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月亮术

作者: 何雨生

对余步高来说,吃饭时来家里转转已成习惯。自打丁筱波记事起,他隔个三两日就来一趟。进来后也不望人,仰头自言自语咕哝一句,仿佛练习腹语似的,算是跟大家知会一下。叫他吃饭也不客气,饭桌上已没多余位置,都是丁筱波站起来让座。余步高怕有人下毒,吃馒头要先把面皮剥掉,芝麻也须去皮才食。母亲看不得此类行径,一遍遍敲打丁筱波,恫吓道:“你胆敢学他,仔细你的皮!”筱波受如此教育多年,后来但凡需要剥皮的食物,再想吃也绝不动手。

余步高才吃几口就饱了,站起来顾自凌空板书,一手若执粉笔,一手似拿板擦,提按顿挫,如锥画沙,无一丝歪斜走样。

x:Tcos53°= mgsin30°

y:F=Tsin53°+ mgcos30°

F=(2+1.5)N≈4.6 N.

丁筱波自发被迷上,再无心吃饭,手中筷子忍不住随其比画,筷头的汤汤水水跟着跳脱飞起。

饭厅不算宽绰,眨眼工夫,空间已遍布他的书风笔势。吃罢的人起身时,会下意识地矮一矮头,或者侧侧身子,生恐破坏了余步高满空龙蛇飞动的图形公式。

丁希彭吃完起身,从兜里拈一根烟点上,忽没头没脑地浅吁一口气,咂巴了一下嘴;余步高停下运算,到烟灰缸里瞅瞅,拣了截吸剩一多半的烟屁股,叼在嘴上,他兜里存不住烟,有的话会一次性都抽光,跑去跟丁希彭蹲在客厅一隅蹀躞对抽。

一开始自然是你抽你的我抽我的,抽着抽着节奏一致起来,他们是如此的相似,连那香烟火都同步地一熄一亮。

时间稍久,平地会蓦然冒出几个穿着类似黑色橡胶雨衣的铁头人。领头那人走过来用假嗓子管束道:“喂喂,看样子你们俩也不是普通群众,一动不动在这想干吗呢?”在他们受到的指令里,但凡两个或两个人以上聚集在一起,不说话,神色诡秘,都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儿。至于究竟想打什么鬼主意他们管不着,反正你们不能动也不动地静默在那,这种情况太可怕了。

丁希彭不容余人置喙,径直取香烟火朝他们戳过去,烫出一阵胶皮臭味,瞬间烧剩下几具小小的铁皮头壳。他吹吹烟头上的火星,抬脚尖扫扫,撮成一堆,噼啪几下碾碎,眼睛眯缝着嘟囔道:“这些孱头们,嗐。”

一气说了许多,忽忽咂巴一下嘴,长吁了一口气。

倏尔有风吹着树叶从屋顶掠过,余步高扔了烟头,直着喉咙用威吓的语调咋呼起来:“嗨,你们给老子识相点……自管走你们的路,莫要扌周乱我的瓦哈!”说罢慌慌地起身,边走边提一下裤子,同时左腿就伸了出去,仿佛不顾一切般冲出门去。

蒋平是复员军人,据说在南边打过仗,会说越南话。残了半条腿,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照此说法应该被评为战斗英雄,可偏偏没有定性,因为当时上去的一个排就剩了他一人。蒋平一会儿妄称排长牺牲前命令其代理副排长,一会儿又扬言自己曾亲手抓住了几个越南女兵。这个麻筋就扯得有点远了,所谓的战功缺乏证明人,即便算承认确有此事,也摆不上台面来宣讲。后来部队上专门请心理医生给他看了,结论是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不尴不尬拿一笔转业费回来,工作分派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化工厂。

他宣称自己身上煞气过重,所经之地寸草不生,虫豸鸟兽轻易便会惹瘟,回到家连蝼蚁也躲得远远地,宠物也养不长久。小王八见他挨近直撞缸壁,活生生撞折了一粒大板牙。买了两盆号称命硬的铁树,结果几天萎了,那盛铁树的花缸居然也裂成两爿。

更可怖的是,他转业没两年,化工厂无缘无故地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爆炸事故。当时蒋平刚从保卫科长晋升分管安全的副厂长,上任尚不足一个月,所幸现场没有发现人员伤亡,他的副厂长职务很快被上级撸了,接着被办理早退手续。

此后些年,蒋平每日里骑一辆铃铛、挡泥板、衣架都掉了的脚踏车出去喝酒,酒后时常摔跤,一摔马上站起来,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得意扬扬地吹嘘,自己身体内住着一只猫精,是故骨骼轻盈,怎么摔都不碍事。

那猫精他的养女韩芷清见过,时不时会露出峥嵘,三角耳朵扇形小脸,两肩亦如蒋平一低一高,活脱一副土犬面目。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夹起尾巴,拉怂着脑袋,狗模狗样薄薄地笑。

蒋平骑车没个正形,屁股半落车座,斜立着像骑一匹高头大马。那猫精一肩高一肩低地俯就在蒋平肩头,走着走着竟壮大成一个班、一个排的规模,隳突乎叫嚣乎,一人一猫,分外浩荡。

市语磅礴,街面上啥人都有,挑担的,推车的,买卖东西的,混在人群里做贼的,一边东瞟西向一边打卦的。倘若有人走路不戴眼镜阻了前进线路,蒋平便嗖的一下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人家眼睛晃射,口中喝道:“亮瞎你的眼!”

晃得兴起,将铜镜对准挑担的、推车的、买卖东西的、混在人群里做贼的、一边东瞟西向一边打卦的,逐一点射过去:“你、你、你,还有你,缴枪不死!”

韩芷清闻讯赶去善后,老泼皮她暂时顾不上理会,抓猫要紧,右手虚握,左手大拇指跟食指捏成虎口,口中叱一声:“照打!”

那猫精见她身形,早脚底下打滑地遁逃,却被一把逮住影子,揪了顶瓜皮吊打。“狗不像狗猫不像猫,Ma-Cao(越南土语,打死你)!”被打过几下猫儿麻爪了,便乖乖附在蒋平身上转回来,举起爪子投降。

夜半时分,野猫现出原神,三个头来六条臂,如油一般悄然潜入韩芷清的闺房,趁她睡着,摁头的摁头摁脚的摁脚,剩余的爪子敲鼓一样紧捶。

韩芷清醒来发觉浑身酸疼,掐指算出野猫猖獗,想再不给它端正下态度,一逮到机会说不定就会出来反咬一口,于是正式出台《三章之约》。

她用便签纸工整抄写数份,逐一张贴到客厅墙壁、冰箱门,以及枕头边。字体仿宋,加黑加粗,赫然醒目。

蒋平走进来,从兜中掏出那面假古董般的小铜镜,镜中一个脸上浮肿胡子拉碴的老人,正一个字一个字别扭地读。未几,野猫从身体内闪出身形,边走边用余光戒备地偷瞄一下韩芷清,讪笑着挤到镜子里去,交替舔着左边和右边的爪子。

从韩芷清的角度望过去,可看到镜中野猫大半个脑袋正和蒋平小半张脸勾连在一起,还有一只胳膊举在眉前遮着光。接着她看到一条招摇的尾巴从他们之间逶迤出来,跟脑袋、脸以及胳膊一起构成一个极不稳固的四边形关系。

看着他们这副假模假样,韩芷清心里甚是疑心这野猫绝对是会说话的,或者因怕触犯某种忌讳而不便张口。她索性拿起碳素笔在《三章之约》下边又郑重地加上了一行小字——

补充一点:不准背后说坏话,更不准背地里搞阴谋诡计或冷笑。

蒋平顺着她的笔迹一一读过去,看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自言自语道:“没发现你跟你妈妈长得好像的哦!”

韩芷清心里吐槽,“这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类群体,无须猜测他们是真是假,他们只是装疯卖傻罢了。”

这会蒋平眼神立马狐疑地杀将过来,皱着眉头说,你又想骂谁?韩芷清莫名其妙道,我自己还没感觉,你凭啥说我要骂人?他道,你很快就会产生骂人心思的。韩芷清暗想,人老就罢了,何苦成精,他现在所有给人的种种懒散或迟钝会不会只是一种假象?在她认知里,蒋平其实应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反应特别灵敏者之一,譬如此刻他的判断竟比自己这个当事人的想法来得更快。

韩芷清忍不住故意拿话讽刺了他一下:“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向来是不屑所谓这种套路的。”

蒋平画风一变,马上换了普通话道:“DI ME(越南语:妈妈的),我姑且举黑色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的时候独自远行。”

韩芷清翻了翻白眼,索性不去搭理他的疯言疯语,只是作势对着镜中那个四边形无声地开了一枪,妄图将他们之间的结构彻底拆散。

蒋平反应一下子激烈起来,嚷道:“你给我开什么国际玩笑!”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铜镜“当”的一下撂了,转身走开,兀自留下镜中一个憔悴的老人,还有一只充愣的野猫,恓惶地封闭在镜子当中。

余步高曾经救过丁筱波的命。

向晚时分,窗外常有莫名的影像或声音,筱波天生体弱,多半便被魇住。每遇这类情况,母亲会端一副空碗筷在他白天疯过的地方扬声呐喊:“天玄玄,地黄黄,我家幺儿郎,天惊归天去,地惊归地藏!”

一次,丁筱波在化工厂废墟里玩耍遭受惊吓,招魂术失了灵,任凭母亲叫破喉咙,犹是满脸通红终日不醒。赤脚医生看过,只是摇头,嘱其到大医院瞧瞧,死马当活马医了。余步高恰巧来家里,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举手在空中画一只风筝,小小的,不盈一握,哈口气,径在房内放飞起来,嘴里吟哦:“善哉善哉,苦数难挨,是真非真,无成无坏……”那只存在于意念中的风筝忽然一个倒栽葱,坠落床头,摆在窗台上的花草瞬间也呈倒伏状。再看丁筱波,已满眼懵懂地苏醒过来,摸摸额头,烧也奇迹般地退了。

余步高没正经,爱胡说八道,脑子里老冒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譬如他从树上用麻绳吊了一坨老棉花,教筱波上、下、左、右地打棉花,称可以练习猴拳;一本正经地宣称,撒萝卜籽时不能赤脚,否则长不光滑。

一次,余步高说最近看了一部电影,从家里出发开始说,沿途看到甲乙丙丁几个人,分别跟甲、乙、丙、丁说了话。电影院门口一个小贩卖甘蔗,卖甘蔗小贩旁还有一个包治百病的郎中,摊位前有面锦旗,上书六个大字。你知道是哪六个字?筱波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倒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这么六个字——治、屁、眼、儿、一、绝!”笑完见筱波听得懵懂,不禁反问道:“咦,你咋不笑呢?”

他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又接着讲看完电影退场,事无巨细,却与电影半个字也不搭界。

筱波疑问道:“那你看的电影是什么?”

余步高被问住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一边将问题抛回给筱波:“你知道的。”一边跟筱波狡黠地挤挤眼。

回家后,筱波越想越迷惑:不过既然他说我知道的,那我肯定就该知道了;然而我不知道啊。可怜的孩子很快就把自己搞糊涂了,一个人钻在被窝嘀嘀咕咕,梦中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母亲来看他睡着没有,被他吓了一跳,禁不住跟丁希彭抱怨:“不能再跟他后面,那个人有毛病,没个正经,筱波迟早会变痴。”丁希彭咂一下嘴,不以为然道,有毛病好,凡人就应该有毛病,没毛病的人一定熟谙掩藏之道,令人害怕。

余步高下岗后找了份仓库守夜的工作。化工厂大爆炸后,他几乎躺不到床上,再也不能正常睡觉。仓库门口有一盏五百瓦的大灯泡,每天傍晚六点半准时亮起,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才会熄灭。闲极无聊时,他就捉灯下的飞蛾,用打火机烤熟了吃,滋味十分鲜美;后来发现苍蝇也能烧烤,味道竟然是甜的……实在困得不行,他就朝那五百瓦的灯泡对视片刻,眼前黑去算是打个盹,好歹等那黑消了就醒。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捉襟见肘。一塌糊涂。

丁筱波调皮,没事也学余步高将眼睛瞪着灯泡。为了逞能,他硬是不闭眼,几次过后,双眼肿得像烂桃子,几欲失明。

母亲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批:“跟好人学好人,跟叫花子耍光棍!”

十来年前,韩芷清刚上初中,浑身洋溢着热呓呓的雨后青草地的气息。一次冲凉时,蒋平意外地闯了进来。彼时韩芷清身体初绽,已经有点发育的乳房桃子一般大。蒋平似被屋内微腥的青草气息熏到,愣在当场。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她敏感地看到蒋平身体内隐隐约约有一只野猫探出了头。

尽管之后蒋平有意无意地解释自己那天喝多了,但韩芷清还是觉察出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之前也许只是单纯地把她当作小孩子,从那晚起就正式把她当成大人了,甚至有时还会对她保持一点有限度的拘谨。原本第二天上体育课要买一双白球鞋,结果到底也没向他开口。

从那晚后,她再也没在蒋平面前作过小儿女态,凡事甚至隐隐产生对立情绪。

韩芷清自己在化工厂宿舍区还有一个家——以前妈妈跟她的家,她是在母亲失踪后被蒋平收养的。

她清楚地记得当天母亲汗津津的,能感觉她身体深处泛滥有一汪荡漾的春水。电话铃响起时,她正在家里洗澡,从澡盆中起身接了电话,满脸潮热得连背上的水都没擦干,似乎可听到光腿深处发出的水声涔涔不息。母亲在那个满是夏虫鸣叫的黄昏决绝地出了门,踏上通往厂区的小路,连晚饭也忘了给自己弄——这一幕如刀刻般印在自己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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