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与苏蜀

作者: 汤展望

1

李川江坐在公交车上,前面又到了家的路口。

大概十几年前,父亲把他送到县城寄宿学校上学,在每周末休息时坐乡镇中巴回家。那时的中巴,全是私人承包的,路线固定,停车点不固定。潜规则是还剩两里路时,吼一声告诉司机前面路口停车。李川江每次上车都要先观察有没有同路口下车的同学,没有的话,剩下的半个小时里,他都在酝酿,该怎么吼那一嗓子。

现在不需要他吼那一嗓子了。乡镇公交全部公家运营,换成了样式统一的漂亮巴士。人多时也不用挤在发动机盖上,空调也成了标配,不用绑着腰包的售票员前来卖票,扫码,刷卡,投币,选一个就行。唯一没变的可能是速度,或许还稍稍变慢了,因为事无巨细,每个站点都要停一下。

“前方到站,白果庄路口。”温柔且冰冷的声音传来,李川江觉得一点都不真切。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播报,之前每天上班的时候,地铁上公交里,不仅有中英双语播报,还有沪语方言报站。但他实在难以想象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小村庄也能以这样的标准普通话报出,或许应该也需要方言报站吧。在这里白字的发音同“碑”字,普通话说出的“白果庄路口”,每个白果庄的村民都会觉得陌生。

父亲的红色蹦蹦没有出现在这个路口,是川江没有让父亲来路口接他。他算好乘几点的班车到这刚好天黑,又不至于天完全黑下来,不然只好走夜路。白果庄的路灯在他出去上中学的那个夏天就装好了,在他第一个寒假的时候就折损了大半,那年春节没过完就彻底成了摆设,一直延续到今天。“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川江脑海里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而现在的夜色正好能遮住他的窘迫。

川江走在进村的主路上,先经过的是临时搭在小武河边的锅饼摊。这一临时就临时了二十多年,自打川江记事起就来这里买锅饼。在大学时的某个寒假回来时,只看到半个锅炉和一堆煤渣立在那里,再也不能在寒风里散发着热气。川江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四处也没有找到锅饼摊的残骸。这个伸向小武河滩的小小平台,现今被扩大修整,建成了村民健身广场,供大妈阿姨们跳广场舞使用。

再往前走些,便是村里的小学校,川江在这里上了六年小学和半年的幼儿园。彼时的幼儿园班主任是村支书的儿媳妇。那时候的幼儿园还不是很正规,下雨不用上课,冬天只要开始结冰了,也不用上课,下雪天自然也是不用来学校的。读幼儿园的那一年,从入秋起,川江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水缸有没有结冰。每次都被奶奶赶去学校,直至寒潮来临之前。

奶奶不喜欢川江,他知道是因为母亲,虽然在记忆中已经找不到母亲的样子了。奶奶喜欢叔叔家的孩子——川江的堂弟,奶奶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堂弟。相比之下,川江更不喜欢去学校。他的衣服都是捡别人家孩子穿旧的,总是不合身。加上他不爱说话,上课老是开小差,老师也不喜欢他。每天上学总是磨蹭,十分钟的路程,总是迟到,期末考也没有卷子。直到川江小升初考了全校第一名时,那个幼儿园的班主任——村支书的儿媳妇才惊呼李川江原来不是智障啊。而李川江并不在意她的看法,只是记得,有次村支书的儿子来学校看她,她让全班同学闭上眼睛,川江没有闭,就看到了他们拥抱亲吻,在讲台上。

过了学校之后,是白果庄最大的超市。超市原来是供销社,这是父亲说的。川江没有经历过供销社的年代。最让川江和来自城市的同学经历不同的是,川江去交过公粮。在大学课堂上,现代文学课上,老师讲到这段时,川江和同学分享了小时候交公粮的事情。全班同学和老师都很好奇,川江是否真的是名95后。川江笑着又和同学们分享了采桑、喂蚕、割麦、打农药的经历,这次连老师都听得入神,像苏蜀第一次听川江讲蚕的一生要睡四次觉时一样。

供销社经过三代人的努力,现在成了庄里最大的超市。川江提前把行李寄了回来,村里的快递不会送上门,又没有菜鸟驿站,都是送到村里的超市,让村民自己来取。川江这次扑了空,小超市的老板告诉他,他的快递上午被父亲来取过了。

川江只得迈着轻松又沉重的步伐向家走去。

2

五月下旬的英国依然没有夏天的迹象,或者说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夏天。苏蜀常常这样怀疑。早上还是很冷,苏蜀裹紧外套,背上书包往图书馆赶去。出来读书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至少在苏蜀身上是,几年过去了,她好像还没有习惯这种紧凑的求学生活,但已经非常从容了。

当初选择这个国度求学,阴差阳错而又水到渠成。苏蜀的高考考得不是很理想,虽然也是国内顶尖的高校,但与她平时的出类拔萃不符。本科有项目在大二读完就可以出去学习两年,回来就可以拿双学位,当时可供选择的不多。苏蜀不愿意去时刻有着枪击危险的国度,选择了这个学校,萧伯纳的母校。

还记得到英国的第一个晚上,苏蜀面对着小小的房间,极度兴奋。读大学前,一直走读,住在家里;上大学后,住的是学校四人间宿舍,上床下桌,全国统一的配置。时差原因,苏蜀睡不着就慢慢收拾行李,打开大大小小的箱子,看着井然有序的行李,这些行李都是母亲整理的。杯子都带了好几个,喝水的,就有大小不同、材质不一的好几个,其中一个小巧的杯子是苏蜀常用来喝咖啡的,母亲也给装了进来。苏蜀拿起这个杯子,杯身上贴了一个便利贴:少喝咖啡。是母亲的字迹。

各种东西都归置妥当后,苏蜀却对着被子发了愁。此刻手机亮起,是李川江的问候。现在是伦敦时间晚上十一点钟,国内应该已经天亮了,苏蜀在猜川江是早起还是熬夜未睡。

“嗯嗯,到啦,一切都妥当。”

“好,早睡。”

“对了,李川江?”

“嗯?”

“你会套被子吗?”

3

川江在整理书架,他把寄回来的书一本本塞进书架,见缝插针地塞。这个书架还是考上大学那年父亲给打的,用的是堂屋门前的老梧桐树的木头。小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川江老是跑过来玩水,奶奶又不是经常在,父亲就用腰带把川江绑在梧桐树上。川江哭着喊着,父亲也不问,照旧洗着手里的衣服。哭累了,川江就不哭了。隔壁的婶婶看不下去,就过来解开,把川江抱走,留在家里吃过晚饭再送回来。

书架还很结实,川江把书塞完后发现架子和墙之前的缝隙有点大,就用力推了推,一大块墙皮掉了下来。他刚想去院子里拿扫帚进来扫一下,父亲推门进来了。

父亲是来问川江作何打算的。川江告诉父亲,之前高中的班主任吴老师现在在外办了一个高考复读班,那个老师挺相信川江能力的,就让川江过去给带课。父亲点点头,说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又叮嘱了两句,不要熬夜云云。临出门又转身回来告诉川江,隔壁婶婶前两天不小心摔折了腿,抽空要去铁道医院瞧瞧她。

“你婶子对你挺好的,你小时候常带你,做人要知道感恩。”

“知道了,爸。”

时隔数年,川江再次站在了铁道医院的门前。除了门楼的招牌换成了灯带,没有其他的变化。周边环境变化最大的是,那个停工很久的烂尾楼竟然重建了。

铁道医院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修建陇海铁路时顺带修建的,是良城乃至周边几个县最好的骨科医院,可能是因为修建铁路时工人骨折的特别多吧。小时候的川江常常想,父亲要是能去铁道医院治好跛脚,母亲就不会离开吧。

川江推开病房的门,有三张病床,房间里挤了十来个人,但川江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躺在最里面那张床上的婶婶。婶婶瘦得脱了相,劣质染发膏染得漆黑的头发下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老。婶婶也一眼认出了川江,招呼他坐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趴在病床旁看着川江。

“这是你川江大大,不认识啦?”

“也是,上次你见到她还是怀抱呢。”

“快叫大大。”

“大大。”

看望完婶婶后,川江来到大广场旁等公交车去补习学校。说到大广场,这也是良城一大奇特之处。大广场有很多名字,拥军广场,法治广场,好人广场,名字的牌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良城人仍叫它——大广场。相对应的,良城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广场叫做小广场,而小广场的面积是大广场的数倍。没人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第一个这样叫的是谁,反正现在良城人都这样称呼这两个广场。

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公交车来,川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铁道医院和重新启动烂尾楼工程间的小巷子。这算什么,故地重游吗?川江也不清楚,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往里走。

这个巷子通向医院的家属大院,苏蜀的家就在这里。铁道医院是四川援建的,苏蜀的母亲就是四川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到这里工作,然后认识了苏蜀的父亲,后来就有了苏蜀。这也是苏蜀名字的由来。

“大家好,我叫苏蜀,苏是江苏的简称,蜀是四川的简称,我的父亲就是良城人,我的母亲是四川人……”这是高中第一节课时,苏蜀的自我介绍。

这个院子已经很旧了,川江一走进来就看见院子一侧的停车棚上挂了几根腊肠,四川人爱熏制腊肠的习惯还保留着。苏蜀详细地给川江讲过母亲是怎么熏制腊肠的,母亲每年都会买一头小香猪,熏制腊肠要用松柏叶和花生壳……

绕开一对打羽毛球的小朋友,川江来到了苏蜀的窗前。他知道苏蜀现在肯定不在,苏蜀还在另外一个国度,读完本科,接着读了一个硕士,专业不喜欢,又读了另外一个硕士,现在深耕下去,又在读博。站了一小会儿,川江看了下时间,和老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便匆匆离去。

4

“嗯,嗯。”苏蜀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的电话。一整个五月,她都在忙着学业没有和母亲通电话。终于在今天早上,母亲的电话如期而至,苏蜀还没有彻底清醒,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我前些天好像在医院看到你那个高中同学李川江了。”苏蜀是在图书馆的路上,才想起母亲说的这句话的。他不是在上海上班吗?怎么突然回家了?为什么会在医院啊,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苏蜀想着最后一次见到川江的场景,是在浦东机场。相同的地点,相似的时令,川江送苏蜀出国有三次。

第一次,是大三开学,川江翘了专业课,坐了两个多小时地铁,几乎穿越整个上海,到机场去送她。但是苏蜀的家人都在,川江只能远远地看着。苏蜀起身去登机口和家人告别时,看到了远远站着的川江。

她挥手告别。他以为是向家人,但权当也是向自己。他也努力挥手回应,苏蜀看到了。不一会儿,川江的手机收到信息。

“你来了呀?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嗯嗯,今天没课,也没啥事,就过来一下。”

“那你怎么不过来呀?”

“我有点社恐,哈哈。”

“晕,我妈妈你又不是没见过,好了,我要关机了,落地再联系。”

川江想到了大一的国庆节。川江没有抢到从良城返沪的火车票,苏蜀说她妈妈正好开车送她回去,要不就一起吧。那天,川江早早地来到医院门口等着她。父亲嘱咐川江,不能白坐人家的车,要把带给老师的特产分一点给苏蜀的妈妈。白果庄的特产,无非就是白果与大蒜,还有父亲晒的苔干。但这在良城遍地都是,苏蜀家里也不缺。川江也不想给老师送东西,总觉得很别扭,他只是买了点三刀果子等良城特色的小吃,准备分给室友。

苏蜀和妈妈一路上都在用家乡话聊天,川江抱着书包安静地和苏蜀的一堆行李在后排待着。川江戴上耳机,佯装睡着,听着前面母女俩的对话。苏蜀的母亲的声音好像妈妈啊,虽然川江已经不记得母亲具体的音色了,但是这个音调让川江莫名地熟悉。

很小的时候,川江还在咿呀学语,妈妈用四川话逗川江。川江奶奶走过来用水瓢打妈妈,边打边说:“大蛮子带出小蛮子,让你大蛮子带出小蛮子。”红色的塑料水瓢打在妈妈的头上、背上,没倒干净的水淋湿了妈妈的头发。父亲跛着脚过来夺过水瓢,扔在一旁。

“你打她作甚?”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奶奶原地坐下,捶地号啕大哭。

川江记不清母亲的脸了,但是对那个红色水瓢印象深刻,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见那只水瓢就哭。

“妈妈,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呀?”川江伴着熟悉的“乡音”睡着了。苏蜀妈妈轻轻摇醒了他。原来是到了一处服务区,苏蜀妈妈喊他下来休息并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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