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作者: 俞莉

1

那年春节,我和乔红一起过的。老公买了腊月二十七的机票,回老家,他一个人,单飞。因为我们那的防疫隔离比市区严,我放弃了回去的打算。我希望老公也别回,或者年后回。他这次没听我的。当被告知机票已经买了之后,我顿感心塞。

“正好,我也一个人过年,跟我一起混吧。”乔红闻知发出邀请。

其实平常一个人在家没什么,大过年的感觉不一样。女儿在国外读书,回不来。老公居然不顾我感受,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我一时无法消化。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经常一个人过,老赵一大家子的人,我在那杵着反而别扭。唉,你不早说,要是明年你还一个人,我们趁早报个旅行团,出去玩。”

这就是闺蜜的好处,我感叹着。乔红老家在湖南益阳,她老公家与她家相距也不远。乔红原生家庭复杂,小时候父母各自再婚,把她丢给奶奶,奶奶去世后,她基本就不回去了。以前也好像听她说过,为了在哪儿过年和老公闹别扭,我没太留意。如今她倒越活越潇洒了,她女儿在国外定居,也回不来。

年三十上午,我在家煮了速冻水饺,权当早午饭,简单收拾了一下,提了扎玫瑰百合(晚上在花市挑选好的),出门了。

到底是移民城市,深圳能走的也走得差不多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传统十分强大。

面对着空旷了的大街,我努力提着气,不让自己产生孤单的被遗弃的感觉。乔红告诉我,来她家吃年饭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原来,独自留下过年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啊。

“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首近段时间被视频号反复推荐的歌不由在我心头响起。很感激多年前和乔红的相遇,在这非亲非故的城市,能有个相识相知二十年的朋友不容易,起码眼下有个好去处。

地铁里人比平时少很多,这个时候看到同我族类,恨不得扑上去跟人握个手。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不苟言笑,机械地司着职。乘客们多低头刷手机,看不到表情,似乎不知道今天是年三十。他们刚下班?有家人等着回去团圆吧?抑或和我一样孤单地被年抛下?我坐了两站路,步行了几条街道,就到了乔红家。

这一片红湾高尚住宅区,我来过多次,保安没有停下来盘问,甚至没看健康码就让进了。

按响门铃,乔红挽着松松的发髻,穿着蓝白格子棉睡衣睡裤,欢快地迎了上来。

“哎呀,好香!我喜欢花,雅平也带了花来。”乔红笑道,露出亲切的小虎牙。

我在玄关处换拖鞋,瞥见厨房玻璃推拉门里一个女人的背影,应该就是她说的雅平了。“她在做菜,一会儿就好。喝水自己倒哈,自己人,不用客气。我在这捣鼓电视,不知怎么开不了,晚上要看春晚的。”她找了个空青瓷花瓶把花插好,又去电视机前摆弄。“也不知小兰动了什么键,我好久都没看过电视了。”乔红咕哝着,小兰是她家保姆,过年回乡下去了。

我拿了遥控,摁了一个键,屏幕就亮了起来。

“这不是好的吗?”

“呀呀,你们可真是我福人,你一来就弄好了。”乔红快活地搂了我一下肩。电视声音画面一出来,屋子热闹不少。我坐在巴洛克风格的长沙发上歇息。宽大的大理石茶几上摆放着金色果盘,三层架,分别放着苹果,砂糖橘,葡萄。旁边还有鲜艳彩釉糖碟,放着花生,红枣,西梅,酥心糖。

“小兰不在,家里有点乱,还好,雅平帮我整理了一下。她超能干,现在在做菜呢。”乔红笑容满面。

“你真有福气,还有过年来帮你做菜的朋友。”我略带醋意——友情也会吃醋的,我原以为我是唯一自由进出乔红家的人。

“哎,我提过她的呀,你可能没放心上。”乔红笑道,“雅平可贤惠了,不过平时不大有空出得来,在家带小孙子。这不,过年,她老公带着一家子回江苏了,她才有空。”

又一个被老公撇下的人。我不禁哑然失笑。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更自在吗?”乔红扬了扬傲气的嘴角。她嘴型生得好,菱角一样两边朝上,这叫元宝嘴,招财,难怪她这一世衣食无忧。

说的也是,我想起每次过年在夫家(我们也是一个地方的,不过他家在市区)不得不陪着的那些应酬,客套的寒暄,硬撑着在厨房洗一大堆油腻腻的碗碟。不回去也确实省了不少麻烦。

扑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溢出来,我走过去,看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我这马上好。”厨房里的女人笑着说,有点沙嗓子,穿着围腰,头发蓬蓬地束在脑后,热气腾腾地忙活着。

清蒸桂鱼,红烧蹄髈,蒜蒸鲍鱼,孜然凤爪,淮山拌木耳,水煮生菜,色泽鲜艳地端了上来,令人垂涎欲滴,胜于华而不实的酒店年夜饭。

“雅平,你这样的优质厨艺不开饭店可惜了!”乔红赞不绝口,摆好碗碟和高脚杯,从一排酒柜上挑了支拉菲红酒。

客厅布谷鸟挂钟指向五点,我们的年饭开始了。

“新年快乐!”我们仨的酒杯碰在一起。

解除了围腰的雅平,微笑着定定地看着我,她刚才忙,没顾得上打量。我不由咯噔一下,忽然发现这面容依稀熟悉。

“来,给你们互相介绍下,林希,雅平。”

雅——平——

对!是这名字,就是她,我想起来了。不由再次打量,不错,虽然老了,容颜变化很大,可是,没错,是她,唇边那颗小黑痣还在。

“哎哟,你们认识?哦,对了,你们也算老乡呢。”

“小林,真的是你啊,我开始还不敢认,这也太巧了吧。”雅平非常激动。

“哈哈,这世界真的太小了,搞了半天,你俩竟是老相识。来,来,来,为相遇干杯!为重逢干杯!为我们在一起干杯!”

我们仨举起了酒杯。

2

严格地说,我和雅平算不得正宗老乡。当然,在深圳称老乡没有问题。我们来自同一个省,同在沿江江南,只不过分属两个不同辖区。“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碰头”,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吴珩,再怎么近,我和雅平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吴珩是我曾经的邻居。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家从城西搬到了城东。

在城东我们住上了楼房,那时候楼房比较高级,“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人们口中最现代化生活。三层的居民楼,我们家抓阄,分在二楼,就在楼梯口边,吴珩家紧挨着我家。每层五户,楼梯口另一边有三户。

新房子比城西大,我和姐姐拥有了各自的小房间,但屋前再没有城西那样宽敞平整的公共大院,屋后也没有广阔的蔬菜地了。吃饭时,我俩喜欢端着碗坐在楼道的墙根边,边吃边望着楼下过往的行人。在我们对面也是同样一座三层楼房,两楼之间是一条狭长的小径。这是与往日不一样的风景,虽说空间逼仄,不过居高临下的视角带了新的快慰。

吴珩捧着饭碗加入了我们的饭聊。她当时有十八岁了,才参加工作,就在我刚刚毕业的那所小学教体育。她妈妈也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没教过我,所以不认识。在城西比我大这么多的姐姐一般不带我玩的。因此,对于吴珩的不嫌弃,我们都相当高兴。

吴珩上有一哥下有一弟,也许受家庭环境影响,也许是职业身份使然,吴珩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梳长辫,留长发。她理的是短发,我们那里的叫“耳朵毛子”,又叫“幸子头”——当时流行的电视剧《血疑》山口百惠的头型。还别说,吴珩长得也有点像,碎碎的短发,很精神,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

不过,吴珩个头高,一米七二。这在秀气的江南,简直鹤立鸡群了。她身材瘦削笔挺,全身上下没一点赘肉,胸和臀也不很突出——这和温柔娇小的山口百惠大不一样。我猜是体育锻炼的结果。

吴珩的性格也与柔弱的“幸子”没有可比性。她身手敏捷,举手投足有股男孩子的干练潇洒劲。比如,她骑自行车,脚一点地,胯一抬,呼啦一下飞驰出去。把我俩眼都看直了。我那会儿学骑自行车,三个人护航都没会,一个扶车头,一个固车尾,一个护着我的座位,好不容易开起来,人一松手,立马连人带车倒地。吴珩笑得够呛:“自行车还要学啊?这不拿到手就能开。”

吴珩热心地想培养出我们姐妹的运动细胞。她领我们去小学打球,还教我们学游泳。县城没有游泳池,就去河边。

我记得全身浸泡到水里的感觉,凉爽又刺激。吴珩托着我下巴,教我划水。我始终没有学会。而我胆小的姐姐,连下水的勇气都没有。

这种刺激的玩法,我们没尝试过两次便停止了,妈妈禁止我们下水,说东门河年年有淹死的。女孩儿的家庭保护总是多点,不像吴珩家。

不能在外面野,所以,大多数时候,就是傍晚一起靠在我家门口的墙根边聊天。吴珩性格开朗,也是聊天好手。

那一个个黄昏,我们坐在小板凳上聊没完没了的天,直到天色暗沉,黑夜升起。我们的话题很广,影视明星,未来理想,兴趣爱好,喜欢什么样的异性……什么都聊。吴珩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很喜欢听她说外面的世界。吴珩经常说到她的体校生涯,一个人在外面住校,过脱离父母的集体生活,这很令我们好奇和神往。

“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姐姐八卦地问。体校女生少。

吴珩默认地微笑。她说,班上还有个校花,她俩关系很好,每次出门后面总跟着一群男生。

这个校花就是雅平。

3

我不大能够把现在的雅平和当年的校花对应上。隔了这么多年,校花已成了老菜花。

乔红一贯不同意我对岁月的自暴自弃,她总自信地强调自己现在的样子是最好的样子。我和乔红相识二十年,熟人一起慢慢变老,也确实看不出太大变化。所以,我并不反驳她对自己的判断。但雅平就不一样,甫一见面,几乎换了个人。她其实和乔红同年生人,但看上去好像老许多。当然,这是第一眼印象。慢慢地似乎又变回去了一点点,她笑起来露出的酒窝,依然很黑的眼眸,确乎还是过去的雅平。她没评价我的变化,但从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神情,我也洞悉自己的巨变。唉,时间饶得了谁呢?

过年这几天,我们仨天天泡在一起。乔红是三人团团长,负责安排节目。

年初一,我们相约看展。深圳倡导就地过年,博物馆、美术馆都开放。人也不少,都是携家带口的,小朋友很多。深博展览馆离莲花山不远,我提议去山上走一走。春节登高,图个好兆头。乔红说爬山伤膝盖,现在关节不太好。雅平说她也是。我发现雅平什么都听乔红的,这让我有点恍惚,想起她和吴珩。

看展回来,我们在乔红家吃晚饭,雅平照例做菜,我洗碗。饭后,我们到离乔红家不太远的海滨公园散步。

天很冷,是深圳少有的冷天。海滨公园人很少,灰暗的海水闪着清冷的波光,隔岸的高楼亮着通明的灯火,显得遥远而寂寞,空中偶尔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雨滴。

三个女人,在这阖家团聚的新年,孤独地走在冷风吹拂的海滨,怎么说,都有点天涯沦落人的凄凉感觉。

女儿发来信息,说和华人学生一起在法拉盛聚餐,吃中国菜。她发了好些照片过来。我告诉她要注意安全,要戴好口罩。

这么絮絮叨叨半天,发现乔红和雅平都走到前面很远了。她俩靠在栏杆边停下来等我。

“我们猜你一定在和老公交流。”乔红略带嘲讽地笑道。

“那你们猜错了。”我不愿意露出自己的软弱。这世界悲哀之处就在于,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就连女人也要轻视。哪怕她们看似潇洒,在意的和以为你在意的还是男人,尽管嘴里一定不承认。

停顿了片刻,乔红说新近学了一个健身舞,对肩椎腰椎有好处,她跳给我们看。我和雅平跟着她的动作模仿。

伸展胳膊,举手臂,扭腰,送胯,压腿,我很快就气喘吁吁,做不动了。雅平跳得很好,动作比乔红还流畅优美。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运动衫,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竖在脑后一个马尾,而是高高地盘在头顶,显得比平时精神。到底也是体校熏陶过的人呢。我看到了更多过去的雅平。

第二天晚上下雨,我们没出去散步,乔红在电视上投屏了电影《爱情神话》。她说豆瓣评分还不错,是一部属于女人的电影。

“唉,这上面女人个个精彩,那老白也就马马虎虎吧,倒好像在男人中已经算不错的了。”乔红看完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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