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阿波罗
作者: 梁宝星在绿河的边缘跳舞
关节咯咯地响,还是要跳舞
请接受,语言的盛筵,幻想的极限
——X
一
1
太阳是灰色的。
光线越来越暗,地表引力放弃了我,我被抛到高空,然后被另一个巨大的引力控制,接着就开始急剧坠落。坠落的过程中我体会不到速度,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因为过于强大而消失不见,就好像一块石头因为无法移动,便无法丈量空间。坠落的速度太快,我在化为乌有。
太阳越来越小,我脸部朝上,能够看见灰色的太阳从雪球变成铁球的过程,也避免在即将降落的时候摔得面目全非。我并不能看见自己即将降落在怎样的世界里,从我依旧能够看见太阳可知,我的背后是一个漆黑的天体。
我是一颗即将登陆的彗星,不断瓦解,并不会燃烧发光。我将抵达宇宙的边缘,这个坠落的过程注定是漫长的,我的背后已经麻木,甚至已经结冰,剧烈的冷在撕裂我的身体。不过无所谓,作为物质的外壳,从衰老的那一刻起,身体就一直在分解。
沉睡是忘记速度和距离的最好方式,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太阳抛弃,不如自己先把太阳给抛弃了。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声轰鸣,闭眼的瞬间不清楚我坠落了多少距离,我降落在一个昏暗的表面,剧烈的寒冷汹涌而来,所幸我尚能站起来,只是行动迟缓,还能够看见太阳。太阳只有拇指那么大,依旧是灰色的。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并且已经结束,我所说的是我的生命。对于死亡,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从生到死只经历了一段没有时间概念的漂泊。我在山上翻了车,那辆陪了我许多年的小卡车和我一起坠入深谷,然后我的眼前就只剩下黑暗了。我在黑暗中飘浮,那时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我只是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中。
当我感觉到光和温度在我身上流逝,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
太阳冷冰冰地浮在头顶上,就像一块随时可能砸到脑门上的石头。作为一个死物,我当然不恐惧太阳砸穿我的脑门或者下巴,死物是没有疼痛感的,因此,即便陨石像子弹那样向我袭来,我也会像大海一样敞开怀抱。
这个地方可没有海,或许有,装满石头和沙子的海。当我走出陨石坑,看见一支队伍,他们排成一列往前方走。至于为什么往前,我不清楚,大伙儿都朝那边去,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仅此而已。有时候不需要给自己设定目的地,跟着走省不少事,死亡的世界没有对或错。
一个刚跌入死亡世界的人的看法值得商榷,事实也是如此。当我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进入混乱的死亡群体中,发现自己不能再用过去的方式来看问题了,或者说不能再以生者的角度来看死者的世界了。我感到绝望,越走越绝望,因为不清楚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到什么地方,以前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死去以后我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死人。我感到绝望的原因是我掉进了一个漆黑的寒冷的世界,可能就是所谓的地狱。我生前虽然没做多少好事,可也不曾做过违心的事,因此,我对自己出现在地狱感到不满。我在行走的过程中对天堂和地狱的准入规则产生了怀疑,这一切直到我碰到M才有所改变。
M说,你不能用生者世界的规则在死者世界里犯糊涂,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狱?M已经去世四年,他是同时爱上七个女人之后无法控制自己情感,在爱上第八个女人当天把自己锁在公寓的卫生间里吞枪自杀的,因此,他的额头上有一朵白色的骨花。M说,海明威头上也有一朵骨花,不过海明威的骨花在后脑勺下方。M告诉我,以后要以骨花的位置来区分他和海明威。他正处于半尸半骨的状态,很快就会彻底变成一具白骨,而海明威早已是一具骷髅。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M说,我跟海明威身高和体格都差不多,辨认起来还得花点儿眼力,不过当你熟悉了这个世界,对于骷髅的辨识度就不会那么含糊了。M的话我理解,就像生者世界里,黑人眼中黄种人几乎都长一个样,黄种人眼中黑人都长得差不多。
你见过海明威?我问M,他在附近?M说,见过,他整天和狮子、大马林鱼待在一块儿,当你遇见他,你会一眼就认出他来。后来,当我深入骷髅当中,发现M过于简单地描述了骷髅的辨识度。人类历史中,吞枪自杀的人很多,他们不是额前长出骨花就是后脑勺长出骨花,或者头顶长出骨花。我看见过好几个后脑勺长出骨花的骷髅,他们都不是海明威。
M把我带到一个A形山洞,那是陨石坠落时形成的,里面有光。M告诉我,地下深处都是能够发光发热的火焰石。后来,山洞里陆续来了两个骷髅和一个像我这样刚死不久的死人。M说,黄色骷髅名叫F。F来到死亡世界已经十七年,但是由于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所以尽管年纪比我们都要大,但他依旧是个小伙子,在谈资论辈上面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F死于自杀。他说,那个世界再也没有好的诗歌了。他在海边徘徊的时候,因为想不到一首能够表达那一刻心情的诗,对此感到失望透顶,于是投向了大海。
莫名其妙。
白色骷髅名叫J,个子瘦小,她显然是刚从半尸半骨状态沦为骷髅。她是那么的白,生前应是个美女子,她却说她生前长得并不好看,是个胖女孩,因为吃得好,骨骼的含钙量饱满,化作骷髅以后才那么晶莹剔透。她死于焦虑不安。她说,生前因为焦虑在饮食方面不节制,因为焦虑而失眠,后来觉得打败焦虑的可行方式就是接受失败,也就是接受死亡。
死后还是会焦虑,她说。
莫名其妙。
至于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女孩,她和我一样刚来到死亡世界,像我一样被M招过来了。她还保持着人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名叫L,死于心脏衰竭,每天都感觉有一股巨大的重量压在胸口,睡觉时她用垫子垫在背后,支撑着身体活了四年,前不久她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就尝试在夜里把垫子从背后取走,结果就死了。
莫名其妙。
旅行的时候,走了太多的路,厌倦了,就放开了方向盘跌入了山谷,我说,就是这样。我急着交代自己的死亡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亡方式,或者说是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他们四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至于我的死,对他们而言,同样莫名其妙。
M拍了拍手掌,加剧了他身上皮肉的凋零。他说,今天开始,我们这个组织正式成立,叫“阿波罗诗社”。我们都不会写诗,至于为什么要叫诗社,M没有做任何解释,我们也没有质问。在死亡世界里,所有事情都无所谓,“阿波罗诗社”就“阿波罗诗社”。
M开始了他忘情的演讲,在他的演讲当中,我得知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叫什么死亡世界,跟太阳和地球一样有它独有的名字——海山二。我们在海山二上面不再称作人或者死者,而是称作灵。生命的历史有多长,灵的历史就有多长。M说,在灵的世界,需要找到组织完成伟大的事业。
F和J对M的演讲感到厌倦。我想M都把精力花在拉拢成员上面了,而他是经历了多少的失败才找到了这么四位被遗忘的灵。我和L对M的演讲充满好奇,活着的时候有所谓存在的意义,死后还得追求辉煌的事业,对永恒的死亡而言,伟大事业显然是没有尽头的。
M洞察了我的内心。他说,灵的世界同样有尽头,所有的空间都有尽头。M的目标是要加入“阿波罗”组织,然后击败“复活者”。M说,知道是谁在领导“复活者”吗?是W。我问他,是谁在领导“阿波罗”?M怔住了,他也不清楚。
不管怎样,现在都是要先找到“阿波罗”,M说。L一直保持沉默,也许她跟我一样在思考关于意义的问题,生者的世界寻找意义,死者的世界同样要寻找意义,实在让人头疼,不对,实在让灵头疼。F坐在一块褐色石头上对着发光发热的火焰石唱起了歌谣:荆棘树,荆棘树,太阳之神——阿波罗,流浪在何处,敞开的地狱之门,才是你的归宿……
海山二的东边,最靠近太阳的地方,有一条河叫绿河。F说,在那个地方看见的太阳有碗口那么大,不过太阳还是灰色的。绿河里流动着固态的绿色的水,或者不能称之为水,是果冻状物,灵可以徒步穿越绿河。绿河四周长满了荆棘树,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样冒出地表,越长越多。
F没有见过绿河。海山二太大了,他说,虽然空间都有界限,但即便死亡是永恒的,灵也难以企及绿河。关于绿河的传说,他是从其他灵那里听来的,海山二上的灵都把绿河当作了理所应当的存在。在绿河的两岸,把荆棘树的叶子折成听筒状放在耳边就能听到人间的对话。F说,还有一个说法,绿河其实是空间的一道缝隙,黏合了生与死,因此,那里是最接近生者的地方。
M习惯性地拍拍手掌。他说,是时候出发了,伙计们,开启我们的“阿波罗”之旅。他把火焰石包裹起来背在身后,走到洞口,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他把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作为出路,念起了那首名为“西边的阿波罗”的歌谣:荆棘树,荆棘树,太阳之神——阿波罗,流浪在何处,敞开的地狱之门,是你真正的归宿……然后,M指向右边说,往东。刚走几步他就犹豫了,因为“复活者”占据了东边的大片地方。
“复活者”占领了东边是想通过绿河回到人间,F说,那是W的诡计。不过“阿波罗”最终会胜利,M说,因为历史上,被害者永远多于杀戮者,战争是少数人发起的。在F和M的讲述当中,W将他的领导本领运用到了极致,抵达海山二后,他迅速掌控了“复活者”。斗争是不会停止的,F说,除非“阿波罗”降临。
所谓的“阿波罗”,就像那首歌谣一样,还在遥远的地方流浪。我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阳丝毫不眷顾这个远在西边的天体。既然“阿波罗”引导我们往东,那我们就往东,我说,“阿波罗”的计划不正是推翻“复活者”吗?没有“复活者”的地方谈何推翻?M觉得在理,他带头往东走,我们跟在他身后,离开他身后的火焰石我们就会冻得迈不开脚步。
我怂恿M向东是想抵达传说中的绿河,尽管它遥不可及。活着的时候,对于路途的厌倦使我放弃了终点。我的终点是Q,我开着小卡车在路上奔波了六年都没有找到她。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并非一定要抵达终点,但是没有抵达终点又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假如绿河两岸可以听见生者的对话,对我而言,找到Q的声音可设定为这趟“阿波罗”之旅的意义。有些事情活着的时候无法抵达,死后或许可以呢,谁知道?
关于Q,她大概还在北方,在北方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开着小卡车去到最远的地方是H城,我还打算继续往北,可是小卡车和我都忍耐不了北方的气候。而且,在球形的地表追逐路的尽头让我感到了疲倦,边界线不存在,在我的观念中,我只是在一个个圆圈上面奔波。Q可能在H城以北,也许只跟我抵达的最远的地方相距一两公里,也许是一两千公里。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收到我的死讯,大概是收不到了,我的尸体将在山谷里躺好长一段时间才被发现。
作为一个南方人,Q在北方想必备受气候影响。我在H城的时候已经领略过那里的风,暴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瞬间就被冻麻。我和Q之间的往来在九年前就结束了,如今回想起来能够记住的不多,也正是这所剩不多的记忆让我牵肠挂肚。没有找到她是一种遗憾,在寻找的路上也害怕突然看见她,害怕失望。到绿河岸边去听她的声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2
没有回头路,所有的空间都不允许重复,我们只能从这个空间走到另一个空间,永无止境。必须不停地运动,否则,空间是没有意义的。
M背后的火焰石在我眼前摇晃,我们走在一个开阔的空间里,地上长满了紫色的荆棘树。死者无所畏惧,只是这些荆棘树会把我们身上早已腐坏的皮肉剥下来。渐渐地,走在我前面的M小腿上残留的皮肉被荆棘树剔得干干净净,他走起路来也轻盈了许多,只有像我和L这样的新来者才会越走越慢,并非因为疲惫,只是重量放缓了我们的步伐。
海山二上石头的形状跟地球上的不一样,光与暗的地表也不一样,不同空间引力大小也不一样,在一些地方我们走起路来像飘在空中。石头在前方悬浮,像宇宙中的天体,我们不能奔跑,否则会被撞个粉身碎骨。M说,死亡是永恒的,灵不是永恒的,生命的流动过程是——生—死—存亡。在M的宇宙观里,凡是有限的事物都有其意义,所以寻找“阿波罗”之旅是成立的。
所谓的消亡指的是从灵的状态化为乌有,可这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因为作为灵的存在与消亡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这个名为海山二的天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在M眼中可不是这样。他说,只有身在绝望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意义,就好像走到了空间的边缘,你才会去思索空间之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