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黄雀记》的诗性修辞

苏童《黄雀记》“用浓郁的充满诗性色彩的语言为读者讲述了一个延续了二十多年的青春故事”［1］。《黄雀记》“这部小说妙语连珠，有许多神来之笔……可以说是当代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它的成功提示我们：……哪怕是写长篇小说，也应当像写诗一样雕琢语言，小说才会充满诗意的光芒，产生经久不息的艺术生命力”［2］。研究者们倾向于从宏观层面对苏童小说的语言诗性特点进行概括肯定或从微观层面作简略赏析赞美，本文试图从修辞手法运用的具体技巧来探讨苏童小说的诗性修辞艺术，并探究其对学习写作者的操作指导意义。

一、形式多样的重复、回环诗性修辞

重复是世界存在的基本状态，比如昼夜更替、四季轮回，一日数餐、夙兴夜寐等等。将世界的存在状态赋予文字形式的基本操作模型，即是重复［3］。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里开创了许多小说重复语言艺术的经典片段和方法，后来的许多中国作家在重复语言艺术手法上显示了他们各自的特色，苏童《黄雀记》也不例外。

苏童《黄雀记》的重复性语言艺术，首先体现在句尾短语的一唱三叹式的反复咏唱，在回环往复中荡漾出诗的韵味。

比如：

“兔笼上那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展开了，一道温柔的红光刺破了泵房的幽暗，对着他娓娓倾诉：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4］

“整整一个春天的思念，现在有了回报，整整一个春天的欲望，从黑暗到黑暗，好不容易找到最后的出路，居然还是这条绳索之路。捆。捆她。捆起来。把她捆起来。

“她悉心辨识那些音节，断定它们来自河底的手电筒，她想，一定是两根死人的骨殖在向她呐喊：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

“她的耳朵里始终充满水的呓语，消失呓语重复着柳娟的声音，洗一洗。洗一洗。她不接受柳娟的恶意，但她接受河水的训诫，洗一洗。洗一洗吧。她安抚了自己，又用手蘸水，摁一下腹部，以河水安抚胎儿，孩子，好好洗一洗，我们洗一洗再死吧。”

以上每条引文中的重复短语或短句或成语的运用，都是为了强调前文的意思，通过重复渲染突出说话者内心的强烈意愿或强烈感觉。人们流行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即是这个道理，说一遍可能只引起几个人的注意，说两遍可能会让一部分人驻足定睛凝视关注，说三遍就会让更多的人集合起来静听静思，让先前关注的人记住甚至铭记。这是重复语言在主题立意表达上的目标和功效。在审美上，重复语言则有如《诗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之重章叠唱、回环复沓、余韵悠长、余音绕梁的诗律与诗韵之美。

又如：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

“对于保润来说，这条公路暂时失去了公路的意义，公路现在通往荒凉，通往隔绝。”

“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罕有工人的身影。”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他的绳子被柳生拿过去了，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荡，一圈白色的诱惑，套着一圈绿色的邪恶，一圈绿色的邪恶，套着一圈白色的虚无。”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辱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

以上句子里的“万能”“公路”“工人”“安定”“白色”“绿色”“屈辱”等隔词出现的同一词语的回环重复，在意思上延展出让人咀嚼的言外之意，在语言效果上则有着诗句一样工整、回环、往复、荡漾的旋律与韵味。

二、灵活变通的排比、对偶诗性修辞

排比，是指“以结构相似的平行句法构成”的辞格［5］1700。对偶，是指“用字数相等、句法类同的两个语句成双作对地表现相反、相对或相关的意思”［5］0516。排比和对偶实际上都是相似、相等、类同的结构、字数、句法的重复，是被特殊命名了的重复语言艺术。

苏童《黄雀记》有纵贯全章式的节节排比，比如，开篇《照片》章每节即以“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这句引领本节的内容与叙述。“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都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

有构筑全节的段段排比，如《四月》章中写被祖父送井亭医院后：“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春天的祖父最愚蠢”“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新的发明创造”。

有最常见的段内句句排比，如，《四月》章写“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的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这种贯穿某章某节某段始终的排比句式，让小说的结构和语言于一般语言的平铺直叙中呈现出诗歌一样整齐而有变化、流畅而且上口的格律与音韵。

更为普遍的则是句间或句内的排比与对偶。如：“柳生的错，他已经谅解了，仙女的错，他不知道如何评判。他是爱面子的人，与柳生谈论仙女，谈论的是羞辱，与柳生谈论那八十块钱，谈论的是小气与猥琐”，句中“柳生的错”“仙女的错”“与柳生谈论”“谈论的”。“她的表情从慌张到好奇，从好奇到轻蔑”“心乱手便乱”“她的脚尖在桌上舞动，与风对话，与阳光玩耍”“两只兔子在保润的手里颠簸，一只仰望天空，一只怀抱菜叶”“但这厢的诚实换来了那边的怀疑”“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焦灼消失了，她一来，他整整一个春天的等待也结束了”…… 这些句子或短语中，“慌张”与“好奇”与“轻蔑”，“心乱”与“手乱”，“在桌上舞动”和“与风对话”和“与阳光玩耍”，“仰望天空”与“怀抱菜叶”，“这厢的诚实”与“那边的怀疑”，“焦灼消失”与“等待也结束”都是在排比结构模式下实现的基本对偶辞格。

抓住排比对偶实质组建语言整齐、对仗诗格的具体技法还有对特定连接词句式的运用。比如：用“却”或“而”表转折的连词构建对仗，“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狈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一个“却”连接构建起“被火车碾”和“被狼狗咬”的对称顺畅语流；“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用“不仅”“而且”两个表递进的连接词连接构建起“偏僻”“幽深”的对仗辞格；“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用“要是……就……”表假设的连接词连接构建起“出院手续”与“住院手续”的对称；“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等句子中用“变成”“是……还是……”“不是……是……”“是……是……”“有……没有……”等表示选择的连接词构建起前后词的对仗关系，形成表达的精练、流畅、工整、协律的诗性效果。

三、创意叠出的比喻、拟人与直描诗性修辞

苏童《黄雀记》还特别擅长比喻和拟人，将非人事物当人来写，将静态事物写成动态，写成生命行动的电影镜头与场景。

比如：“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儿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个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哧哧地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家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一些不为常人注意的土坑，在苏童的笔下成了一个一个有生命、有情感、有内心愿望、有日常笑闹吵哭与劳作的人，不是简单的把什么拟写成人的拟人修辞手法，而是抓住拟人实质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人群的生活与存在世界，在对这人世界的描写里投射出深层的意味。

又如：“藕香亭四周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笋和太湖石，处处鲜花与竹影，竹影把阳光裁成了均匀的条状，铺在弯曲的石阶上，仿佛命运在此铺设了一根根竹签，他走上去，一丝疼痛从脚底传递到头脑。晶莹的竹签状的阳光，那尖削和锋利，暗示正义，象征真理，给他必要的疼痛，然后为他领路，领他去往假山的山顶。”条状的竹签状的给人以疼痛感的阳光，是竹影裁剪出来的，想象新奇，比喻独特，描写精细，又引人回味，深味其味。

又如：“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锥子似的举着，一点点地向上盘升、开掘、旋转，向着她的阁楼，发出猜疑的光芒”，先用比喻，目光如锥子，锐利而冷峻；再用直写，直接描写往楼上看的目光，用一“举”字，重而有形，盘升、开掘、旋转，以形写神，以行写态，把目光慢慢上移、充满疑虑、探索、忐忑的内心通过行动的具象化细描像电影镜头式的展现在读者眼前，逼真而引人。“她看见一坨板结的泥土被时光浇灌在局促的圆柱体内，泥土里插着两根白骨，骨头上蠕动着一堆灰色的细小的虫子”，因为时间久远，手电筒里的泥土已经硬化板结，作者用“时光浇灌”直写其形成，顿时将一个插着让人看了恶心的爬满虫子的尸骨的手电筒带上了时空融合的诗意而美化许多。

苏童《黄雀记》的语言修辞对传统修辞格进行了灵活多变的创意运用，既创新了表达手法的运用，又为小说文本借鉴了诗的格律与音韵等修辞标的与手法，且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言外之意、境外之境、味外之味的诗性境界，为读者和学习写作者提供了杰出的诗性修辞的范本，具有很好的启发与引导意义。

参考文献：

［1］张蕾.苏童小说创作特色浅析——以《黄雀记》为例［J］.文化学刊.2017（05）：53-56

［2］郑文晖.《黄雀记》的语言艺术赏析［J］.复旦汉学论丛.2020（10）：53-58

［3］马正平.高等写作思维训练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10：18-23

［4］苏童.黄雀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02（文中所有小说原文中的引文都见此）

［5］夏征农、陈至立.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