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手

作者: 谢启凡

这天晚上,王一收到零的消息,说是一切都已就绪,只待行动开始,请等候消息。王一没回。十分钟以后,零又发来了消息:你还有没有什么疑问?王一还是没说话。他看了看时间,已经零点一刻了。从他所在的窗口向外望,只有近处的街上亮着几点光。四宇寂静,街道两旁的屋檐上垂落着雪亮的冰柱。几个c星人从那走过,没发出一点声音。王一说:“没有了,另外,祝你行动顺利。”零说:“无论如何感谢你,弟弟——我想我应该用这个词语。”王一说:“我有一个问题。”零说:“什么?”王一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没有揭发你?”零停顿了一下。王一能想象出在屏幕那头,他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你只需要知道,我完全地信任你,就像信任和我一同长大的兄弟。说完以后,零发来了一个鞠躬的小人,紧接着立马就下线了。王一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屏幕上安安静静,看上去不会再有回应了。

零所在的街区离这里有二十公里远,这恰好是基地的半径。原本基地的占地面积是没有这么大的,然而,自从两年前0115号城市起义以后,基地就名正言顺地占领了这里,并且在它的领土上进行了扩建,增加了畜牧区与种植区。这是个信号,代表c星与x星打破了一直以来和平的表象,正式进入了战争状态。而零也在那时被列入了重点监控对象。零是什么时候来到基地的,王一并不知晓,但他知道这个时间远在自己来到x星之前,甚至还在自己降生前。零与王一初次相遇在x星的秋天。那时,c星人在0115号城市周边的荒野上建起了这座实验基地。说是秋天,其实已经来到了尾声。当王一从沉眠中苏醒,看见头顶的天窗中有枫叶飘落。恍然间,他记起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行走在一片火红的树林里。四面无声,在他行走的小径之外,有细密的水洼分布在左右两侧。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水洼边飞来了蝴蝶与橙色的蜻蜓,它们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亲吻他的脸,可是依旧没有声音。醒来以后,他把这个梦告诉了身边的医护人员。

“按道理,深眠的状态下不该有梦。睡去与醒来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故事,也没有时间,一切为零。”医护人员说。

王一问:“什么也没有?”医护人员说:“是,就像是一场梦。”王一撑起身体,说:“可不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医护人员说:“你可以叫我零,什么也没有的零。”这段时间,由我照顾你。说这话时,他微笑着,像抱起瓷娃娃一样扶正了王一的身体。直到这时,王一才感觉到深眠的效力,他察觉到零的手心很温暖,甚至带有一些炽热,主要是,好像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他说:“我饿了,请问哪里有饭吃?”零说:“你刚刚醒来,还不能吃饭,等我去叫一下医生。”还有,他说:“你真是一个礼貌的孩子。”

等待康复的日子格外漫长。当王一再一次醒来,就看见零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低着头。逆着光,他能看见零耳朵旁被勒出的口罩印子,还有零脸上发亮的绒毛。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刚才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以至于他才刚刚醒来,就快要把它给忘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身体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好像已经在水中泡了很久。

“箭呢?”

这句话突兀地出现。他的声音很嘶哑,几乎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箭……好像是有支箭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但是具体的形象忘了,在他的梦中有何地位,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这么一支箭。

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醒了。”零看上去也睡了很久,但是刚刚醒来就很精神,仿佛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丝毫没有受到睡梦的牵扯。王一没说话,他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听见了零把天窗打开的声音。太阳温暖,新鲜空气涌进来,浮在他的眼皮上,暖融融的,让他想起冬天的烤炉。王一小时候在乡下住过一阵子,每逢夜晚降临,爷爷就会升起卧室里面的烤炉,他面对着王一,坐在那张木制的小板凳上,嘴中念念有词。两人总是安静地待在卧室,听着手机里面播放的戏曲。多么静谧的时光啊……他看见火光倒映在墙壁上,室内的空气时冷时热,爷爷拿着扇子的手在轻轻摇晃……气流涌来,这声音像一只手,先是将他轻轻地拉回现实,又重重地把他往梦境推了一把。他看见自己和父亲行走在城市的边缘。阳光明媚,有鸟儿飞舞在远处的麦田中。他们站在一座桥梁的起点,桥下有一条河流。河流蜿蜒,看上去流速并不快,但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父亲说:“好漂亮啊。”王一才发现两岸的长草中生长着白色的野花,花朵延绵,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天际线。伴随着父亲的话语,桥面上起了风,所有的花瓣都在飞舞。他们肩并肩,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上了桥,慢慢走到了桥的终点。终点前是一条下去的路,唯一的一条路,由很高的台阶构成。王一转头看了一眼父亲,忽然间发现他的鬓角早已布满了白发,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老人了。王一开始担心父亲能不能顺利走下去:这种担心异常合理,好像在质疑一个没有双腿的人应该如何行走。可是父亲没有犹豫,很轻松就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下一级的台阶上。王一看了看父亲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这时他发现这里真是高极了,高到令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气。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了,并且还在越走越远,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王一十二岁那年,收到了一件生日礼物——一支青铜箭,被包装在黑色的礼品盒中,配有一条系成蝴蝶结样式的灰色系带。箭身大概五十厘米长,底部有着轻微的磨损痕迹。零告诉王一,这支箭原本属于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基地附近一个十分有名的猎手,以耐心著称。而这支箭是他们部落代代相传的宝物。那个部落是一个比较原始的部落,在c星人到来的时代仍然以打猎为主业。一次赌斗中,零从那个猎人的手中赢下了它,从此那个猎人再也没有打过猎。说这话时,零的语气很平静,望着窗外,目光炯炯有神。这让王一有种错觉,那就是他并不是在讲给王一听,而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在对着王一自言自语。王一点点头说:“我听明白了,零,可是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零说:“前两天你不是跟我说,你想要去打猎。别去了,我直接送给你,喏,猎人的最高象征,多有面子。”王一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零说:“我就问你,你喜欢不?”王一没说话,在他印象中,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来到x星以后,王一就很少见到父亲。作为科研人员的家属,他被安置在职工宿舍楼中,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原本是给他和父亲一起住的。但是父亲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据说是在x星的各地勘探地貌。王一的父亲原本是一名地质学家,在c星时供职于一家大学,科研方面不温不火,属于是小有成就,但是在行业内说不上大名鼎鼎。跟随军队来到x星后,他的事业迎来了真正的飞跃,在来到x星的一两年内,他针对x星独特的地貌环境提出了好几个理论。这些理论得到了业内的广泛认可,也让他收获了名声和更多的项目。作为其中一个微小的代价,他和王一见面的时间变得很少。大多都是在c星新年的时候,他才会给自己的团队放几天假,从世界的角落返回基地,在家里待上几天。在这个过程中,他常常惊叹于两件事情,其一是儿子又长大了,其二是自己再一次记错了儿子的年龄。王一的生日是在九月,他来到x星时刚满六岁,十二减六,零已经陪王一过了六次生日,王一内心里,零更像是哥哥的角色,带着他经历各种事情,但是并不臃肿。王一抚摸着那支箭,发现箭头上有一个细小的缺口。

“这里缺了一角。”他说。

零看了一眼,说:“他用过这支箭一次。”王一说:“只有一次?是这支箭不可以用吗?”零说:“这么说吧。你是一个拳击运动员,拿了某样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一副金拳套,你会拿它来训练么?”王一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哈,可是他为什么会用呢?”零说:“那是有一次,他在上山打猎的时候,遇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猎物,很强壮,也很有耐心。他追了它很久,其间找到了无数次出手的机会,可是直到射光了手中的箭,也没有成功。他不甘心,继续追过去,最后和猎物在一处狭路之中相逢,他的手中只剩下这一支箭了。王一说:“他赢了?”零说:“并没有。”王一说:“那是怎么?”零说:“他把那支箭搭上了弓,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瞄准,事实证明他的技艺并没有问题,那支箭射中了猎物,可是却没有伤到它,它扎在猎物的皮肤上,噌的一声弹走了,好像碰上了一块钢板。”王一站起来说:“啊?”零说:“最奇怪的是,猎物也没有再上前,他看了看我那个朋友,说,原来这就是你的勇气,你走吧,我不吃你,记得把它收好,因为勇气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啊。”王一看着零,神情仿佛在说:“你接着编,我在听。”零笑了笑说:“我们吃蛋糕吧。”说着,他就把蛋糕摆上了桌子,接着打开包装,插上了蜡烛点燃。然后他看着王一说:“生日快乐,小弟弟。”

临走之前,王一对零说:“我十二岁了,明天带我去打猎吧,你上次答应了的。”零忽然沉默了,想了想,说:“后天吧。明天天气不行,除此之外,我还要做一些准备。”

凌晨一点。王一关上窗,走到床边穿上保暖服。x星的冬天很冷,衣服都是由特殊的材质做成,外表上看去,只有薄薄的一层。他再一次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件,然后走到门边提起垃圾袋。职工宿舍区很安静,已经不早了,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还站着几个守夜的士兵。他们一动不动,雪落在他们的头顶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色。王一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速度不快,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他先是到门外丢了垃圾,接着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这才继续往前走。雪是新下的,看上去分外干净,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厚度。此时,距离下雪刚过一个小时,积雪已经掩埋了地面原本的泥泞,甚至要没过他的脚踝。王一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刚来到x星时,这里还是一片空旷的荒野。不久后,人们在这里建起了社区,与此同时慢慢地扩张,形成了街道与集市,甚至有了商场。x星人也开始聚集在这里,他们模仿基地,修建了瓦房、水井以及贸易集散地,并和c星人展开了友好的交流。这些交流开始时大多顺畅,这基于一个事实:x星人的样貌和c星人并无二致。这是一个令双方都比较惊讶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一点,接触之初,x星人认为c星人是他们的另一支同胞,只不过掌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说用一个小巧的盒子似的机器引来火焰。有一次,王一和父亲在基地外沿的观光区散步。两个x星人的小孩站在侧面,在铁丝网外,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父亲抽烟。当火焰从打火机中升起,他们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王一记得许多年以前,他也曾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个深夜,雪下得很大。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父亲说:“爸爸,我跟你走。”然后他看到父亲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好像遥远国度坠落而来的水晶。那么温暖,又那么锐利。走吧,我们一起走。那时他念叨着这些信念一般的话语,从未想过x星其实是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也从未想过他会在这里长大成人。如果说记忆是一朵仅仅盛开在过去的鲜花,那么在王一的内心里,这朵鲜花连同周围的场景却是无比鲜活。它们在王一的脑海中盘踞、徘徊、结冰,生长盛放。该死的,他为什么不能仅仅生活在现在,而是要想着这些关于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呢?

王一看了看手表,距他和零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和目的地之间只剩下几百米的距离。他过了路口,看见前方有一条街道,他站在街口,里面昏暗极了,视野当中一个人也没有。街道的两旁是两排笔直的路灯,它们一盏一盏向前延伸,像一只只沉睡的眼。王一走进街道,零和他约定的地方是一家餐厅。他没去过,但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家餐厅的招牌。餐厅灯暗着,看上去已经关门了。他又走近了一些,发现招牌的阴影下站着一个男人。不是零。那人中等个子,背对着王一,穿一袭黑色的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礼帽。他脸庞附近有一点火光,看上去正在抽烟。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王一。他叼着烟,看着王一的脸,一会儿喷出一口烟雾,说:“王一?”王一没说话,看着男人的脸,发现他的眉毛很细长。男人忽然从风衣下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王一。这一刻,王一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泌出汗来,后脑勺变得轻飘飘的,与此同时,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变轻了,就像是整个人变成了一只气球,随时就要飘走。

王一与零行走在进山的道路上。山间的路弯弯曲曲,泥土的上方铺满了枯叶。王一看着被零拎在手中的兔子,内心颇有些欣喜。难以想象,这是刚才自己打到的。零曾经教过王一使用弓箭的技巧,拉弓时要手肘高抬,瞄准的时候两眼要同时睁开。王一自己在基地练习过,但是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还是王一第一次走进x星的山野。在c星时,爷爷每个周末都会带着王一去爬山。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就算两人只是慢悠悠地踩着阶梯前进,到山顶也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这天他们走了一个上午,照位置来说,才刚进入猎区。王一头一次感受到山的宽阔。过去,他只是在基地的边缘看着远处广阔的山脉,那样子,再遥远的景致好像都变得很触手可及。当他真正涉足其中,发现一切都比他的想象要更为丰富。这天他不断地走在密林深处,头顶是墨绿的树叶。他听见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穿过林间的缝隙与泥土,带来阳光的气息。他才想到原来人是能感受到很多信息的,其中包括可以描述出来的,还有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这天他感受得更多的是后者。时间很快到了中午,零开始带着王一扎营。他仔细挑选了一处平地,用镰刀砍去附近平地中央的杂草。然后拿出一路拾起的木柴搭建篝火,很快,一座小巧的篝火就做好了。零又开始教导王一收拾野兔。他剥皮的手法很娴熟,用细枝捆绑野兔的样子也十分从容,仿佛他曾是一个真正的猎人,而这些只是他的日常工作。王一开始怀疑零的过去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零会得太多了,而且就像零对他说过的一样:一个人的气质是做不了假的。零的身上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难以言喻的从容与冷静,仿佛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的。可是没有关系,王一愿意相信零。来到x星后,王一一直与零相伴,刚开始零是以医护人员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的,他的年龄太小,在来到x星的过程中,身体因深眠出现了一些问题。零负责贴身照顾他。后来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密切了起来。这一部分是因为基地里很少有和他同龄的孩子,大概有孩子的科研人员都很少会考虑来到这里。另一部分则是零主动带着他玩耍,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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