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目的地
作者: 王忆一
春天晚霞里,邹川才将父母送进高铁站,就猝不及防地接到了邹小琪班主任的电话。他还来不及从送站人群中逃进车里,只听见电话那头和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他一再道歉,给老师添麻烦了。但具体给老师添了什么麻烦,他目前也不能完全确定。只是有预感,邹小琪最近的反常,加上今天老师突如其来的电话,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父母临走前,跟他说了一件有关终生的大事,他们这次回去,是打算跟几个同龄亲戚为百年之后“选房”的——墓地。邹川这人向来很佛系,他不信宗教,不敬神灵,只顺其自然过日子。虽然也说不上这事哪里不对,但父母提了,他便也不太反对。临进站前,他一想这事还是觉得哪儿有点膈应,多心问了一句:“您二老确定没别的事吧?现在买是不是太早了?”父母一笑而过,满脸轻松地回答:“我俩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能有什么事?也就是家里几个亲戚想到今年是闰二月,说是去看看。也可能就是去看看,买不买还没定呢?”说着老两口打着哈哈就走了。邹川还没把这事理明白,老师的电话就来了。至于闰二月年提前买墓地的说法,听起来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对于邹小琪的教育,朱同霞一直保持“盲目”又不可理喻的自信。她总说,我们家孩子从小到大一向不让我们烦神,大人说什么她听什么。又何止是如今,从幼儿园善歌善舞,五六岁的年纪乐器就会两三种。上了学每科分数都不可能有不考满分的概率。除非某一次临近考试出了“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差错,那名次也绝对不能够低于年级第三名。所以,她能犯什么错?否则她这么多年的奖状,岂不都是白拿了吗?邹川不说话,背过身摇摇头朝屋里走去。朱同霞说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对,从小到大邹小琪确实很听话,只要妈妈说的话,她听什么便是什么。也不只是邹小琪这样,邹川对朱同霞说出的话也向来“唯命是从”。而这么多年和谐生活,差不多就是在近一年内出现了风向偏航的状态。正确地说,这是从邹小琪上中学开始。朱同霞说,这应该是从邹川爸妈来到他们家开始。
邹川爸妈入住他们家,最初也并非主动。他们在老家有自己的居所,一年前要不是朱同霞临时调到外地工作,担心他们父女俩一日三餐没着落,她也不可能主动打电话向公婆示好邀约,请他们过来帮忙照顾。当然这样的说法朱同霞是不予承认的。“什么叫我主动邀请,还示好?他们是乐呵呵来照顾自己的儿子和孙女的,我当媳妇的有必要这么低声下气求他们来吗?”这么多年邹川早已习惯了她的强势,以及甚至有时不可理喻的蛮横。他一如往常默然摇头,叹气说:“谁请他们来不重要,不过两个老人这段时间费心费力帮我们照顾家和孩子,这点你总不能不承认吧?”朱同霞想接着辩解,看到邹川生闷气的脸色又不得不忍了回去。他们一直是这样,有矛盾,但架总吵不起来。
邹小琪进入中学以后,出现的状况越来越多。小到上课睡觉,大到拖交作业。这是初一阶段频发的。老师先是找学生本人谈话,规劝她应该在早期阶段打好基础。她也像对朱同霞似的,老师好言相劝,她也好语认同。再者上课睡觉,拖交作业在学生日常学习中也算是司空见惯的小问题;何况邹小琪也并非可以划分到“后排座”的差生。然而时间一长,她不知怎么的又把老师的好言相劝抛之脑后了。从一开始第二天补第一天作业,到第二周才开始补上一周作业,从课上小心趴着睡,到明目张胆仰头大睡。这一学期,她的胆量真是一天比一天大。这让原本对她充满期望的老师终于忍不了,把她叫到办公室吼了起来:“邹小琪你想干什么?就这么几个月你是越发目中无人了,各科老师都向我反映你的学习态度。你跟我好好说说,你到底想干吗?一个女生怎么这么不知道要面子呢?”她低头不正面回应,只说了一句:“我要面子的呀!要不然这个期末考也不会总分考到前三?”说到前三,邹小琪才把头板板正正抬起来。既然考试成绩是硬核数据,老师也只好暂且把一肚子怨气忍了下去,憋住气用食指敲打她:“现在的分数只代表了你过去的底子好,不要以为你小学阶段拿过数学英语竞赛奖项,就一直自我感觉良好,靠吃老本过日子,初中学业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再不回去端正态度有你哭的时候。”邹小琪前一步走出老师办公室,后一步就来了个一笑了之。心想,反正朱同霞不在家,她想咋耍就咋耍。这是出生十几年来,她头一回过上了舒服自在的日子。至于邹川只管听她回来报喜的消息,分数名次是事实。他始终认为闺女还是从前那个本分学习的好孩子,爷爷奶奶更是好吃好喝伺候。
朱同霞虽说是外派工作,但并不可能从开始待到最后。最开始一个月回来一趟,后来半个月回来一趟,最近听说了邹小琪的反常,干脆每周五下午往家赶,周日晚上再赶回去。不过朱同霞和邹川最早得到的还不是学校老师的消息,而是钢琴老师的电话,说邹小琪已经两个周末不来上课了,理由是肚子疼,或是家里有事来不了。朱同霞一到家,不问三七二十一,抓住邹川一顿训斥:“她人呢?周末为什么不去上课?你在家是干什么的?她两个周末不去上课了,你在家的人为什么不知道?”见朱同霞拽住邹川一顿猛如虎的斥骂,邹母在厨房不干了,赶紧冲出来替儿子挡道:“这事我知道,孩子上次是肚子疼,所以没去上课。疼得在床上直打滚,你让她怎么去?”朱同霞一脸不屑问:“好好的,怎么会肚子疼,别扯了!”没承想被邹母反将一军,责备她:“她也是十五六岁的女孩了,你这当妈的怎么连孩子每个月那几天肚子疼都不知道?你可真行。”朱同霞一时被邹母怼得也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追上去问:“那还有一回呢?也肚子疼?”邹父原本不爱搭理她,应付回了一句:“那是我肚子疼,行了吧?”朱同霞特别不爽地瞟了邹川一眼,邹川一如既往地闷葫芦不敢吱声。晚上借着洗碗的间隙问邹母:“我爸说他肚子疼,不是真的吧?他哪儿不舒服一定得告诉我。”邹母扑哧一笑,说:“你爸那是懒得搭理她。”朱同霞不在家时,邹父邹母和邹川当作闲聊天,就聊起过准备回老家考察墓地的事。邹川只听他俩说,不发表具体意见。可能也是觉得这事他们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没发生什么特殊的大事,也没必要当机立断。可是邹父却说,这也是早晚的事儿,如果现在完成,自己还能看见将来在哪儿落地,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如果非要等到哪天神志不清,再着急忙慌去张罗,就太仓促了。邹父望了望不再有雄心壮志的儿子,拍着他的手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人到最后的目的,还不都是墓地吗?”邹川觉得父亲虽然没读过书,但说起道理来,比他这所谓名牌大学毕业的都到位。
二
这事没过多久,两个老人找了个借口就回去了,原因自然是跟朱同霞每周回来有关。要不怎么说,孩子还是怕凶的,自从朱同霞每周定期回来管理,邹小琪的学习态度立竿见影回到了正常状态。这中间当然也没少跟邹川抱怨:“我妈这是何必呢?我又不是几岁毛孩,又不是明天就考大学,她有必要这么楚河汉界地来回折腾吗?我是个人,不是她控制的对象。她连自己都没顾好,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折磨人,你应该知道,她这是病态,得治。”临近春节时,朱同霞因为被领导评为管理团队表现突出,原本半年的借调时长又被延长了一年。朱同霞向来是喜欢被人认可的,她是态度凶猛些,对事对人一向一丝不苟。不过这一旦忙起来,也不可能每周往家赶,好在邹小琪状况如今是她满意的,初二上学期又拿了三好学生回来。她又催邹川打电话给老家的父母,让他们再来帮忙照顾一段时间。邹川坐在沙发上好一阵不作声,挠了挠头说:“我觉得这电话你打会更好。”
邹小琪在学校有一个关系挺好的闺蜜张慧雯,两人想尽办法从初二开始坐成了同桌。邹小琪最早是不太爱搭理张慧雯的,就像她也不爱搭理原来的同桌。她初三是要分到快班的,从第一次踏进这间教室,她就明确自己不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毕竟她当初是凭真成绩考上这所学校的,而他们几乎是凭学区房或人际关系进来的。邹小琪一开始以为张慧雯也是这样的,过了一学期发现她还真不是靠托人进来的。张慧雯别的学科和邹小琪不相上下,甚至作文水平也要比她高出一筹。张慧雯说写作文就是说话,话说好了,作文也就写好了。但是邹小琪每回一写到作文就感到毫无动力,最近发生的事情也让她一再词穷,偏偏这时候是关键的月考,朱同霞这周回来就是为了赶上她成绩出来。五月,夏天刚诞生的时候,她们路过篮球场认识了邱泽,这可是全年级受人瞩目的篮球明星。邱泽跳起来一个帅气的扣篮,邹小琪的心猛然动了一下。
接到学校老师来电,必然是邹小琪在学校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纰漏。这纰漏竟让老师在电话中都有些难以启齿,老师说:“邹小琪是不是近期有什么心事,或是家里人没太注意她?按理说,她不该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孩子。”邹川从人群中逃出来,也没听出她具体犯了什么错。可是老师最后特地补充了一句:“我们见面谈吧,最好让她妈妈也一起来。”邹川坐在车里思量许久,正想拿起手机,朱同霞的电话就打来了。铃声一响,邹川不自觉一哆嗦。果然这问题严重了,还没等他去通气,老师也把电话打给了朱同霞。
从学校回来路上,夫妻俩谁也没说一句话。一个是不敢说,一个是硬撑着等车停下来再爆发。幸亏晚上邹小琪有补习课,要不然邹川都担心今晚会不会发生一桩不可挽回的事情。他们忍气吞声上电梯,邹川开门进家,来不及开灯,便感到身后一声猛烈巨响,刹那一回头,朱同霞摸到修门的铁锤,哗啦就把门口整面两米高的穿衣镜砸碎了。他要开口劝她,但嘴都不用张,朱同霞如同全身烧了火一样扑向他,如此疯狂的情绪至少持续了半小时。他都听不清朱同霞在他身上来回撕扯,嘴里都骂了些什么。邹川能想到,她今天势必不能放过自己。他不止一次想逃脱朱同霞这般不理智,甚至病态的情绪。她也不止一次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朱同霞始终无法改变自己内心的冲动。而这一切的发生,也只是因为老师说出了那两个刺人的字眼:早恋!
折腾完邹川,她蓬头垢面坐在地上喘气,没过多久,气到发黑的眉头朝邹小琪房间转去,仿佛她就知道这房间里一定窝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而这会儿,邹川也已经拉不动她了,也只好垂头丧气任凭她在房间里肆虐翻腾。到最后,又看着她冲进厨房,举起一把粘着菜叶的剪刀将一件蓝色签名球衣,面目全非胡乱扯断。这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愤恨。然而尽管她已将愤怒和毒辣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直到目前为止,她或邹川都还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一直等邹川跌跌撞撞爬起来,开了灯,刚好又不巧邹父给他打来了电话。朱同霞才又像只发了狂的猛虎冲了上来,恶狠狠地揪住邹川衣领破口骂道:“你们一家子废物,管个孩子都管不好。你你不管,老的老的不问,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走的时候撒腿就跑。都安了什么心,这一家子废物……”可是她没料到,邹川即便再怎么能容忍她,也不会忍着让她对着电话里的父母大放厥词。就这么,趁朱同霞一个不小心,邹川一把推开了她,顾不上穿鞋迅速逃离了此刻废墟般的家。
三
邹父在电话里分明已经听清了朱同霞声声嘶吼得发狂,邹川边走边解释:“没事,她今天碰上了点事,不是冲我。”邹父不由地替儿子叹了叹气,说:“她总是这样不由人分说,碰到事就把气往你身上撒。你哟,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就不能把她降服吗?怪不得这么多年你妈老说,你这日子过得真是作孽哦!”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无奈,一拍脑袋想想,算了,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朱同霞……以前也不是这么蛮不讲理。其实邹父这回打电话来,是为征得邹川同意,他们看中了一个风水位置不错的墓地,他和邹母都很满意。假如邹川也觉得没问题,他俩这两天就打算把事办了。邹川听完,心头突然感到一颤。也不知是被晚上的风吹干了喉舌,还是体会到了人到中年的无奈,他恍惚间竟说不出话来。走到一处亮灯处,他才结结巴巴问了一句:“买墓要多少钱?我来出……”
然而紧接着等到的却是朱同霞跟在后面的应对:“你有多少钱!你们家是蛀虫吗?都只会啃骨头的吗!”
邹小琪也已经一周没有去学校上课了,朱同霞也没有继续回去工作的打算。此时,她们的关系好比是“囚犯”和“牢头”,当然在这之前邹小琪早已经历过邹川经历的撕扯。青春期叛逆也让她头一次有了对朱同霞口无遮拦地讽刺:“看看你这蛮横霸道的样子,好像全天下都要被你统治。连爷爷奶奶也被你嫌弃,你凭什么对每个人都要掌控,我谈恋爱怎么了?犯罪了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是我和我爸过得最轻松最舒心的日子。”就在邹小琪要冒出“你滚吧!”三个接近死亡的字眼时,朱同霞终于如暴雷发作般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水果刀,毫无章法地朝邹小琪刺去。此刻母女两人眼里双双充斥了血泪,万幸这一幕发生在邹川下班开门前一分钟。要不是还有一份朝九晚五的职业,邹川恐怕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每天下班回来洗菜做饭,却总像是踩地雷似的,走一步看一步,试探母女俩一天在家发生的事。邹川每天临出门前,也要小心提醒邹小琪,千万再不能和朱同霞发生激烈冲突。他说:“你是了解你妈妈的,她不论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都要顺着点她,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哪怕出房门上个厕所也尽可能不发出动静。不过老两口买墓地,邹川打算出钱这事还是没绕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