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作者: 陈怡伶一
晨光如丝,透过窗帘缝绕到额头上。我循着千丝万缕,去追梦醒前的那些人影——远处的青山和家舍在升起的薄雾中渐渐隐去,前方的一切都是潮湿的,沾染着青草味和初秋的凉气。上学路上的露露和我,听着风吹枝叶,雨珠滴落头顶,顶着书包前行。离我们一段路的拐弯处,有个女孩慢慢立住,回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白雾中,似能瞧见她将蓬乱的麻花辫甩到肩膀一侧。是章小艳!再打量,竟发现她嘴角泛出汩汩鲜血。这一吓,彻底把我从梦中惊醒,额头缀满汗珠。
小艳出事的消息传来时,我一度以为是谣言。谣言止于智者,在场的都闭口不谈,以示对死者的尊重。参加小艳葬礼的人极少,年少的同学除了漠然献花,甚至想不出一句适时吊唁的话。小艳,死于一场意外。
意识模糊情况下吞了一整瓶药。露露握着车龙头的手满是汗渍。
怎么会没人发现?露露又说。
不要提了。
镇东头那丛硕大的桦树,此刻像白色的幽灵一样随着自行车的驶近而迫近面庞。我的胃开始痉挛,不得不停在桥堍片刻。趴在凸出来那块石头上喘气时,脑子随着晚风拂面慢慢清醒。触感冰凉的石块棱角依然,上面的纹路却已经被乡邻摸得溜光,三个惊心动魄的大字:石敢当,如久已干涸的血迹,于摇摇欲坠的夕阳下散发着微弱的光。我看一眼它,它似乎也在瞪着我,虎视眈眈。
夜灯开始加入昏黄的傍晚,桥堍左面废弃的电影院改成了KTV。门口有穿着短裙的女人晃出来,又扭进去。旋转的霓虹灯夜幕下散发着暧昧的光晕,光晕里似乎看到了小艳,她噙着一支细细的烟,面无表情地穿过门口的巷子,腰摆若柳……露露拍拍裤子上的灰拉我起来:章小艳的裙,可不止一个颜色。
二
露露是我的死党。小艳的死讯传来时,她没有多少惊诧,而我像被打了一闷棍。当初电影学院毕业前,我准备用半年时间拍一部制作精良的微电影,梦想靠着这部处女作进军演艺圈,以我的才气我觉得拿个微型金人奖是没有问题的。我每天冥思苦想在同学发小里搜刮角色,直到在街头偶遇章小艳。她变得光彩耀人,皮肤一改土黄,鼻尖翘挺,身材也从珠圆玉润变成了流行的纸片人。我差点没有认出靓女竟是老同学。小艳很忙,我也不空,但还是互留了电话,准备进一步就角色台词长期沟通。过程顺利到让我差点误以为这就是从小到大的她:章小艳一直这么苗条并且长于沟通。
回校后,我跟露露她们提起章小艳的脱胎换骨,露露拿她那双大眼珠子恶狠狠瞪我:“我劝你离这种人远点!”
我被震住了,我的眼睛也不小,但没有露露那么圆而且眼仁大。
那么我的毕业作品总得过关吧?她现在是平面模特,找她拍电影,时间也合适。我嗫嚅着开口。
露露这才放下撑着尖下巴的手,水色的薄唇吐出尖酸的词语:“一年四季不说话,走起路来么肥屁股扭到天上去!死爱出风头,开口就是弱智歌!穿得像条虫,头毛脏到虱子爬出来!想想都鸡皮疙瘩一地!”
在露露的补充下,那个鲜明又模糊的影子慢慢具象起来。
三
章小艳,是我们同学,也是转学生中另类的存在。她的嘴角天生下垂,像一只鸭子一样走路。一抬腿一提胯,书包就随着她的走路幅度啪、啪有规律地从胖屁股弹起,落下,落下,弹起。她在讲台上介绍自己时说,我长大后要做一名演员,我要演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听到这句话,我们这些埋在小说或课桌分割线上的目光一下被拔起,齐齐看向她。太可怕了!这个肚子圆圆的女生,她居然毫不掩饰自己张牙舞爪的梦想,这在当时的年代是不被认可的疯狂。她又补了一句,我以后会走更标准的猫步!好像我们抬头是被她扭来扭去的“猫步”(其实是鸭子步)吸引一样。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就扭得越发离谱,像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实验室中的动物一样神经质。同学们互相扫视,眼里的意思是:有病吗这是?
章小艳走下讲台时,穿着奶黄健美裤的两条腿就像移动的两根大号火腿肠,一双穿仿珍珠凉鞋的胖脚像要随时准备逃离,脚趾都快踩到地上了。
学校里流行抄歌词,同学们都相互传抄背唱四大天王的流行歌曲。只有章小艳不加入手抄小分队,这也成了她特立独行的一个标志。她的QQ备注是:睡美人的低眉婉转只有在她接受强烈汹涌的爱时才与众不同,俏佳人的巧笑倩兮唯有在阡陌巷角时才独具别致韵味。这些可笑的细节成了同学们中间最微不足道又最值得群起嘲笑的谈资。
我记得小艳退学前在教室门口跟我说过一句话。当时的小艳退去了刚上初中时的不谙世事和虎虎生风。她穿着带长流苏的牛仔裤,洞口大到半个大腿露了出来。她用胖胖的手指摁住腰间抖动的肉,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小一点。
你说,睡美人是不是也很胖?王子为什么先吻她而不先抱起她?
为什么一定要抱?我诧异于小艳的奇葩思路。
我们靠着走廊护栏,小艳的胖腿正好被挡住,楼下高年级的男生们在嚷:“杨姝!杨姝!阿杜的信呢?看了没?”
杨姝是我的大名。他们嘴里的阿杜,杜峰睿,是学生会的风云人物。我那时视早恋如洪水猛兽,一切阻挡我学业大道的都是无耻下流。因此我如修女一般肃穆地掐了下眉间,整个人退离栏杆,快速转过身来。
她有阳光一般的金发,唇红如爱情花。
我引用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句子,我觉得女生要有自知之明,这对年少青春的我们来说很重要,特别是章小艳。
可是玫瑰公主最终会被王子轻轻地抱起来,第十二个巫婆还送给了她苗条。
小艳边说边看着我,固执地拉过自己乱糟糟的发梢。
为什么非得做睡美人,辛德瑞拉不好吗?
我把班主任让我给她的书递过去,疑惑地说。世上没有爱情花,最初版的睡美人故事里只有强暴和欺骗。这些,我没忍心说出口。
也许她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对杜峰睿的信笺不屑一顾,直至它成为一个软而潮湿的纸团都没看一眼。就像我不明白当时的小艳,她的眼神尾随着楼下的学长们,眼角飘过一丝火苗,渐渐熄灭,最终消失在长长的黑暗中。我那时没有意识到,也许某一瞬间,小艳是渴望我真的理解胖胖的睡美人的。
四
那些窃窃私语或者哄堂大笑一如既往,像是约定俗成的固定娱乐项目,贯穿了整个课间生涯,并将章小艳的不合群归咎为胖、脏和奇葩做派。我不屑参与到孤立小艳的任何活动,偶尔施与零落的友情或只字片语,看上去像秋天稻田里飞过的头雁一样羽毛整齐,眼神干净。只有我自己明白,跟不理她的那些同学相比,我只是换了一种自诩文学社主编的更为矜持和清高的方式而已。
比如小艳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时,我也从不像露露那样皱起眉头。田间的小路很窄,但多一个人其实也并不拥挤。野草在雨中发出呼呼的响声,高高低低的庄稼中夹杂着拼命生长的紫色木槿花。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小艳声音很轻,我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她淋了雨的鼻子周围不知是油腻还是脏污,笨拙的样子有点像劣质的古罗马塑像,几缕湿发紧贴着额头,像套了个假发套般滑稽。
等一下。我喊。露露她们虽不喜欢,但碍于我的关系,也就停下脚步。
小艳的爸爸是个包工头,长年不在家。她油亮的毛衣和大号背带裙都是她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寄的。具体有多远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再转大半天的汽车才能到。小艳妈妈带着她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去。
我的爸爸就像一阵该死的风。
她牙齿里挤出这句话,说完像一阵沉重的风一般跑开。头上的心形发卡随着她的跑动颤抖得厉害。我的鼻子里钻进一阵一阵糅杂着略腥的泥土味和潮湿野草的味道。
神经兮兮个“黄梅天”呢!露露翻了个白眼。
章小艳被称为“黄梅天”是因为有人在她QQ空间里留言,称她像黄梅天一样脏兮兮,还阴郁。
前面的“黄梅天”停下了脚步。雨后的一抹霞光照在她乱糟糟的后脑勺上,麻花辫上的黄发卡闪着微弱的光。她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她的眼睛跟我们不一样。内眼角凌厉尖锐,一双凤眼眼梢很长,像要斜到鬓里。目光随意一转,就像一垄光照过来,看哪个方向都像在看你。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小艳当时根本没有看我们。只是我们当时被她这么一瞥,就鬼使神差忘了说到哪了。露露后来惋惜地提起来:那样一双眼睛应该安在我们这样的瘦子身上才算绝配。
作为校园里新晋奇葩,黯淡的“黄梅天”很快又有了个新绰号:女神经。她顶着一头毛毛的麻花辫过来时,所有的同学都在内心咆哮:倒霉倒霉,注意别被“女神经”碰到了!勇敢的身躯最终还是过来了。她穿过逼仄的走廊,费力地缩着小腹,屁股扭左扭右,尽量不碰到任何一样横在走廊中央的小物件,比如横在路中央的一只脚、一个钥匙扣,甚至一个不知名的纸团。但她最终还是碰到了栏杆,撞到了玻璃。大家哈哈笑起来。
吼!吼!倒霉老了!“女神经”把窗户撞碎了!有男生指着玻璃上一条陈旧如伤疤的裂痕叫起来。接下来整整一堂课,章小艳都是自觉罚站的,因为她晚进了教室。她自觉把背贴在学习园地那几个夸张的粗体字上,几乎盖住半面黑板。她在自习课上沉默地忍受一群瘦子们的嗤笑,不让手脚发出任何一声异响。似乎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她强大的心脏,于是在下一节的联欢会上,章小艳又跳出来了。对于她的勇猛和自信,我还是比较佩服的,就像佩服一条敢于跟狼叫嚣的牧羊犬一样。
年级联谊会被安排在最大的公开课教室里,课桌被拼成了一个环形,表演的同学依次站到中间。秦老师问,有没有同学愿意主动表演?沉寂的三分钟的最后一秒,章小艳冒出来了。课桌和课桌间空隙太小,她尽量不让搬椅子的声音影响到大家,但同学们还是用眼神互相示意:“黄梅天”又活出(方言:爱表现的意思)来了。年级组长秦老师温柔可亲,是九十年代学生心中三好老师的化身,每个人都想得到她的认可。但是章小艳抢在了我这个文娱委员前面。“我给大家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瞬间,空气凝固在即将落雨的下午三点,有喝水的同学没来得及闭紧嘴巴,口水顺着嘴角滴到下巴。所有人都惊呆了。同桌用手肘推我,一张脸笑到扭曲。果然,“女神经”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秦老师仍旧笑眯眯,只是用手扶住厚厚的镜片,像要看清小艳嘴上黑乎乎的唇毛一样耐心。靠窗的同学开始向外面传递接头信号:“女神经”献宝了。于是路过的同学也开始争先把下巴放在窗口。盛会难得,岂容错过?
章小艳旁若无人地开始表演,饱含感情地歌唱。“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她的脑袋向左摇过去,“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向右缓缓地摆头。她紧窄的黄色线衣被肥硕的腰身箍出两圈肉的痕迹,搭配上夸张的张嘴姿势,像马戏团里赚吆喝的笨熊。前排的同学便秘一般憋红了脸发出哧哧的声音。我和露露非常配合秦老师,没有让笑出来的鼻涕泡喷到讲桌。端庄的秦老师一边和教务老师说悄悄话,一边鼓励性地打起了节拍。那天的天气不好,乌云压下来,阳光压抑地逼近教室顶,全情投入的小艳没有受任何影响,她沉浸其中,大嘴咧到耳根。唱到动情处,不知她是不是想到了花枝招展开麻将馆的妈妈,整张脸上居然有液体滑落,慢慢泣不成声,继而鼻涕眼泪汇聚成河汩汩而出,直至号啕大哭。秦老师被弄得手足无措,想安慰又无从说起。章小艳的鼻涕完全掉进了嘴里,呜呜哇哇地满脸狼藉。就在老师们安抚似的走近她时,话筒里突然传来呕吐的声音。巨大的没有停歇的呕吐声。浓绿的胆汁和阴沉的天气,透过扩音器一股脑吐出来,滴落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隔着老师们,我看到章小艳仰面晃了两晃,倒了下去。靠近她的同学夸张地尖叫,跳开。联欢会达到了高潮!
“黄梅天”干吗?怎么把黄胆都吐出来了!
她是吃了黄药师的催吐药吗?怎么会晕倒呢?
女神经怀孕了?不会吧?和她妈一样未婚先孕……
老师们一拥而上,指挥着男生扶起“黄梅天”,也就是章小艳。她像个笨重又软塌塌的麻袋一样被一个高个子男生往身上一扛,跑去了卫生站。我后来看清了,冲进教室的就是杜峰睿,作为体育部长,被老师叫进来处理胖子当仁不让。
初三(二)班再一次因为章小艳的奇葩行径成了年级偶像冠军班(偶像,呕吐的对象)。
五
呕吐事件后,小艳放学后经常早早就走。但那天,回家路上下了大雨,天特别阴沉。对于章小艳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让她彻底自暴自弃的导火索,是她终生难以忘怀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