾想把猫送到药铺包扎,叫我们家小换过去帮忙,结果把我们小换的手指头给咬了,血呼呼地流。我刚才在家用胰子给她洗了十五分钟,现在去防疫站打针,你们出个人跟着一块儿去吧。”

爷爷把手里的柴火扔到灶火坑,跟着小换的妈妈跑出院子,果然见门外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小换坐在车斗里的一个卷起来的破被子上,腿上盖着一个小褥子,右手裹着一块儿白毛巾。

“青禾,这是咋回事?你咋闲着没事儿抓猫玩?”

奶奶瞪着青禾,那个恨劲儿,直想用目光把青禾给杀了。

青禾低着头,不敢看奶奶,也不敢看三轮车上的小换。她知道,村里的人被狗或猫咬了,都得打狂犬疫苗,不打狂犬疫苗会死的。她希望小换赶紧去打疫苗,可是她也知道打狂犬疫苗得花不少钱呢,就算花的钱不太多,他们家肯定也拿不出来。她跑到屋子里,拿起爷爷的手机,想给爸爸打个电话,猛地想起爸爸哪里有手机啊!以前爸爸出去干活,有事了都是把电话打给爸爸的同事,最近爸爸去花窝镇的扶贫工厂上班了,她不知道跟爸爸一起干活的认识的人里边都有谁。况且就算有电话,爸爸也听不到她说话啊。

爸爸是聋哑人,妈妈智障,他们是贫困户,每月领取国家发放的八百多元的生活补助金。她和弟弟妹妹领了孤儿证,每人每月领取一千元的生活费。爷爷平时在邻村的酸枣汁厂打零工,每月也有一些收入。九年义务教育,她的学费书费都不要钱,她和弟弟妹妹平时也没怎么买过新衣服,也没吃过零食,一家人节约着用,按说除去生活费还能有一些剩余,可问题是她的弟弟青果是个脑瘫患者,一个星期去市里头做一次康复治疗,一年得好几万,加上只有六个月大的妹妹青豆吃奶粉。这样说,他们家的钱,不但没有节余,而且还有点儿紧巴。得勒紧裤腰带,咬着牙日子才能过下去。

爷爷翻箱倒柜,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一个手绢,把里面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装进兜里出去了。青禾紧跟着跑出去,眼看着爷爷上了小换妈妈开的三轮车。小换垂着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青禾站在三轮车后边,想对小换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三轮车就呜地开走了。妈妈揣着手,梗着脖子,站在路中间,对着三轮车远去的屁股小声嘟囔着:“没良心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咋不把俺们青禾带上?”青豆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奶奶把她在自己的胳膊上放平,一边往妈妈跟前走,一边低声说:“滚,滚,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事儿别瞎说。”

2

小换打疫苗花了多少钱,青禾没敢打听。她只知道小换不仅打了疫苗,还打了蛋白,还打了破伤风针。虽说打了针就不会死了,青禾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疫苗真的那么顶事吗?万一疫苗没有起到作用呢!小换妈妈说得对,要不是青禾叫小换过去帮忙,小换不可能被小猫咬了。青禾想给小换道个歉,可总也找不到机会。

第二天吃过早饭,青禾去找小换。小换明明在家,她妈妈却说她没在家。下午青禾去砍柴,在河滩上碰到了小换。“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青禾拉着小换的手说。小换说:“没事,一点儿都不疼。”青禾说:“以后你还和我玩呗。”小换说:“嗯。腊月的腿好些了吗?听说你把它抱到家里了。”青禾往左右看了看,把嘴附到小换的耳朵上,轻声说:“我把它藏到我们家草屋里了。”

小换要去看看腊月,青禾说:“不行,要是它再把你咬了可就毁了。”小换说:“我现在不怕被猫咬了,医生说打了疫苗就没事了。”青禾说:“好吧,等黄昏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青禾把村医的话给小换转述了一下,告诉小换,才过了一晚上,腊月的腿真的能站起来了,只不过走路摇摇晃晃,还不是那么稳。小换和青禾在小河边玩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去了南边的山坡上。

小河南边的山坡是太行山的余脉。太行山高大雄伟,连绵起伏,在春晓村一带形成两座东西各自独立的大山。从春晓村向南看,正好能看到两座大山之间更远处像是一排月牙一样的矮一些的山崖。月牙山背后更远处,形状各异、高低起伏的山脉缥缈朦胧,把月牙山衬托得像是瑶池里刚出浴的少年。要是刚下过雨,那就更美了,云蒸霞蔚、烟雾缭绕的月牙山,真的像仙境一样。过路的人,无不驻足惊叹。

她们上的是月牙山西边那座矮一些的山。从小到大,她们不知多少次爬上这座山,在这里打柴、摘酸枣、挖野菜,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就躺在草丛里看天,或者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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