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者及其“新水乡写作”
作者: 赵志明 贺与诤编者按:2023年4月16日,溧阳,一位故人回到他的家乡,在方所书店与友人探讨“新水乡写作”。和他一并前来的,还有他的新作《看不见的生活》,他就是常州籍作家赵志明。在作品中他向我们呈现出了“另一种生活”,我们“看不见”的生活:那里有机缘巧合凑在一辆车上的几个陌生人,他们各怀心事,却又因为那坍缩在时光里的不竭爱意,共同奔向梦中的白洋淀;那里也有在同一时刻,浮现出的天桥、医院、茶室、废墟,在这些空间中,上演着各样各式的故事和秘密,向我们敞开了人性的无数种可能……
志明老师好!非常荣幸能够在《翠苑》杂志的支持下采访到您。今年您出版了新小说集《看不见的生活》,我想以这本小说为基点,和您谈谈小说创作。
贺与诤:无论是带着南方的氤氲水汽来到北方感受凛冽的冷风,或是怀揣着温润的江南来到更为潮润的“南方以南”,作为从江南走出的作家之一,对您来说,站在北方回望江南,扑面而来的几个关键词是什么呢?这是否使得您在创作中具备了双重的眼光来看待南方与北方呢?
赵志明:不知不觉,我在北京待了二十年。回想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离开我的家乡溧阳,或者说那个我生长到十六七岁的小乡村,会赫然惊觉,原来随着自己的远行,借助远望当归那种目光,家乡的版图也随之扩大。譬如说,当我高中时在常州求学,我自然是溧阳人;当我到南京读书,我成了常州人;等我到了北京,我就是江苏人。以小乡村为圆心,半径不断增加,圆的面积也增加。如果这个圆周构成“我的南方”的边界,那我似乎站在圆外。其实不然。我以为家乡这种圆,更感性的描述当是,以老家为圆心,无论我走到哪里,我和老家的联系是半径,是这样的一个圆。也因此,无论是从南走到北,还是从北走到南,相融性应该是难以避免和感触颇深的。这是第一个关键词。第二个关键词是温柔。温柔,一方面是曾经的乡村生活使然,一方面也和地缘有关。在我的成长经验中,不要说南方和北方,即使同在江苏,因为长江也会分成江南和江北。常州作为吴头楚尾之地,作为吴方言区,语言的绵濡和锦绣的熏陶,导致“人物的风流”,也是我格外怀念的。当我虚构一个人物时,他的言行举止,往往让我欣喜,因为好像来了一位老家的客人,向我重现水乡故土的风物人情。
贺与诤:在之前的交流中,同为常州籍作家的张羊羊老师与您曾就“新水乡写作”展开探讨。羊羊老师谈到,作为土生土长的常州人,真正意义的水乡似乎已经与现在相距甚远了,从这一角度上看,似乎“水乡写作”不复存在,更无从谈“新”。您就这一维度陈述了您的观点,在您看来,正是因为这些变化,才使得从“旧”时来的人们,有了新立场来谈“水乡”。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未来之可能”,这些都构成了“新水乡”的内核。在您看来,“新水乡写作”的精神内核意味着什么,它的意义在何处?
赵志明:“新水乡写作”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提出来的想法,既不是迎合某种潮流,也无意用这种观点界定地缘或时代写作。我的小说集《万物停止生长时》2015年出版后,杨庆祥老师曾在他主持的“联合课堂”上讨论,人大、北大、清华、北师大的研究生和博士,还有蒋一谈、李宏伟、刘汀、严彬等师友都拨冗参加。我记得是刘汀,他阐述了北方作家和南方作家的一些相异之处,提到南方作家普遍“善水”,如苏童、毕飞宇等。通过和北方作家的比较,刘汀提出了南方的“水乡写作”,似乎未受到评论界足够重视。到了徐则臣、鲁敏、曹寇和我这里,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而我在人大创造性写作班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常州的前辈作家高晓声。研究高晓声老师的一套专著论文,还是张羊羊转赠给我的。虽然之前就读过高老师的很多小说,但这么全面、系统地研读,还是第一次,收获非常大。我发现,高老师笔下的人物和我记忆里的很多亲朋好友非常相似。常武地区的人,其实非常幽默,幽默的人通常不仅善良,而且智慧。除了高老师,还有其他很多师长,如葛安荣老师,还有周洁茹、金磊、张羊羊、刘康、李永兵等朋辈,大家的写作都在为常州文脉诸如生气、地气和人气。在我看来,“新水乡写作”这个说法无论成立与否、推广如何、接受度如何,只要它能因时因地制宜,将鲁迅先生和高晓声老师在他们创作中呈现的“就近取譬,因物赋形”延续下来,写出我们身边可感可知的有趣人事,也就不枉被我“口占”了。
贺与诤:似乎诸多研究中70后作家的写作归纳为具有“破碎的日常生活与复苏的自我意识”的特质。他们既无法真正像50后、60后作家一样去深情回望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大时代”,同时,也并未率先进入到商业化、市场化的潮流当中。介于这一问题,想请教志明老师,您是如何看待70后作家的精神史脉络及其创作的?
赵志明:首先,我觉得70后作家的写作无法被归纳,这是有很多原因造成的。一方面评论家对70后作家在一定时间内是不够重视的,因此70后作家被视为在50后、60后与80后的缝隙中成长、壮大;另一方面,70后作家得到了自由自在的野蛮生长,最终呈现出“汤汤”大貌、“多趣”之姿,这可视为70后作家的很重要的特征。70后作家赶上了很多时代,改革开放、商品大潮、城市化进程、互联网时代、地球村、ChatGPT,这些都会成为70后作家的写作素材。可能是“灯下黑”,70后作家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当然,像徐则臣《北上》、鲁敏《金色河流》、曹寇《水城兄弟》、班宇《逍遥游》、李宏伟《灰衣简史》、刘汀《水落石出》等,已经提供了足够多、足够好的文学样本。
贺与诤:我非常喜欢您书中《看不见的生活》这一部短篇,新作也是以这一题目为书名命名的。对于主人公小林来说,失明突然闯入他的生活,也从此割裂了他与“局内”的全部,他在某种意义上永久性地成了“浮世中的局外人”。这也使得您的小说名字“看不见”具有了多层内涵。它既象征着视界中的黑暗,也使得小林疏离于众人,众人亦“看不见”小林生活的全貌。您可以谈谈创作这一篇小说的文本意图,或者说它的写作发生缘何而来吗?
赵志明:我看了毕飞宇老师的那期《文学的故乡》后,深受感触,然后便再次把毕老师的小说集中通读了一遍。也把根据毕老师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找来看了。《推拿》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和电影。毕老师曾经在盲人学校任教过,他对盲人的生活和心理非常熟悉,他笔下的盲人是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我非常敬佩,视为写作的标杆。后来,我与北京的一位好友聊天,他是一位码农,但酷爱文学。我们聊起毕飞宇、苏童、韩东等南京作家。因为说到《推拿》,他便给我讲起了他叔叔的故事。这便是《看不见的生活》中小林叔叔的原型。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受到一些读者的喜欢。我当然很高兴,因为这篇是向毕飞宇老师致敬之作,不容有失。
贺与诤:小说集中,从您的《逃跑家》《洞中男孩》《参与商》等作品都读到了北漂、深漂远离家乡的主题。有时候,写作意味着逃离,也意味着再度归来。面对故乡,您是如何看待“离去—归来”这一母题的呢?
赵志明:对我来说,“离去”已然发生,“归来”遥遥无期。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很希望自己没有离开故乡,更愿自己想回去就回去。本质上我是一个传统的人,一个传统的水乡少年,在常武地区长大,深受这方水土独特人文精神的滋养。但因为车轮上的人类历史发展迅速,旁若无人地滚滚向前,裹挟着我辈,经历了这个时代。我们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参与者,参与到时代的流动中。我一直认为,改革开放前后出生的70后、80后,时代在我们身上最深的烙印是“流动”。虽然户籍仍然是一种限制,但通过读书和务工,加上交通的便利,我们在国土上流动频繁,东来西往,南来北往,成为“风景”。故乡和他乡,在时空上已然不是断然对立,其中几千年来形成的界限正在被打破、消融。所谓“心安之处是故乡”,他乡成为故乡,也意味着“故乡”有可能被消解和异化。在“离去—归来”的语境中,奥德修斯和黄景仁的漂泊之旅是毫无二致的。
贺与诤:《看不见的生活》中,从故事内核到语言修辞,往往渗透着肃杀、迷惘,阵阵虚无感在团雾中袭来。《如果你是我》的结尾,读至“一股股血激滋在地上,很快就渗透下去”,又从此前的虚无冲决出某种先锋性。您是如何看待小说语言的,或者说您的语言资源更多地受到了哪些元素的影响呢?
赵志明:在我上大学期间,我曾经是哥哥诗歌发烧友,因为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埋头写属于我自己的诗歌。断断续续写了三年,每年在电脑里敲入一百首左右的诗。有的发在“他们”论坛,有的只给几个朋友看。李黎是其中之一。我当时的习惯,无论诗歌还是小说,写完了就发一份邮件给李黎,听他的评价。后来我的电脑出故障,幸亏有李黎,他保存了我的所有小说和诗歌文档。他曾开玩笑,鉴于我写了三百多首诗,应该出本诗集,就叫《诗三百》。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对中国古典诗歌、中国现当代诗歌、外国翻译诗歌的熟悉和热爱,以及短暂迷恋写诗的经历,无形中锤炼了我的语言。我希望小说的语言,无论是不是带有诗意,至少应该是美的,是准确的、形象的、生动的,能打动人,能让人读下去。无愧于他人的阅读。这是我对小说语言的最起码要求。
贺与诤:特别喜欢您写的那句“每一幢楼就像停泊在寒潭中的船只,轻盈得如同难以辨识的旧梦,即将远去化为无形。只有月亮是银白的。只有月亮是多情的”。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注意到您在叙事中对于“月亮”这一意象的偏爱。周遭如幻似梦,秘不示人,唯有月光在场。在这之中,我似乎看到了西方叙事中那个代表着致幻、迷失的月亮。伴着月光,请问您是如何看待意象对于叙事的功用的?
赵志明:意象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叙事的主要目的。换句话说,叙事就是要把事说清楚。在这一点上,意象很多时候都是应该警醒的对象。但是,中国的叙事美学,又强调一点,“留白”或者“虚室生白”。既然是话留三分,意在言外,弦外之音,肯定就会有旁逸斜出。很多意象就是这么来的。它不是预设好的,而是意外的产物,是叙事过程中无它无妨有它真香的偏离叙述路径和目的带来的产物。简言之,它会让人吓一跳。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吓一跳。这是一种创造。就好像月光。月光在场,但并不抢镜头。而一旦月光被注意到,月光就有了独特的意味。是为“月光降临人间”,也是“朗月独照离人妆镜台”。
贺与诤:在您的作品中,梦境似乎构成了叙事中的重要元素之一。那么,对于您来说,是否可以把梦境理解为潜意识与现实之间的对照,或是您架构小说结构的方式之一?您是如何看待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的呢?
赵志明:梦境与现实,理想与现实,内心与现实,构成的都是一种空间关系,或者是“套盒”,或者是“勾连”,或者是“平行”。我读到的关于梦境最独特的描述,来自莉迪亚·戴维斯,她是福楼拜和卡夫卡的信徒。在一则随笔中,她借助空间关系。当时她睡在二楼,她的外甥女睡在一楼,结果她的梦通过楼梯,从二楼流到一楼,而她的外甥女把她的前半部分的梦延续下去,做了后半部分梦。事实上,还有洛夫克拉夫特,他的大半部分小说以“采梦人”为主角,构造了让人迷恋乐不思蜀的梦境。在洛夫克拉夫特那里,梦境不再是叙事的元素或策略,而是叙述本身。一次梦境旅行,就是一次叙事冒险。
项目基金: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江南士风与新世纪江苏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2ZWC002)阶段性成果。常州大学校基金“70后作家精神史写作研究”(项目编号:ZMF21020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