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鱼
作者: 陈再见最近两年,具体是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发生了一些不太正常的变化。她开始喜欢逢人就回忆往事,同样的事情可以重复无数遍;她还重拾了多年前的某些爱好,不追湖南卫视的连续剧了,听回那些老掉牙的潮剧和白字戏,甚至于,她竟然又嚼起了茶叶——这事不提我们都差点忘了,邻里都知道母亲年轻时爱嚼茶叶的习惯,就像现在的年轻人爱在嘴里嚼两颗口香糖,或者一块槟榔。谁也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奇怪的癖好,她又不太敢喝茶,尤其是铁观音,喝了就整晚睡不着,嚼茶叶却一点儿事也没有。好在茶叶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件,家家茶几上都有,母亲到谁家都能抓一把,即便是上街时,她也可以佯装进茶叶店试试货,人家还得夸她内行呢!
这些变化吧,说起来也不算多么严重,毕竟老人家年纪也大了。至少她现在的身体还挺棒的,纠缠多年的头痛头晕(年轻时被惊雷打落的瓦片砸到的后遗症),还有胃病,都很少复发了,还有痊愈的迹象,这可真是神迹。就是说,老人家的身体越来越好,精神生活却似乎在开倒车,这不正是返老还童的表征吗?这么一联想,全家人又开始紧张起来。在老家的哥嫂主动揽起观察的任务,偷偷看母亲满头白发是不是开始变黑,嫂子又以看牙医为由,摘了母亲的假牙,看看里面光秃秃的牙床会不会长出新牙来。幸好,这些异象都没有出现。我跟哥哥说,是不是太敏感了?哥哥说,他也希望是敏感,不过,你有时间回来看看,她现在一天到晚就听戏看戏,一部《双玉鱼》都听了上百遍了,她耳朵又不好使,声音开得老大,半条街的人都听得见,都纷纷跑家里来看母亲的热闹了。
我以为是哥嫂有想法了,想要我把母亲接走,到县城里住。其实早在两年前,父亲去世后,我就跟哥哥商量着,要不把母亲接到县里来吧。哥哥知道母亲不会同意,因为之前她来我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女儿刚出生,叫她来帮忙,她不但没帮上,反倒添了不少乱,有一次坐电梯,按错楼层,被带到了顶层,等我和物业的保安找到时,已经是深夜了。只见母亲蹲在顶层那家还未装修的毛坯房里,也不叫也不喊,就呆呆地蹲在角落,眼眶都是红的,看样子哭了很久了。自那之后,我就知道她再也不愿来我这里了。我想让哥哥劝劝她,哥哥也劝了,确实劝不动。哥哥说,放心吧,就让她在村里,我能照顾。我知道哥嫂一家子挺忙的,不但要管理鸡寮,大清早还得去码头贩鱼回村里卖,有些时候是照顾不过来,不过也没办法了。妻子说,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吧,返老还童是假,就怕老年痴呆,那就麻烦了。
趁着清明,我回了一趟老家,见母亲其实也没什么明显的异样,甚至比以前还白胖了一些,大概也是整天待在家里听戏的缘故。我们去给父亲上坟时,母亲还特意交代要带上锄头,说坟地都被杂草给覆盖了。去了一看,还真是的,都快找不着了。两年前,我们并没有为父亲修坟,政府也不允许,于是,父亲的骨灰就被装在陶瓮里,只是用土块垒起一个小坡。母亲肯定是事先来看过。上完坟,回去吃了晚饭,一家人坐下来喝茶时,母亲突然跟我说:“老大呀,你既然回来了,我跟你说件事。”母亲的话音很严肃,她可从来没这么严肃过,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宣布。更让我们诧异的是,她竟然把我当作老大,看来确实有些不对劲了。我看见哥哥坐在对面朝我眨眼睛,我只好顺着母亲的意,也装出很正经的样子:“妈,有什么事,你说。”
母亲说:“这事我只能跟你说,因为和你弟无关,你弟那时还小。”
我说:“妈,你说吧,什么事?”
母亲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要还人家一点儿功劳,仇恨可以放,功劳不能忘。这样吧,明天你去一趟南塘镇,记得带上一条香烟,去帮我答谢一位恩人。”
我说好,并问母亲要去镇上答谢谁。
母亲却一时愣住了,她摇摇头,似乎对刚才的一席话也表示出了怀疑。她突然把眼神盯住厅堂的厝角,并抬起手指了指:“你还记得吧?老大,那儿以前放着你的针车……我现在呀,看戏看久了,有时一晃眼,还是能看见它就放在那儿,一点儿没变,上海的老品牌,就是耐用。”
哥哥看了我一眼。
母亲说的那台缝纫机,我也有印象,是上海产的飞人牌,黑漆发亮的机头、金黄色的铜皮标志,总是被擦得锃亮,不用时,母亲还会为它盖上一条白丝巾。缝纫机是哥哥的,别看哥哥现在又黑又粗,年轻时,他可是村里唯一的裁缝师,跟他的缝纫机一样体面。大概是1988年,我六七岁,哥哥也就十七八,不过当时一个十七八的小青年在我眼里已经是个大人了,虽然后来听母亲说哥哥刚开始去镇上学裁缝时,坐上缝纫机浑身抖得像筛糠。哥哥在我面前,却神气得很,稍有不听话,或者偷了他的粉笔(裁缝用的粉笔跟老师用的不一样,可精致了,一片片的,像是椭圆形的薄饼干),就拿他那把黄色的竹尺追着我打。那把尺子打人可真疼,力气大的话,足以在手臂或大腿上留下一道长宽条的印痕,久久不能消散。所以,哥哥当过几年小裁缝后,20世纪90年代初吧,他不顾母亲的反对,随人去了深圳在街边卖水果,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因为再也不用挨尺子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台飞人牌的缝纫机还一直放置在我家的厅堂厝角,没挪过位。多数时候,母亲会把它的机头倒置朝下,时不时地,又把它拉起来,点点油,不让生了锈。母亲自己不会用缝纫机,但她得保管好,她一直觉得哥哥出门谋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天在深圳待不住了,回到村里,还能继续当个裁缝师,毕竟凭哥哥当时小胳膊小腿的,农活儿肯定是做不了的。不过,哥哥当真是个好裁缝,据说他车出来的衬衣和西裤比街市上卖的还好看,每到年末,总有不少年轻人慕名而来,要哥哥帮他们量身定制新衣裳。其中还有不少女孩子,她们个个红着脸,就坐在我家门楼,等着哥哥用软尺帮她们量出胸围、腰围和大腿的尺寸。
我记得我上高中那会儿,家里的缝纫机还在,只是只剩下机头了,机身已经朽掉了,机头也生了锈,被丢弃在门楼口,和那些废弃的农具放置在一起,牌子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多数零件也残缺不全了。再后来,连机头都不知去向了,大概是被某个小孩拎去废品站,和其他破铜烂铁一起,换了一袋腌制的油柑、杧果,或者一把多拉糖。而之后没多久,哥哥当真从深圳回来了,除了带回来一个四川女人,还有就是他卖剩下的一大麻袋花裤头和垫棉的文胸。
母亲看着我,手却指着厅堂的厝角:“你就坐在那儿,踩着针车,嗒嗒嗒嗒的声音可真好听,我能看你一整天,听它一整天……”
家里似乎又响起了嗒嗒嗒嗒的久远的声响。
哥哥突然起身,拉了把椅子坐到了大厅的角落去,也就是当年放缝纫机的地方,邻近左边厝手屋的门口,边上墙角还挂着个地主爷的神像,就好像缝纫机还挨在边上放着,哥哥还是那个白净的小裁缝。他坐在缝纫机后面的矮凳上,从底下的小抽屉里拿出线圈,有黑的、白的、灰的、黄的,他得挑一圈最合适的,不能让线脚和布料产生色差,然后才把线圈套在机头顶端的支架上,再拉着线头七弯八拐绕过不少零件,最后才扯到针头处,准确而干练地穿过针孔,随手那么一抚,便又敏捷地折好布料的边角。双脚在底下的踏板上下晃动,双手捏好边角的布料往前推,针头一下一下像鸡啄米似的车过去,嗒嗒嗒嗒的声响匀称而密集,听着确实如母亲所言,是悦耳的、动听的……小裁缝的动作迅速而潇洒,难怪当年吸引过不少女孩子,她们也和母亲一样,远远地拉把椅子坐着,看着哥哥,就像是看着戏台上的小生在碎步走,戏台下的目光紧追不舍,一连跟出好几个村庄,直到戏班都走出了镇界。
如今,端坐在墙下的哥哥已经不是当年的白面小生了,养鸡的活计让他浑身散发着难以洗去的味道,秃顶,皮肤粗糙,黑,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小裁缝了,难怪母亲不愿意承认。母亲记忆里的哥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留存在她记忆深处的哥哥白净、柔软、灵敏、听话,每天早起都要刷牙,然后喝一碗母亲为他冲的鸡蛋糖水,因而他修长的手指捏着软尺挨近女孩量尺寸时,呼出来的口气都是清新的,是清晨的草地上沾满露水的味道,是蛋清混着甘蔗糖甜腻的味道……
我明白哥哥的意图,他那么做是想唤醒母亲正确的记忆。如今哥哥坐着的位置上,正好挂着父亲的遗像和灵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哥哥跟父亲长得还真像,或者说越来越像。父亲死后,母亲反倒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念叨起他的不是,十宗罪都不止,因为轻信他人言帮人担保以致欠下一身莫名其妙的债务。这些在母亲看来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父亲一辈子的寡趣。这个只想把身体扔在田园里的男人不喜欢上街,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看戏,甚至不允许人家上街去看电影去看戏;而他所有的不喜欢恰恰都是母亲的最爱,以至于他们俩一辈子大大小小的争吵几乎都跟钱财无关,只跟娱乐有关。
“我怎么就嫁给他了呢?”母亲看着对面墙上的照片,父亲绷着个黑脸,像是生前那样,一肚子火,仿佛随时要跳下来和母亲再吵一架。父亲又是吵不过母亲的,母亲会拿戏文里的人物做对比,那些人物在父亲那里又是听都没听说过的,每次他都会被噎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败下阵来,然后另寻一个人撒气,不敢找哥哥,就找我,我早溜了,最终他得把气全撒在家里那头老黄牛身上(那头后来走丢的老黄牛和父亲一样“命苦”),或者干脆把灶头一大锅粥一碗一碗地喝个精光,声称喝死算了。事实证明人是吃不死的,导致的结果是别人会饿肚子。
“老大,你是知道的,那时家里没什么钱,买针车的钱还是借的。一百二十五块,我记得很清楚,一台针车一百二十五块。我是回你外嫲家借的,你爸根本就不管事,他也管不了。”母亲把目光从墙上移下来,“你还记得吧,快过年时,人家来做衣服。衣服是做好了,钱却没给,都说先欠着,可我们还得买布买线哪,这些上街市都要现钱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要是隔壁大姨的衣服拿来做,你就先帮她做好,别提钱的事,让她家过了年再说,她的命可真苦。”
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隔壁大姨守寡拉扯大的几个孩子都在外面当了老板,估计早忘了做一身衣服的钱都没有时的穷困日子了。母亲的语气不像是在回忆,倒像是时光开始往回倒流,她的身体虽然活在今天,精神世界怕是已经回到多年前去了。仿佛稍等片刻,隔壁大姨就会出现在我家门口,领着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要哥哥给他们量尺寸,做身新衣服过年。正如母亲所言,哥哥一个腊月的裁缝做下来,除了记在本子上的欠款数,收回来的钱有时还不够上街市买布料和线圈。那时,母亲每个月都得去一趟南塘镇,除了买日用品,主要是去帮哥哥采购裁缝的材料。母亲比谁都清楚没钱上街市是什么滋味,尽管如此,她还是狠不下心来,给求上门的人坏脸色和硬口气,有时哥哥稍有不悦,母亲还得朝他使眼色。哥哥自然听母亲的,再说上街市采购的也不是他。
三十多年前的南塘镇只是一条石板街,从街头的老车站径直走到街尾的中心小学,整个镇基本就算走了个遍。以一个孩童的视觉,那自然是一条很长的街道,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足足可以逛一天。实际上,真要刻意去丈量,那也不过二里路,如果不是街道中间拐了一个大幅度的弯,基本一眼就能从街头看到小学门口那几面褪了色的彩旗。那会儿我也就是个小屁孩儿,帮不上大人什么忙,自然不会每次都被领着上街市。接下来,我要讲的那一次,便是母亲在清明节这天跟我们兄弟俩讲起的。可能她以前也讲过,只是我们没在意,忘了。这一次,母亲之所以郑重其事地回忆起那次街市之行,目的当然是想让我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让我以哥哥的名义去答谢一个陌生人的恩情。很遗憾,母亲那次南塘之行,我并没有陪同,是的,我不知情,不但是我、哥哥,连同我那去世了的父亲也一样,可能都不知情……所以,请允许我以上帝的视觉来复述它的发生。
是的,母亲说,一个人如果口袋里没钱,那么走在南塘的石板街上,脚步都是飘的,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要去干什么。那天,她却必须从街市上采购回布料和线圈,否则,哥哥和家里的缝纫机就得歇工。平时还好,在年前时节歇工,就不是一家人能不能吃上饭的问题,还关乎村里的人能不能如期穿上新衣服。母亲面临的压力不小,所以她回不了头,必须在南塘的街市上买到足够的布料和线圈。然而,怎么买呢?母亲上了街市也是胆小的嫲人,每次在茶叶店转悠半天,伸手抓一把茶叶往嘴里放,然后皱着眉头转身离开时,她都得心惊胆战一阵子,像是干了什么坏事——确实也是见不得人的事。布料和线圈毕竟不是茶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顺手牵羊的,也不是含在嘴里就可以嚼着回家再吐出来的。再说了,布料和线圈可比茶叶金贵多了,那些傲慢的布店掌柜自打你一进门就会盯着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