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盘错
作者: 焦红琳一
我爷爷的葬礼上,雄雄的爸爸吹了唢呐。那时,巷口的老榆树还没被砍掉。鼓匠班子成员是临时“散装”的,雄雄爸却是默认首席。围观的街坊邻居很多,他们不住地感叹:这老路,演什么像什么,没想到唢呐也吹得这么好听。
老路不跟别人坐一堆儿,自个坐在老榆树的大树荫下。大半天不见他吃喝,不间断地吹,额头的青筋蓝而鼓,根根分明。口水多时,他会掏出一块白手绢擦,暂把那声音搁在空中,听曲的人也觉不出中断。阳光透过树隙,在他的脸上身上晃动,有汗滴偶尔落下来,他的头发一丝不乱,整整齐齐地拢向脑后。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记忆深刻。从那时起才知道,老路不仅演包公、武松,还拉胡琴、吹唢呐。雄雄爸的眼睛,跟六小龄童一样,大而深。懂行的人都知道,只有历经几十年台下功夫和很多次台上十分钟,才会是那样。不过,这样的眼睛也是遗传的,长在雄雄脸上有点凶巴巴,但长在雄雄的姐姐——英英的脸上就惊为天人了。
在我们生活的巷子里,孩子们都以英英为骄傲的。出了巷子外给人们介绍时会说:就是和英英住一条巷,或者是在英英家巷子的东头、西头、后头。问话的人们往往会瞪大眼睛,很是惋惜地待上几秒,似乎在想:英英的邻居怎么会长这样?李丽的姐姐问我这话时,李丽的哥哥用一种非常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以为他也会追问一些什么,但是沉默半天,他什么都没说。李丽的哥哥,就是李锐,这人个头不是很高,眼睛也不太大,但眉眼里有一种霸气。我有点怕他,他胳膊上有文身,不知道是什么图案。
晋剧团招学员,英英是特招的。在搬到我们院子之前,老路一家住在剧场宿舍。英英是在剧场后台爬大的,所以什么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差不多是无师自通,并且样样出彩。三年学徒期还没过,就成为剧团的头牌。
放学,我们不回家,先去剧场后院,看“小戏子”们学唱戏。有老师在讲:“手为势,眼为灵,身为主,法为源,步为根。”小戏子们大都年龄和我们相仿,也有的比我们大几岁的。人们统一叫他们“小戏子”。他们都是从压腿、翻跟斗的基本功开始。雄雄却是这里面最活跃的,比正式的学员还要上心。雄雄小时候就在院子里舞拳弄棒,他的口头禅是:我是盖世英雄。
我们最关注的当然是英英。她在粉色的毛衣外面套了长袖——他们叫水袖,她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脸庞亦如粉荷般,随便摆一下长袖,轻挪碎步,就有一种飘飘摇摇的姿态,伸出的手指就是以后语文课文里学的:指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看见我,总会给我一个微笑。这个笑会让我狠狠地骄傲一番,在同去的伙伴面前,头头是道地给她们讲英英姐和我的故事。至于英姐唱的什么,早就忽略。不过也大概有一些唱词挤进我的脑子,那年从春天到夏天她反复唱的似乎就是那几句。
我看见李锐的时候,雄雄刚被他爸爸的朋友,那个教戏的老师撵出来。李锐等在剧场门外,旁边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他一条腿很随意地搭在上面。我忘记说了,李锐爸爸是某局局长。
英英换好衣服,她没有自行车,她喊我,让我跟她一起走。
李锐并不骑车,推着车慢慢跟在我们身后,不时和我们搭话。我感觉很不自在,蹲下来系鞋带。听见李锐说:“我驮你回家。”英英正眼不看他一下,快速往前走几步,又回头找我,拉起我的手。我更不自在了,想着下次能不能去李丽家玩了。
快到永安巷的路口,远远看见老路向这边张望。我回头,不见了李锐。老路迎上来,接过英英手里的包,问:“今天怎么样?累不累啊?爸给你做好饭了。小家伙你也来吃啊! ”
我红着脸说:“不。”老路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雄雄野哪儿了?我和英英对视一下,我们都没说话。
回家比平时晚了好久,我又被妈骂了一顿,蹲在院子里给妹妹洗尿布。
这时又看到李锐,他在院外走来走去,自行车的辐条发出很特别的声响。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打闹的声音。奶奶说:“这孩子天生就爱唱戏,他爹就是想让他上学,这样拧下去,不知道会咋样?”
老路不知道在用什么打雄雄,每打一下就吼一句:“你还往不往剧院跑了?”听不到雄雄的声音。等我洗完尿布,站起来往铁丝上晾,我听到英英弱弱的劝阻声:“爸爸不要打了,都流血了!”
听过街坊跟奶奶聊天:“老路媳妇在剧团唱戏时,那叫个漂亮啊!不过,唉,太惹人了。”后面就没话了。老路媳妇去哪了?搬到这里就没见过英英和雄雄的妈妈,也没听大人们谈过。
这不是老路第一次打雄雄,为了学戏的事这样毒打,还是第一次。
从那次毒打后,我再也没看见雄雄去剧场,但是他学习却没好到哪里去,反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们混在了一起。因为他的跟头、棍棒都拿得出手,竟然混了个小头目。当然这还是后话。
排练了大半年后,英英的戏终于要上演了,她是主角。
二
那场戏,一票难求,但是老路早早给奶奶弄到一张,我是被领进去的。
台上,大幕从两边勾起,英英正在台上,浓妆重彩!
她的唱词,我早就熟稔在心:三年夙愿今朝偿,痴情女终将配才郎,宋相公献寿诗当仁不让,老爹爹具慧眼善辨良莠,玉扇坠像赤心,我全然奉上,伴宋郎去求学,苦读文章,但愿他早遣媒,喜声早响,如颦我整云鬓,理红装。蒙盖头,着锦囊,登上花轿悠悠颤颤会宋郎,只等待新婚礼炮三声响啊。
声音或平缓或舒展;碎步轻移,身段也显得婀娜如柳;那腔调,或悲或喜,或悲喜相交;承起转合,似乎都在我的控制之中。奶奶的啧啧声一直不停:“这扮相,这嗓音……原来英英天天唱的这出戏叫《满盘错》!”
剧场有熟人的话,没票也能进来。无票者挤在过道里,密不透风,使得剧场内热浪汹涌。靠坐在奶奶腿上,我不停地擦汗。根本看不进去,依旧是咿咿呀呀的唱腔,令我昏昏欲睡。重要的是,看惯了英英没化妆的样子,现在她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实在看不出哪里美了。
我在昏睡之际竟然看到了李锐!坐在前面最好的位置上,他穿着西装,打条红色领带!小县城的人们,尽管习惯了李公子的各种非常规,但是这样的做派还是头一次!那些年,在小城,谁有过这样的见识啊!前排的人好多不看戏,眼光都扫在了那气度翩翩的李公子身上。
一段唱完,高呼小叫的喝彩声从前面传过来,很明显是以李锐为中心的,那喝喊声把我吓了一跳。
在乱哄哄、嘈杂、烦闷、燥热中,有邻座的嗑瓜子声,也有冰棍甜丝丝、凉丝丝的诱惑从不明来源处传到我的鼻孔。斜坡的过道上,没来得及打扫的瓜子皮、烟头、碎屑在脚下踢来踢去。人们挨挨挤挤,呼出的气息彼此快速共享。我感觉自己被高高地抬起来,飘在这种声音、气息的上空,又沉沉地睡着。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等我睁开眼,台上演员已站了一排。英英在最中间,穿着彩色的戏服,头上的花冠璎珞已取下,能看到她眼里闪动的光。
李锐跳上台,手里拿了一把花。花色很杂,有几朵黄的,几朵蓝的,剩下就是绿叶。他直接走到英英跟前,往英英手里塞。英英不接,左躲右躲。她是站在第一排的,被逼到了后面。前面的演员还在拍手、鞠躬……大幕一点点拉上。黄色光打在红丝绒大幕上,两片垂幕晃动,晃动,直到停下,没有人从那后面出现。
我拉着奶奶去剧场后院,说好了,等英英卸装后一起回家。
院子里好几个大灯都亮着,乱哄哄一堆人,已将近晚上十点,声音特别刺耳,比散场的剧场还要吵闹,看不清怎么回事。我挣脱奶奶的手,钻过人缝,有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胜负。片刻工夫,一个人就把另一个撂倒在地。旁边有人说,这个小小子,太厉害了!有人在喊:“放开,放开,不能再掐了,再掐就没气了!”那个骑在上面的人,是雄雄!他平时练的一身功夫,这时全用上了,几下拳脚,就把那个人——李锐打趴下。
这时有人喊:“团长来了。”人们自动让开。早听说剧团调来个新团长,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真人,不愧是从部队文工团下来的,身板高大笔直,相貌俊逸!后面是老路。老路飞跨几步,超过团长,费了点劲才拉开雄雄。许团长指挥着给派出所打电话,并要求人们赶快散去,不要围观。一副威仪赫赫的军人姿态,令人刮目。老路听到“派出所”,赶紧放开雄雄,把团长拉一边,求团长不要打电话。
李锐被人拉起来,大概鼻子在流血,脸上糊了一片,红领带也被扯开。那束花正被踩在脚下,乱纷纷一片。我捡起几个花瓣,灯光下仔细瞅,是塑料做的假花。我在爸爸单位的电视里看到过一次为演员献花,可那是在电视里啊。
其实那晚李锐的西装、红领带、塑料花,远比英英那场处女演出产生的效果更轰动,让没见过世面的小县城人们谈论了很久。
三
一群半大的孩子为成员的小团伙,以雄雄为首。他们有个据点,在防空洞里。距第五个洞口不远,已经出了城。那时好像城门还在,地下防空洞虽然废弃了,但是巷道大部分都完好,是那些调皮胆大的小子们的乐园。那时街上有抢军帽的,传言跟他们有关。
雄雄的行为,学校老师也有所耳闻。最终闯了大祸,是在学校,课间在操场打架,把一个男孩的耳朵打掉了。其实雄雄也没有那么狠毒。谁都知道,零下二十多度的户外,忘戴帽子耳朵冻了很平常,用力打一下就可能掉。据说匆忙之中一个同学捡起来耳朵,按了上去,但是给按反了!雄雄被警察从学校带走。人家说,这个学生总是动手动脚,很多孩子被他打伤过,绝对不再容忍,应该送少管所。老路奔奔波波在外面找关系,几天下来,通过他已经退休的师兄的儿子,竟然托到了李锐!
李锐的条件是:英英做他的女朋友。这对老路来说是一个要命的选择。他几乎哭着来找奶奶商量:保儿子还是保女儿。最初想,英英还小,如所遇人不淑一辈子就毁了;而这回也可以趁机给雄雄个教训。但是转念又想,雄雄太小了,万一在里面结交了更多的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即使出来了,未来的人生也凶多吉少。全城之内李锐看上的女子当然不会只有英英一个,但是老路这样的家庭能跟局长家结亲,也还不错。以老路和奶奶聊的想法是局长家尽快来提亲,先定下亲事,等过几年英英到了十八岁再谈婚论嫁。
英英一定也是先为雄雄考虑的,其次才是自己。她强烈反对父亲,只是因为没想到父亲第一考虑的是雄雄,她的反对实质上很微弱。我那天听见英英和老路顶嘴,跑出来冲出院子 ,我追上去,她在巷口抹眼泪。我说,英姐,你就假装跟他好。她说,这怎么假装呢?我被问住了。确实,怎么假装呢?
老路跟奶奶说,不知道雄雄在里面会不会挨打,饭怎么吃,会不会冷?
雄雄回家的第二天,电力局就派来了工人,巷口新立了一根电杆。说是电杆,其实也不是那种水泥浇铸的,就是一个高高的树干,一条专门的电线从树干接到了老路家。拉电专线是那个时候特权的表现之一。都听见老路推脱、拒绝;也听见英英高声谢绝。无奈来的是工人,他们要做的是赶快完成任务。
慢慢地,他家院子里的灯泡开始加大亮度,也不再用生土炉烧水。他家新电炉的炉丝很粗,烧起来很红,老远就能感受到炙热炙热的。老路有一天也告诉奶奶去他家打开水。巷子里的人笑着说,老路,这回可劲地用吧。他低下头,并不搭话,脸上显出些许愧疚来。在舞台上出头是习惯性的,在生活中老路可是个低得不能再低调的人。他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似乎善恶美丑天然影射在那双瞳仁里。可惜我那时年幼,不更世事。只觉察那里没有包公的威武、梁山好汉的英气,只有一丝怯懦、卑微、率真和温暖,让你知道他不在戏里。
除了拉电线,局长家没有任何动静。但是李锐经常来驮走英英,有时很晚再送回来。
四
我一直对剧场后台充满好奇,那天真的有一个机会。
我听到“他问如颦我爱他哪一件,他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件件都遂我心房”,我能听出来是英英的声音,想如果被抓住,肯定她会救我。
后台其实很乱,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出相、入将的门里不过如此。我摸摸那些玳瑁璎珞头冠,很轻飘,里面竟然是用粗针大线串连起来,缝到一个弯曲的纸板上。还有一些长枪短棍,我挨个摸一遍。心想,不过如此。
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很安静,没有英英的声音,我害怕起来。似乎那个门帘在动,忽然听到了很低的声音:你我鱼水相携……共欢娱。是一个男人,非常好听的普通话!我掀开一点布帘,天啊,是那个许志强!他的手正从领口伸进英英的衣服里!这新团长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高耸的鼻梁,眼神就是想象中大海的样子,深不见底,充满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