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作者: 徐跃文放暑假了,雅婷送女儿欢欢去学古筝,从阳光小区出发,经嘉汇城,骑电瓶车十分钟就到步行街音乐培训学校。从前,雅婷送欢欢学过舞蹈,往后还将学跆拳道、古筝……雅婷希望,欢欢在未来的人生路上,多握一份胜筹。欢欢的爸爸孙兵,从小没上多少学,只能在工地上做泥瓦工。有一次,老板想让他带班,却因他看不懂图纸作罢。孙兵打电话跟雅婷说,我要是多读几年书,早就是小老板了。雅婷就撇撇嘴,没说肯定,但也没否定。
陵阳步行街是培训一条街,在街道的两旁,充斥着各种艺术培训广告,狭窄的环城南路拥挤不堪。雅婷将电瓶车停在人车稀疏的上海汤包馆侧窗下,目送女儿进入校门后,才收回被女儿拽远的目光。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她,雅婷——
是个男人浑厚的声音。雅婷转过脸。真是你?男人惊喜地说。雅婷看到一张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脸,皱了皱柳叶眉。男人就说,这么快你都忘了,我们是高中同学。雅婷的柳叶眉皱得更紧了,像在记忆的百度里搜索。男人提醒说,家发,二班,张飞。雅婷的搜索范围随着提示急速缩小,很快锁定一个人。和记忆中的人对上号,她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张飞。”这时就听张飞哼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张飞唱得摇头晃脑。雅婷下意识地接上:“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雅婷是在心里唱的。熟悉的旋律,一下子掘起埋藏在她心底的富矿,把她极速带入青春年少的高中时期。
雅婷高中的同学多是以几分之差与陵阳一中失之交臂,委屈地进入陵阳三中家发中学,建立在英雄家乡皖南的一处土山包上。因为扩建,远远望去,校园的操场上、球场上,连去食堂的路上,到处都是裸露的黄土,大风起兮尘飞扬,颇有北方黄土高原的韵味。一个同学说,这就像电影里的黄土高坡。听到的同学马上就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家发高中每届只招九十人,分一班和二班,同学们满怀悲情,更富豪情,和陵阳一中的骄子们做着同样的大学梦。在这样的背景下,每个同学对《黄土高坡》这首歌的感觉就不一般,占据了心灵的高地。同学们都会唱,也都喜欢唱。
于歌声中,少男少女们做着青春的梦。
雅婷在一班,班花。二班的男同学有事没事都挤到一班来玩,心里藏着一个不好意思说出的秘密——看雅婷。那时,教一班语文的老师姓许,五十开外,一生未婚,有人说他早已和金陵十二某钗结了婚,是市红学会专家,利用周末在一班开设红楼梦课。一班的大门敞开着,二班的同学蜂拥而来,教室里挤不下,就挤在四个窗户前,一个个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怀揣美好的情愫,像鹅一样伸长脖颈。雅婷清爽,像饱满的青葱,养眼。同学们的视线就在老师和雅婷之间交织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网……
雅婷说:“张飞,你在这儿干什么啊?”“我送儿子学古筝,你呢?”“我送女儿学古筝。你儿子上几年级了?”“刚上初二。你女儿呢?”“初一。”张飞兴奋地说:“没想到在这碰到老同学,有点小激动。”雅婷说:“我也很开心。”
两人骑车并排走。张飞笑着发出感慨说:“你看,一转眼,我们高中毕业都十几年了。”雅婷说:“嗯呢。”张飞说:“你还是老样子,没变!”雅婷笑了,说:“孩子跟我差不多高了,还能没变?”张飞说:“变了,更漂亮了。”雅婷斜眼看他,说:“假话。”张飞说:“真话,我们有缘。”走到嘉汇城,张飞指着一幢高层说:“A区12座502,我家,记住502胶水。”张飞的目光如胶水般粘贴住雅婷的脸。雅婷的脸被胶水烫得热辣辣的,慌慌地转过去。张飞说:“多年不见,去我家喝杯茶吧。”雅婷看了看四周,以前乡下的邻居又变成了小区里的邻居,就说:“下次吧。”张飞说:“为什么要下次呢?”雅婷没接话,趁着绿灯,快速通过鲁班商业街红绿灯路口。雅婷觉得身后有一束光像手电筒样照着她,她的心跳加速,像怀揣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回去的路上,雅婷回想过去,觉得自己和张飞交集并不多。她作文不好,而张飞作文每次都是班级范文,自上次莽撞的寻人行动后,想看作文范文就看作文本了,二班语文课代表恰好是她闺蜜,常在一起玩,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一次,闺蜜交给她一本作文本,她刚打开,一张作文纸便掉了下来。她捡起来看,是张飞写给她的信。她心怀小鹿突突跳。上晚自习的路上,她还在想,怎么找个机会和张飞谈谈,读书期间她还不想交异性朋友,她想考上大学。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极力挣脱开来,认出是常来学校骚扰的社会青年,羞得她哭着跑回了宿舍。后来她就听说张飞出事了,据说是因为打架住进了医院,一把尖刀划破了他的胳膊皮,流了一身的血,这让她打消了和张飞谈谈的想法,她怀疑张飞有暴力倾向,从心里渐渐远离了他。
那时没多少感觉,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亲切。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雅婷满脑子飞的还是张飞。雅婷知道这样不好,但空洞洞的房子,会发出声音的,除了她和女儿,只有电视和手机,她又不喜欢看电视玩手机。难得遇到一个曾经喜欢自己的同学。二十万人口的小城,若是无缘,想找一个人并不容易;若是有缘,总会不期而遇。她相信缘分,她相信她和张飞之间有缘分,她就这样想着,想到女儿睡着之后还在想。她想不想也不行,张飞的身影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她睁开眼睛说,我不想,可眼球一转,张飞就出现了;她闭上眼睛说,我不想,可眼帘一开,张飞就在眼前。张飞住进了她的脑子里。她就使劲甩头,想把他从脑子里甩走,左甩,张飞就甩到左边,右甩,张飞就甩到右边,像缠住了一根线,像拨浪鼓,她左一甩右一甩,张飞就跳过来跳过去,跟她捉迷藏。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感觉脸上热热的。她爬起来喝口水,到镜子前一照,镜子里出现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雅婷失眠了,天要亮的时候才睡着了。
第二天,雅婷途经嘉汇城的时候,不自觉慢下来,对12幢502方向望了望。到了学校门口,雅婷四处张望,不见张飞,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她觉得,她真的是想看见张飞,她对自己的这种心思隐隐不安。雅婷要回家了,张飞的脸却突然冒了出来,在向她张望。雅婷紧张了一下,但她假装没看见。张飞赶过来说,昨天忘了问你要手机号码,不介意给我吧?雅婷笑了笑,没说话,报号码给他。
张飞贴着雅婷往回骑车。张飞说:“你女儿长得像你,小美女。”雅婷扭头一笑。张飞说:“长大了更像你,大美女!”雅婷知道张飞这是在有意奉承她,但她很受用。雅婷问:“你家儿子长得像谁啊?”张飞说:“像我。”雅婷说:“像你很帅嘛。”张飞笑说:“是吗?很帅你当时还没看上啊!”雅婷脚尖点地停下车,说:“以前的糗事,你还记着?”张飞哎一声,停车,两脚落地,说:“怎会不记得?一辈子都记得!”张飞说着,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她的脸看,恨不得锥进她的肉里。雅婷没敢再往下说,她知道,她要是接着他话里的意思往下说,嘴甜的张飞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她陡然想起孙兵在脚手架上忙碌的样子,拎脚骑车就走。
到了嘉汇城,张飞停下车说:“雅婷,今天到我家坐坐吧!”张飞的目光很热烈,里面燃着一团火焰。这火也温暖着雅婷。雅婷看了看四周,有眼熟的人在不远处来往,就说:“今天还有事,改天吧。”张飞结巴着说:“那、那就说好了,下次、下次一定来我家坐、坐!”雅婷笑着点点头,然后慌张离开。
雅婷到家,吃饭,收拾碗筷,睡午觉。突然,手机响了,铃声是她见到张飞后才改的《黄土高坡》。她想,要能回到过去,该多好啊,青春年少,多好啊。她听到这首歌,看到家发中学的同学,她觉得自己好像就回到了过去。她甚至想,如果重新来过会怎么样呢?她会接受张飞交朋友吗?她不知道,但她觉得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体验。雅婷拿起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疑心是张飞,按下接听键。手机里说:“雅婷,是我张飞。”果然是张飞。女人噢了声,心慌了,脸红了,但她假装满不在乎,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你有事吗?”张飞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雅婷知道张飞这是没话找话,就说:“我能干什么?睡觉。”张飞问:“一个人?”雅婷说:“不一个人还能有谁?”张飞问:“睡得着吗?”雅婷说:“废话,你不打电话我早就睡着了。”张飞说:“我以为你今天要到我家坐坐呢!”雅婷不装了,笑一下,说:“以后机会有的是。”张飞说:“下次一定来我家叙叙旧哦!两次都到门口了,都不进门喝口茶,像是我混得多差似的。”雅婷温温柔柔地说:“哪能这么说呢!我们是同学,下次,下次吧。”张飞说:“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我期待下次,不要成借口,那就这样说定了!下次,下次一定来坐坐!搞得我脸上一点光都没有了。”
雅婷想问张飞,你邀请我仅仅是叙叙旧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想法?不可能听到张飞的回答,雅婷就替张飞答了: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雅婷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比高考卷上的压轴题还难。雅婷觉得无趣,就问自己,雅婷,你不想去叙叙旧吗?不想与张飞同学来往吗?这样想了半天,雅婷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多想了?也许,张飞根本就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叙旧,都是有家庭的人了,不能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同学之间再不走动就生疏了,就老了,去一次就去一次吧,张飞又不是坏人,他不就是一个同学,一个曾经喜欢自己的同学,一个她现在见了还想再见的同学,存在纯真的同学感情,仅此而已。她这样一想,心里就坦然了。她还进一步想,如果发现张飞有别的想法,她会怎么办?拒绝还是顺从?……想到这里,雅婷用手摸了一下脸,脸滚烫像发烧。她在心里说自己,真不害羞,你又胡思乱想,作死的节奏啊!是自己不再单纯了吗?还是自己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污染了?想了很久,她确信,在学校是同学,毕业后还是同学,一朝同学,一生就是同学,不恶心自己,也不要恶心张飞,凡事往好处想,她不愿停止想象,任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奔腾。
这时手机又唱起了。雅婷吓了一跳,好像正在偷东西突然被人抓住了手。雅婷迟疑了一下,心想,可别再是张飞。她拿起手机,一看,是孙兵的,她长呼一口气,稳了稳气息,然后按下接听键。孙兵硬邦邦的声音传来,“铃音换了?给谁打电话呢?!”雅婷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她说:“跟欢欢老师。”孙兵问:“什么事?”雅婷突然想起昨天的事,说县里要给诚信标兵发奖,要欢欢学校组织一次表演呢。孙兵知道了缘由就放心了。他说:“好事,欢欢行吗?”雅婷说:“又不是她一个人。”孙兵噢了一声,又问:“家里怎样?”雅婷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孙兵又噢了一声。雅婷问:“你那边怎么样?”孙兵说:“工地复工了,还得忙一个多月,也可能忙到年底。”雅婷说:“还这么久啊?”孙兵在那边坏坏地笑了,低声说:“老婆,是不是想我了?”雅婷假装生气说:“你难道不想我?都半年了!”孙兵说:“再忍忍。”雅婷说:“你给我老实了,我知道,工地上的都不老实。”孙兵说:“老婆,他们有的人是有,我绝对没有,你再忍忍啊。”孙兵的话说得雅婷的心痒痒的,酥酥的,她觉得心里有一团火苗正在慢慢燃起。雅婷就佯装很生气,说:“就你一个人好!”孙兵在那边嘿嘿笑,说:“要不好你怎么跟了我?”雅婷笑着说:“就你好,行了吧,要是被我发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雅婷越说越严厉,挂了!最后两个字,听起来更像是警告。
放下电话,雅婷又活在现实中。自从见到张飞,雅婷觉得心中有团不熄的火,想的时候,火苗越串越高。小区里留守陪读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时,经常谈论这类话题。有人问:“孙兵一走就半年,你真的不想?”她就笑着说:“想,正常女人嘛,怎能不想?不想就不正常了。”女人们就故意傻傻地问:“想了,你怎么办?”她也就傻傻地说:“你不让想不就得了!”女人们觉得这样的回答,令她们不满意,她们就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怎么才能让自己不想呢。雅婷笑说,我一想的时候呀我就想,哪个留守女人不是这样?又不是我一个,憋着,大家都憋着,男人们在外面不一样也是憋着,大家都憋着,这样一想,心理就平衡,平衡了就安然了,只要大家都憋着,就能憋出一个家庭和睦来。女人们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说:“其实我们谁不是憋着呢?”雅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时忍着忍着,雅婷就怀疑起人生,究竟还要忍多久?忍过了青年,忍到了中年,究竟还要不要忍下去?只要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不妄做一回女人又如何?有时忍着忍着,她就流泪了,她就想打电话让孙兵回来,不再出去了;在县城里干活,虽然挣钱少一些,日子照样过得好,自己也不再守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