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的影子
作者: 王昱1
这已经是他溃退的第二年了。
刽子手磨刀的声音宛如黑夜中的低语声,使他感到惊慌不已。
最近到晚上的时候,他的肚子经常会咕咕地尖叫着,一股欲望充斥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他细细体会着这来自人体内最原始的欲望。这个时候,他的内心里便又充斥着另外一种罪恶:这种罪恶是来自他每天都在餐桌前凝视着那一盘盘五光十色的食物,当他用牙齿一下一下咀嚼的时候,他感觉口腔里仿佛充斥着一场杀戮,他细细地把食物咽进了肚子里,那感觉简直像是把罪恶也同样吞进了深渊里一样。他能感觉到他的战线在不断地收缩,这几年来被他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开始逐渐地吞噬着他,如同猛兽撕咬着猎物一般,将他的情感摔得支离破碎。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受,他只觉得别人在街上看待他的任何一个眼神,任何一个轻微的举动,都能在他脑海中无限地扩大,就像在显微镜下一样,被一条条来自脑海中分门别类的信息不断地解剖着,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地被推进深渊。
一条条杂念,宛若枷锁那样死死地禁锢着他,在生存与死的抉择中他握着一根孱弱的丝线。
他又一次地想到了死亡。
死亡就像是一条充满着诱惑的皮带,而他就是那匹在皮鞭下不停奔腾着的马。思想的剧痛让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这片深渊充满磁力般让他不断地引诱那仿佛人性中就存在的最真实的恶。
他厌恶这种感觉,他厌恶这种仿佛来自人性最原始的一种恶。
"快走!"他怒吼着,仿佛像头雄狮一般不停地宣泄着。这段时间以来,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难以控制,愤怒会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控制住,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就像是塞着一头猛兽,愈发难以控制住,他可怜的理智,像薄冰那样不堪一击。
他绝望之后,却依然守着自己心中的那道长长的地平线。他能够随时感觉到未来给予他的那种冰冷的绝望,自己的理智,还有自己曾经坚守的底线。他不得不一次次倔强地迎接着压力,死神挥舞着手中的利剑,朝他身上一下一下地砍下去,他觉得自己很疲惫了。
2
他越来越讨厌爱情,他痛恨这种情感,他痛恨这种为了赢得那些女孩的芳心而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对于他来讲,爱情就像是一味令他不断往黑暗深渊堕落的毒药,让他感到痛苦不堪。
你上一次赢得女孩子的芳心是什么时候?他问自己。
他第一次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是在自己七岁那年。早熟使他在心里很早就滋生了对于性欲的渴望。当时他第一次从小学的教室的窗户偷窥到了那个女孩,最先他看到的是那个女孩一头乌黑色的短发,就像一道短短的河流一样,然后就是她那双不同于其他人的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这时候他才得以窥见了她的整个精致的脸颊,然后他便被惊呆了。
“我喜欢……”从此以后,在无数的梦境中,在他自己世界中的无数喃喃自语里,他总是会想起那个女孩。傍晚,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会幻想和那个女孩躺在一张床上。这种想法在一刹那间令他感到惊慌失措,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他仿佛触及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令他在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使他一下子跌入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但同时却让他在不断跌落的过程中,又让他陷入了另外一种感觉之中,那简直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浮在床上,他全身被原始的性和欲望冲击着,这种感觉使他惊喜不已。这个时候他便跨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这种情况接下来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很快,他惊恐地发现,异性对他来讲不但意味着美好,还意味着一种堕落。他走在大街上,看到许多穿着时髦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当他看到她们那如竹竿般的身子、充满诱惑力的面孔,都会在他的脑海里面泛起一阵阵涟漪。他开始不断地幻想一些令他觉得羞愧的事情,思想仿佛在欲望的引导下自己有了意识,不受控制地肆意、在脑海中构想着他内心所希望的一切。当这种思想犹如千军万马般向他不断袭来,最终,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片段时,他感到那枚邪恶的种子,马上要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就赶紧羞愧地躲在墙角下,默默地谴责自己。
就这样,他在自我放逐中逐渐地堕落了下去,从七岁那年的那一刻起,他就这样过着令他羞于启齿的生活。到了十五岁那年他被医生正式审判的时候,欲望却还依旧在侵蚀着他的一切。这个时候他惊喜又难受地发现在欲望的刺激下,他居然能够真实地去逃避恶魔的诅咒,他才能逃避地平线上的战斗。很快,欲望成了他的庇护所,他比以往都急切地需要这种欲望的抚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远远地躲避现实,在欲望蓄势待发之后喷发的那一瞬间,他才能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暗自在内心里不顾一切地嘶吼着,他开始向命运妥协了。
在那抹灿烂的夕阳下,他仿佛又看见了他自己的防线在不断地被逼退。他内心的堡垒被洪水般的绝望所击溃的碎片逐渐地融进了血色般的黄昏中。
窗外孕育着春雨前的气息,就像是溺水者争分夺秒地呼吸一样,走了出来,就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凝视着窗外雨滴落下来的声音,空气里氤氲着一团凝结的空气,他的心脏在不断地颤抖着。
3
走一步,退一步。
就如同他现在的人生一样,都是在踌躇不前中痛苦度过的。他的人生就是在迷宫中不断前进又不断后退之后却依然一无所得的一种绝望。恶魔的操纵使他的意志不再不屈服于对于他自己身体的需求,进退不得的窘境令他在恶与善的艰难抉择中挣扎不已。他总是会迷路。
他依然记得他第一次迷路时的感受,那就像一场噩梦一样,虽然早就匿迹于他的回忆中,但是他依然能够在晚上随时还原到那个情景中去。那时他的记忆还非常稚嫩,他迷失在宛如潮水般的人群中。在大街上他就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一样地行走着,他分不清楚哪里是左边哪里是右边,方向感仿佛刹那间在他身上崩塌了。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这一瞬间脱离了整个社会,身体不由控制地在颤抖,世界在他的眼前突然变成了陌生的,不再是他所认知的这个世界了。他想要停下来,但是却有一股力量不断地推着他,使他继续地迷失在陌生的人群中,这股力量主导了他的身体,一会他感觉到他好像走过了这里,一会他又感觉到仿佛没走到过这里。这感觉曾经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很多次,但每一次来的时候,他总会在内心里偷偷地哭泣。
这种遗弃的感觉还出现在他被群体所孤立的时候。他印象最清晰是每一次班级活动的时候,他感觉班级仿佛就像是一个整体的器官,而他只是这器官中多余的那一部分,被永远地隔离于这些他每天都朝夕相处的人之外。
当那些各式各样的同龄人在他的眼前聚集,在人群中,在那些同学眼里,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没有人去理他。他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地想狠狠地惩罚那些同学,可在现实中他却只能又一次地戴上面具伪装在人群中。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懦夫,也像一个在人群中不断地想趋炎附势、左右逢源的小人物。他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去加入集体中,他不断地在人群中努力去逗笑他人、取悦于他们,最终的目的只是他们的友谊和关注。但曲终人散时,他才明白,他永远是一个丑角。
他总是会做噩梦,在梦中他无数次梦见自己死掉的样子。梦是欲望实现的乐园,于是他便无数次地在梦里经历了死亡,这是他在现实世界早已想好的解脱。他经常说,死亡令我感到解脱。每一次在梦里的死亡都意味着醒来之后的重生。每次,他都惊恐地从梦中醒来,想要大声地去吼叫,却感觉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要做些什么举动去掩饰自己,却发现四肢也变得无力,耷拉在他身体两边,这个时候的他变成了一个废人。
走一步,又退一步。
他越来越迷失于自己曾经的那种罪恶,他被自己的过去所困,以至于现在身陷于绝境中。同样的,他习惯于沉默,原本热情的火焰逐渐地被现实所熄灭,他逐渐地远离人群,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变成了一个只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人。从现实世界的撤退,只是他遭遇了多次失败后的无奈之举。他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而离时间越来越近。
他又感觉到他在逐渐地沦陷。
4
他感觉到父亲的骨头就像一根根树枝在不断地凋零,在时间不可抗拒的因素下,他随时都能感觉到生命在这个中年人身上正飞速地流逝。每次在半夜惊醒的时候,他透过明晃晃的灯光,看见在书房中的父亲正佝偻着脊柱在长椅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在看书时候的场景。童年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坐姿挺拔地端坐在椅子上,伴随着书籍翻页的声音,简直就和一座雕塑一样。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虽然父亲在外面对外宣称职业是医生,可一回到家里,父亲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变成了家庭的一个执法者。父亲给人的感觉是谦和的,大多数时候父亲在家里都是一直保持沉默,仿佛他和这个家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总是长久地坐在他的书房里,无声无息地阅读一本本医学书籍,在书里消磨着他的时光。在平日里,父亲对于他也是堂堂给予一种鼓励的态度。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急躁,总会不断地责骂他。这时候的父亲是温顺的,仿佛有一股磁力一般,令他十分地听从于父亲所交代的命令。但当他在外面犯下一些错误时,又或者当他和母亲发生一些不可调和的争执就开始大吵大闹的时候,父亲就会在家庭里显现出他作为执法者的地位。父亲会突然间在下一秒对他和母亲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就像深夜的狂风一样用暴力来解决他和母亲之间的争执,并从嘴里吐出一些父亲平时在外面都不说的脏话,有时父亲会拿起放于衣架上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屁股,直到他哭到没有力气并不得不认错的时候才停止了这一场酷刑。甚至在他的记忆里,他被父亲用皮鞭抽打过的记忆远远深刻于父亲对他的鼓励和夸奖,他永远地烙下了对父亲的恐惧。童年时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他开始变得叛逆,开始以对抗父亲为成长的胜利。以往,他感觉父亲在他的身上了一个囚笼,他年幼的时候就像一只鸟一样,生活在这个囚笼中;而现在这只鸟正逐渐地长大,这个囚笼很快就难以继续装得下他了。他拼命地想要去挣脱父亲带给他的束缚。
于是他常常跟父亲发生争执。他原本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十分温和儒雅的人,自从他被心魔控制了以后,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变得烦躁。每天夜里被无边无尽的噩梦一次次地惊醒,医生给他每天吃的药让他的情绪在无意间随之改变,他变得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就像一个高温的火炉一样随时都会喷发。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都会把他的情绪给点燃。
可这个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父亲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去责怪他了。原本旺盛的精力已经被时光慢慢地抚平,自从他被确诊了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拿过放在衣架上的皮鞭,原本威严的神情也逐渐地被宽容的微笑所替代,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惊奇,却又感到十分的愉悦。虽然偶尔父亲还会对他骂几句,可远远没有像以前那样的令他感到敬畏。父亲变得越来越像一本书,包容着一切。
当时他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开始衰老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永远都是年轻的,这是他一直以来对父亲的恐惧所造成的,但是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父亲当时若无其事地就这样对母亲宣布了这条消息。
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的恍惚与震惊,他当时从未意识到父亲会变老得那么快,然后便是羞愧与自责,他无意间陷入了之前他的回忆里,对父亲无数次故意地冒犯和刻意惹怒父亲,他一次次地去挑战着父亲的威严,但他却忽视了父亲头上与日俱增的白发。父亲结婚很晚,快40岁那年才有了他。在父亲和同学的聚会上,每当父亲醉酒回到家里时看着他慈爱的眼神,他能感受到父亲的衰老,可平时细心的他却从未重视过这个问题,或总是不愿意想起这个问题。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又一阵令他胆战不已的消息:以后他要独立生活在社会上了,虽然当时的他才刚上初中,可是他却好像能预感到他未来的生活。
在一次晚饭后,父亲突然向他说了一个令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提议。
"儿子,我们出去公园走走吧!"父亲对他说道。
他答应了。在他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曾无数次握着他的手在晚上和他去公园里散步,父亲会给他播放他最喜欢的音乐。吃完晚饭以后,他跟他的父亲手牵着手,走出了家门。天空就像被墨汁给打翻了,变得漆黑一片,几盏路灯忠实地站街道旁,稀稀落落的灯光洒在街道上。在他的回忆里,从家里到公园的那条路很长很长,他拼命地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想要无视心理的缺陷,可他的肢体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愈来愈不受控制,开始不断地朝后退缩着,他感觉到他的心在撕裂,不停地在滴血。父亲很快就从后面超过了他,他感觉被人抛弃在了荒无人烟的黑暗中,他咬着牙死守着他内心里的那一道地平线,奋力在抗争着。在他眼前黑暗呈现了一条幽静的隧道,树木和草丛被逐渐地遗忘,恐惧和孤独在寂静无比的黑夜里悄然而至,令他颤抖不已。
这时,当他跌跌撞撞地前进时,他却突然看见了父亲在前方等他的样子,阴影笼罩了父亲的大半个身体,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树荫的覆盖下,瘦得就像一道影子。
5
他被确诊的那一天,已经是他十五岁的时候了。当时他完全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会一遍一遍地被他情感中的心魔操控着,后来从心理医生的嘴里他得知了心魔真正的名字:抑郁。
从此以后,这个恶魔便在他的心里不断地开始侵蚀他的领地,在地平线的中央,就是他和黑暗的一次次交锋。多次的对决对他来讲无异于在痛苦边缘的挣扎,这让他逐渐地沉沦进善与恶的边界。
这时,他又回忆起了他在梦中见到地狱的场景,这是他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了死后的感觉,在梦中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几座破碎不堪的房子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越烧越旺,像无数条疯癫的野犬,逐渐地蚕食着所剩无几的残余,火苗先是从房子的底部烧起。没过多久,便吞噬了那些木材。然后是房子的脊梁,很快,支撑起房子的那几个支架也轰然倒塌了,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抽去了脊柱,在临死前拼命地呻吟。然后房子便轰然倒地,如同一个戳破的气球。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像是尸体,他感到一阵阵反胃。最后大火慢慢蔓延到那布满红砖的屋顶上,与那些红得刺眼的砖瓦纠缠在了一块,很快,那几片砖瓦就像白纸一般化为了虚无,变成了一股灰色的烟,在他的眼前消散了。
于是他迎着那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步步地向前方走去。背后长长的影子,像一座巍峨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