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沟庄人物志
作者: 吕金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吹响农村改革的号角。作为郊区文学社的社员,我将目光投向少年时代曾经生活过的村落。这里,姑且叫它小沟庄。
那是播种富裕的季节,在希望的田野上,仿佛每一粒种子落地,都有一串笑声破土、飞扬,都能生长出希望;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亢奋着,阵痛着,希冀着,惆怅着,奋争着……
那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年代,一切意外乃至奇迹都可以发生。
四十多年过去了,穿越历史的时空,当我回望那片希望的田野,环村堤上、莲籽坑畔、篱笆院里、畦埂垄上……小沟庄的父老乡亲,众多人物在我的笔下呼之欲出。
老庆余和秋生
暮归的大青牛眼里蹦出欢乐来,打从娘肚子掉进草窝窝,它看惯了破车,也拉自在了。破车在它耳根子边儿唱了不少的年头。它能听出“吱吱哑哑”的歌声里的辛酸和欢乐。而今大青牛从主人的身上体察到一股新鲜劲儿。早先,老庆余整天耷拉着脑袋,像刚死了老婆,今儿个,老庆余却挺胸腆肚,给它套上一挂新车。那车刚漆过,就像主人刻满皱纹的老脸,一旦松了心,发了福,便放起光来。
这大青牛拉上一车西瓜,奔市里走了一趟,一路上,人们贪婪地看,那份威风,真较劲!
环村堤上,老槐树的枝子,把刚爬出云缝儿的月亮挑了出来。迷蒙蒙的光罩住村野。躺在牛车上的老庆余,捏了捏腰包,腰包鼓鼓的。天知道,他的心里怎么倒揪心扒胆地不安生了。他偷眼瞅了瞅车上的儿子,秋生的脸阴沉沉的。这小子,今儿个又犯了哪门子穷性?他的心里直费琢磨。晌午,在市里卖瓜,儿子的嘴唇裂开了缝儿,他看着怪心疼。啪,他一巴掌拍裂一个大西瓜,递给儿子。儿子呢,却给了他一个罩着的确良的后脊梁。唉,有十来年爷儿俩没掏心窝子话了,越发摸不住他的底。
环村堤上,大青牛依然轻松地走着,它哪儿能瞧透主人的心事。月色里,老庆余瞅见儿子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的心里蓦地一惊。这使他又寻思起来那段苦涩的往事。
在那吃“大锅饭”难得温饱的日子里,有一天,他背着小半麻袋山芋,刚刚从满天的风沙里,从市场盘查人员的追赶下跑回小沟庄的家来。“马渴了要饮长江水,人到了难处想他的宾朋”,他哼着西河大鼓,抠下眼角的黄土疙巴,暗自庆幸自己总算卖了几块山芋,换回四毛钱来。他屁股坐在炕沿上歇歇腿儿,把钱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欣赏着。忽听老伴在西窗根儿下喊:“生他爹,咱这只老母鸡打蔫儿了。”
啥?眼下咱是“玉米面当细粮,鸡屁股当银行”,老母鸡打蔫儿那还了得。他心里说着,慌里慌张跑出屋去。
等他回到屋里,哎,炕上的毛票少了一张。正在猫腰撅腚满地找钱的当儿,嘎吱,门一响,秋生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怯生生地挤进门来,嘴角上还挂着白粉末。
“秋生,你啃什么来着?”老庆余问着,脑瓜门上突起青筋。
“糕干,杨村糕干,爹,俺还给你剩一块。”秋生说着,从破褂子里掏出一块白乎乎的东西,抖抖地捧过去。
“啊?”老庆余叫着,眼也快瞪裂了。秋生刚一眨巴眼,一只粗拉拉的大巴掌,早罩住了他的小脑瓜儿。紧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跟着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耳根子边儿上:“妈的,你敢动那儿,家大人玄点让带红箍的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去,你倒满熨帖,还杨村糕干,你哪里是吃糕干,你是啃家大人尾巴骨!”老庆余这么吼着,盯着巴掌下的儿子。不料,那小脑瓜儿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直较劲,还紧紧皱起眉头来。他的心里起了火,啪,一个耳光子,抽出秋生的眼泪来……
月色里,牛车上,老庆余的脸像久旱的土地,降了透雨,滚动着泪珠。唉,悔死人喽,一块糕干一毛钱,就坏了爷儿俩的热乎劲儿,那个挨千刀的日子呀!一准是,在市里卖瓜,儿子看见自己大把挣钱,勾起那伤心事来。忽然,他的手碰了一下鼓鼓的腰包,他的眼一亮,一咬牙,从腰包里抽出一张“大团结”来。他凑到车辕上去,按住秋生的肩膀,声音抖抖地说:“秋生,想吃杨村糕干吧,那,眼下早不稀罕了,想吃自个儿去买。甭记恨爹吧,那一回爹也是让穷逼的呀。”
月光里,秋生的眼里滚动着泪珠子。
咚,他一脚踹在堤边的老槐树上,轰起满树睡觉的鸟。飞鸟的翅膀也把老庆余的心抬碎了。
老庆余气得从车上跳起来,冲着儿子喊起来:“好小子,今个儿道白喽,这是为啥?”
秋生呢,看也不看他,盯着大青牛的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俺就狗屎到那田地,为一块杨村糕干记恨亲生老子一辈子?”这下,老庆余像得了理儿,他干脆踩在车辕上,逼着儿子问:“那,你今儿犯啥穷性?”
月光里,秋生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麦芒一样刺得他心疼。
秋生冷冷地问:“那,眼下还穷不?”
“不啦,这还用问!”老庆余说着,胸脯挺起来。
秋生暗自一笑,接着问:“那,今儿个,咱瓜园里下了多少瓜?”
老庆余愣了一下,说:“千八百斤儿!”
“那,今儿个上午,人家收税你报了多少?”秋生紧逼着问。
老庆余肚子里打个转儿,嗯?他低垂下脑袋,坐到车辕上去了。他不敢再瞪儿子。唉,儿呀,甭问啦。报多少,五百斤呗。老庆余心里打开了鼓,暗骂自己:老庆余呀老庆余,刚挣俩钱,就丢了庄稼人的耿直啦,国家分了责任田,让你种瓜、卖瓜,你倒跟国家玩心眼儿,唉,坏了良心啦!
刚才,让秋生那一脚轰飞的鸟儿,早融进月色里的槐树枝上去。老庆余鼓了鼓劲,又凑到车辕去,怯生生地瞅着儿子,央求着:“秋生,你看天老晚了,明儿卖瓜,咱爷俩早早奔市里,把今儿个漏的税补上,成不?”月光里,他看见儿子一个劲点头,眼里是灼热的光。
快进小沟庄了,大青牛眼里的光更快活了。
庆余爷儿俩,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换成明儿个清早的太阳,他们眼巴巴地盼着明天了。
陈儿和他娘
傻陈儿真的离村了。
月亮爬上环村堤,挂在篱笆风障上。月光拌匀了泥土与菜花香,在篱笆缝儿里流淌。傻陈儿娘坐在自家承包的阳畦不远的大柳树下,她等待着贼人落网。
迷蒙的月光,把傻陈儿的憨笑映在篱笆上,傻陈儿娘心里一亮。打从包了这片畦,她觉着儿子一天比一天灵气。去年冬三月,傻陈儿把娘给他买羽绒服的钱交给了区上,穿上娘缝的家做棉袄,学了一冬的“营养床育秧法”。他种的黄瓜、西红柿长得比一村子都壮。
细柳埝上的柔枝,把月亮吊得更高了,皎好的月光泻在傻陈儿娘的脸上也变得阴沉了。她想,兴许是俺让孩子保密那“营养床育秧法”,就有人垛了仇,前来偷艺。反正撂在阳畦边上铺育秧床的一袋农药没了影,给偷了。
自打丢了这袋药,傻陈儿脸上整天没了憨笑。傻陈儿娘满街筒子转,明察暗访,她怕孩儿憨闷坏了。赶到三天头上,村街上飘起饭香的时候,傻陈儿娘忽然从大喇叭里听到儿子那厚重的乡音:“哪位乡亲不经心拿了俺家的农药不要紧,铺营养育秧床,得两样儿药掺和着用,你拿走一样咱俩耽误。今儿个晚上,俺搭车去区上拉塑料地膜,畦上没人,俺把另一样农药也放在畦埂上,你去背上掺和着用吧。”配药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讲得一村人都抿嘴乐,心里说,傻陈儿娘,这一回你那“营养床育秧法”还保密不?傍晚,果真有人看见傻陈儿搭车出了村……”
一抹乌云遮住月光,一个人影滑下细柳埝,傻陈儿娘心里一紧。果真,那人直奔畦埂上的农药口袋。傻陈儿娘猛地站起,扑过去。不料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拦腰抱住,又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傻陈儿娘挣扎着,去抓那人的脸,借着月光一照她愣住了,傻陈儿正冲她憨笑,低声道:“娘,俺走到半路不放心,就是怕您老去抓人家,都在一个村住着,背就背去吧,再买。”
那人终于走到畦埂上,哎,他的肩上还背着个口袋。傻陈儿娘儿俩正纳闷,见那人从肩上放下袋子,把傻陈儿畦上的药很从容地倒进去用棍子搅动着。临了,空着手朝村子走去。
那人融进月色里。傻陈儿娘俩走到口袋前一看,那大粒的正好是被人偷走的农药,小粒的,是傻陈儿留在畦埂上的,两种药被那人拌得很匀很匀。
傻陈儿笑了,娘也笑了。
白春九和谷丰登
这天后晌,由三十里堡来了个汉子白春九。他一脸风尘,从他上了小沟庄的细柳埝,埝顶上便有一条蔫头耷脑的影子,跟着他转磨磨儿。
田野里甜丝丝的风,把阳畦搓揉得泻银挂翠。这风像棉絮一样温柔,裹着畦里的笑声,轱辘到埝顶上。
白春九故地重返,倒心里坠个砣,腿肚子灌满沙似的。眼角的皱纹,腮帮子上浅浅的麻坑儿里,都附上一层沙土。他眼巴巴地满处乱瞅,那条影子老安生不下来。蓦地,春九发呆的眼神儿一亮,盯在一个“箭标”上。那标牌上写着:谷丰登责任田。
眼下春九恨不能,小沟庄的人把他忘喽,认不出他来。可是,他看了自己那佝偻的身影上,仿佛影印着十一年前在小沟庄一件造孽的往事。有这么一条影子跟着,眼下,还指望跟人家学啥“营养床育秧法”吗?他的腿软了。他转身朝回三十里堡的村道上挪了身子,又刹住步,心里说:俺是跟村里人较着劲来的,就这么夹尾巴狗似的回去,栽哩!正是春九进退维谷、不知所措的当儿,一个独眼的汉子轻轻拍了拍他多肉的肩膀,叫了声:“白队长。”
白春九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这是哪来的独眼龙哟?哎,脸面好生眼熟。笔直的鼻梁独眼里的目光咄咄逼人。春九的目光只在那汉子鼻梁右边的瞎洞上极其恐慌地停留了一秒,那瞎洞仿佛射出一道同样锋利的光芒来。谷丰登!他心里惊叫一声。
“白队长,一晃十年,这是哪阵风把您吹回来,有何公干啦?”谷丰登故意把“白队长”三个字加了斤两,那只独眼审视着他的麻脸。
“啊,老,老谷,俺是区蔬菜技术组,调、调查你那育秧床。”
白春九结结巴巴地扯谎了。若说慕名而来,求教,谷丰登会睬他吗,再者,想当初小沟庄普及大寨村工作队的白队长眼下混不过一个谷丰登!拿大话拍他——“俺是区蔬菜技术组的,调查来了。”春九知道,人若靠扯谎度日,是顶可怜的事情。可他扯谎的当儿,瞥见自己佝偻的影子上凸起“将军”肚来。打谷丰登跟前儿,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他觉得熨帖了,他蔫笑。
“哈,哈,哈哈!”猛然,谷丰登仰天大笑,独眼里迸出无边的欢乐来。春九不知他为何狂笑,光瞅着那瞎眼眶上的疤,一揪一揪,褐黑乌紫,恰恰与闪着快乐光芒的右眼形成了黑暗与光明的对照,白春九不禁打了个哆嗦,难道他的瞎眼……
“好吧,俺畦里正有个外乡人,跟俺学‘营养床’,委屈白队长当个旁听生吧!”嘿,既不撵他走,更不买他“技术组”的账,话说出来,像冰坨子,让春九撂在心窝蔫焐着。眼下,谷丰登可以随心所欲地拿他白春九的自尊心找乐子。可是,他却蔫笑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只要让俺瞅你那育秧床。想至此,春九的双手便反扣到后腰眼上,挺胸腆肚,跟在谷丰登身后头。迷迷蒙蒙地,春九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小沟庄那个白队长骄矜而自负的影子里。
他们下了细柳埝,走进风障里。
那个穿老头衫的外乡人扬起脸儿来,憨笑着说:“老谷,你的庄稼真较劲,一个方格一棵秧。”
“您是老庄稼把式,您过奖。”谷丰登憨笑着接过话茬来,“不过话奔回说十年,人家普及大寨村工作队,愣说俺是栽资本主义的苗。”
“捯后账,农民意识。”白春九心跳频率加快了。是的,谷丰登对白春九的仇恨可以从容不迫地宣泄。春九瞅见,他的独眼里已经没有双眼时的鲁莽和哀怨,而是一种老于世故的机敏,一种愉快融合着的狡黠。这独眼中的光线,正像麦芒一样尖,刺得春九心坎疼。
“啥,籽瘪,瘪的就扔——从前为啥不种园田?”谷丰登从“老头衫”手里接过几粒瘪种子扔在畦埂上,接着说,“哪个不愿种园田?由你吗,以粮为纲,工作队下了令。”“啥他妈工作队,俺那里也去过,劳民伤财!”“老头衫”愤愤地说着,扭过脸来,瞅着苶呆呆的白春九问:“您说是吧?”
白春九挺憋气,谷丰登说那话仿佛漫不经心,实际上是插圈弄套让他钻,扣是越拽越紧。
谷丰登说:“见鬼,一时间俺小沟庄人栽了跟头,园田遭了殃,毁成大田,大田点了高粱,俺是生产队长,跟工作队较了劲,愣拿开除党籍唬俺。那年三九天硬让俺去放炮炸冻土开荒。临了……”谷丰登说了半截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