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磨镜录》的多元意象与七十年代生人的独特心灵史
作者: 刘晴苏迅的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以从小玩玉的秦家骝为人物侧影,对二十世纪最后十年和新世纪最新十年的古玩收藏市场进行了写实主义的呈现和描摹。纵观作家苏迅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其十余个中短篇均以古玩艺术市场为题材,这在小说领域是比较少见的。他的这种创作自觉,与最近数十年间中国艺术品市场开始发生巨变,市场规模急剧扩大,供需激增,全国各地的拍卖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又因先天不足,加之管理和操作不规范,导致乱象丛生的局面有关,更和他对古玩艺术收藏市场的深入了解有关。他并非为了创作而体验市场,是古玩市场中的摸爬滚打给了他丰厚的创作积淀。《凡尘磨镜录》以游戏人间、心镜互映和自我呈现构筑起“凡尘磨镜”这一多元意象,以“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的觉醒和反思为刻画重点,向读者生动再现了经历了历史拐点的七十年代生人走过的独特心灵史。
“凡尘磨镜”的多元意象:游戏人间、心镜互映与自我呈现
小说名为《凡尘磨镜录》,这个“凡尘磨镜”在文本中出现多处,却所指不同,构成了文本的多元意象。
所指之一,是把磨镜之人比作“俗世里的活神仙”,游戏人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磨镜”一说曾指涉吕洞宾所代表的玩世和隐逸文化。小说写到,主人公秦家骝在裘焱之旧藏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得的那只白玉鱼符的原配锦盒盖内锦缎上有墨笔小字,写的是:“长安县所出唐玉鱼符为沪上虞君所得,一时心喜索借把玩,虞君慨然允半。遽遭国变携之海外。人海茫茫,迄无音讯。若非人鬼两途,他日相见,完璧归虞,当笑岁月不居,与君均是凡尘中磨镜之人也。”这是作为志得意满的一代收藏大家裘焱之对他日可以再遇白玉鱼符主人虞焕章,两人可以如吕洞宾一样隐于俗世却潇洒自况、悠游快活的憧憬,但到去世他都未再见到虞焕章,也并不知晓虞焕章和他迥然不同的后半生,他写下这“凡尘中磨镜之人”的得意、成功之时,却是沪上一代玩家大咖虞焕章被迫隐于他乡,在落寞凄凉和酸楚不甘中被消磨和空耗的后半生。
所指之二,是借主人公秦家骝的心理活动道出人和人之间的投缘实则是心镜互映。在市场大潮中,秦家骝遇到的贵人和对的人,初看归结于“命运”两字,实则却是“在对的时机遇见了对的人。人邂逅的每一份缘分,说穿了取决于你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就相当于照镜子,你是怎样的人,便会在生命中遇见什么样的人”。这些对的人,包括私淑之师古玉鉴赏家虞焕章、推了他一把进军房地产的副市长等。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镜子是自我和他者之间发生联系的载体,但只有当两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彼此才会看见和吸纳,机缘才会产生。凡尘磨镜,磨的是一面心镜。
所指之三,是指人可以甩掉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镜子,彻底解放自己,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那个本真模样。小说接近尾声时写道,陈耀祖发现,他的好友家骝在经历车祸眼睛失明后,把自己湖景别墅里原来用于跟窗外湖光交织成光影特殊设计效果的欧式镜子全都蒙上了布套。疑惑之下询问,家骝说:“每次照见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就如同在同一个世界里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两个我无时无刻不在做着相同的事情,总有一种空空荡荡的声音时刻在提醒你:往前冲,往前冲!这种感觉会让人觉得特别疲累。自从套上镜子以后,这心里安定多了,从此只有内心里面住着的一个自我,而不再需要外在世界的那个自我了。这个时候,自我依然孤独,但是会变得单纯而强大。”显然这个不再需要借助镜子的“自我”更强大,也更安定。秦家骝到最后醒悟,借助镜子映现出的仅是外在世界的那个自我,而镜子照不出来的、内心里住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我。中国人画画,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认为心法才是最高的法,如此而言,凡尘磨镜,磨的不是别的,磨的是内心法则。
以上种种凡尘磨镜之心态,有的是为了游戏快活、娱乐自我,有的是为映照同类、邂逅缘分,但也可以完全扔掉这面镜子,回归自己真正的本我和初心。这三种不同的声音在一个小说文本里依次出现,丰富和强化了“凡尘磨镜”的小说意象,也让这个意象在叙述中走向深刻,体现出意象的开放性。
向前走:“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的觉醒与反抗
作为“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秦家骝是立体、饱满的,又是二元对立的。他在张扬自我个性,追求着自己所认为的幸福,和传统一元社会决裂、贡献着创造激情的同时,也存在着质疑和反思。
如果说家骝的父辈祖辈遵循的是“细水长流”“波澜不惊”“混同于一般”“像一群蚂蚁似的,总是按着一定成规的线路进退,只顾低头做工、吃饭”“在时代的洪流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生活,那么作为连接传统和现代,从传统社会走出来的最后一代的秦家骝则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推到了市场的前台,一不小心成为了那个时代“弄潮儿”、冒尖的。
小说提到“这几年市场经济迅猛发展,民间的活力被激发,社会呈现出全新的局面,人心里都涌动着一个声音:新、新、新,冲、冲、冲”,这种“新、新、新”和“冲、冲、冲”作为一种世纪之音,召唤着各行各业的人们打破传统思维,拥抱新生事物。尽管主人公最后反思,“别人都以为自己雷厉果敢,弄潮于时代,貌似占尽先机的样子,殊不知自己始终只是被时代推着在往前走,正好踩在节拍上而已”,但是无论如何他和他的父辈祖辈在思想上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就连他的妻子,那个从安徽农村随他返城生活又因他出轨而遭遇离婚的妻子小兰,也会在离婚时有了“城市给了她力量,对于丈夫早就没有那种囫囵的依附感”的思想。
直接体现秦家骝和祖父辈观念决裂的是,充当古玩交易市场买家和卖家中间人的“三块”和他的一场对话。“三块”说:“中国人其实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商人,倒不是古代士农工商的身份排定,而是他们从骨子里鄙视谋利行为。”家骝说:“我也是近几年才看明白,其实在这个世上,没有比市场里挣来的钱更干净的东西了。如果没有合理的利益推动,社会怎么可能发展呢?”承认市场的价值,看到市场的机会,追求合理的利益是小说主人公发出的呐喊,也可以看作是七十年代生人的觉醒和领悟。
往后看:“从传统社会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代”对固有文化的质疑和反思
秦家骝的痛点体现在:他一边反抗、大胆向前走,一边却又忍不住频频回望,望向父辈营造的那个“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回不去的世界。所以当“三块”提出把“玉别子”送给家骝时,家骝会对“三块”说“来这个人世间走一遭,我们都无法单独存在,我们需要友谊,需要信任”,并等“三块”离去后给他网银打款;也因此,当他眼睛失明回想自己前半生阅尽波折、遭遇坎坷,但却还是乐观、坚忍地相信,“社会总是会发展,向着好的一面去探寻出路……而后继的一代一代新人,也会再努力去修补去接续起传统。……我的这双眼睛,看到了时代最好的一段。我是幸运的”;当他看到大陆古玩市场的失序和乱象,不是愤怒和发泄,不是颓废和沮丧,而是能够给出非常理性的分析,“他们(苏富比、佳士得)专业干此营生两百年,宣传策划细密慎重,讲话做事一板一眼,让人信服。且注重拍品货源,传承信息,比我们这边就显得铁证如山,不容置疑。实则他们社会稳定这么多年,科技文化发达昌明,信息追索自然容易,而我们这边一百余年大灾大难接连不断,江山易鼎,革命风潮,社会变革这样彻底,信息断裂,痕迹消除,还怎么去考证渊源?”;而小说结尾,他在深感自己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起落、身不由己时,会发出“保留一点本心”“自得其乐”“这就是大时代里的小幸运”的自嘲。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边向前走边往后看,作为和秦家骝的对照,小说描写其好友。在博物馆工作的文物专家陈耀祖就是“勇于面对现实、追求新潮,并不是习惯于回过头去往后看”的那类人。陈耀祖夫妻俩“真正喜欢的是收录机、彩色电视机这些时尚产品,哪怕买电子表、照相机也不会去买那些古旧货,这些在当时是一种新潮时髦和生活品质的象征”,在工作上,陈耀祖也只把文博事业当成一份应当恪尽职守的职业而并非出自由衷的敬爱来对待。只是一味向前走,从不往后看的人或许在这急遽变化的二十年里可以活得更轻松,因为断得彻底,裂得痛快,倒更能轻装上阵。
而苏迅创作的主人公秦家骝的成功之处,却恰恰在他的“边向前走又边往后看”的复杂性。如果说“向前走”是对传统的打破,那么“往后看”则是对固有文化痕迹的质疑和反思。小说最后结束在失明的秦家骝随母亲去开元寺拜佛后,坐公交车回去,当夕阳返照,秦家骝“懒得动弹,像浮在一种云彩里,又像睡在一胞温暖的液体中间……前方很亮,在闪烁发光,如同一片璀璨星云,五颜六色,又有点纷乱,人在微微摇晃之中逐渐趋近。此刻,他的意识还是清爽的,只是在心底里产生一丝疑惑:自己正是从那个所在出来,现在怎么却又往回走呢”?这个结尾尤其耐人寻味,或许这才是经历了历史拐点的七十年代生人独有的心灵史吧……
结语
作家路遥曾说过,“文学的‘先进’不是因为描写了‘先进’的生活,而是对特定历史进程中的人类活动做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始终坚持这种传统和朴素的写实主义创作风格,对于小说家苏迅而言,不仅是出于他的深刻认识,即世纪之交、大转型时期的社会生活如果用某种新潮文学和实验手法去创作,将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冒险;更在于,写实主义在方法之外还是一种创作精神的体现,他以《凡尘磨镜录》为代表创作的“古玩艺术市场”系列小说正是通过这样的创作精神,为我们留存了一份生动的进行中的历史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