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

作者: 田仁华

1

阴雨天,黑得早,我不过在学校耽误半个小时,赶来已是掌灯时分。郑秋雁靠门望着操场发呆,我的到来将她从黑暗里分离出来,划火柴点燃煤油灯,搬椅子招呼我坐,又替我把手上的自动伞撑开放到走廊上。

我有些心虚,就像一个从犯,不知等下如何开口。

跨进门,见靠墙码在报纸上的摞摞卷子书籍已经比肩了。这个五年来筑起的资料墙有我们大家的功劳。部分是郑秋雁从家里带来的,部分是龙校长读师范两年给她带的,部分有我和诗人回乡路过县新华书店给她顺带的。对我们带来的资料,郑秋雁总是双手接住,不管有多少用,都一个劲地啃,一遍又一遍消化,上面密密麻麻记了符号:圆点,三角形,波浪线,星号……郑秋雁读书有一套,她将每本书梳理画成一棵树,每章作粗枝,每节是细枝,枝上再散叶开花。不同部分用不同颜色圆珠笔,树形有大小,枝叶有疏密,犹如一幅幅七彩创意画,形象又条理,易记且牢固。我上期帮她测试,几乎倒背如流,大致页码都清楚。那么一堆令人头大的资料,她将它们栽种成一片奇异森林,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暑期不见,郑秋雁又瘦又黑了些,眼里那一丝疲惫竟带出老相来。才二十五岁呢。她的变化让我回来照了很久镜子,也怕自己未老先衰。她第一天的美还那样真切地晃在我眼前——甩着马尾,肌肤如雪,浅蓝印花高腰夹克套浅蓝工装裤马丁靴,英姿飒爽,双眼比三月的阳光还照人。这个城里来的女孩,只一眼,就激发了诗人在天公山那棵松树下慷慨吟诗。我在那会儿才知道什么是女人,什么叫相形见绌。缺了半截门牙的代课老师老蔡像犯错一样,根本不敢正面看她。这个明晃晃的城里女孩啊,那天把一面土坡都照亮了。

寒暄时就一直踌躇,适宜地停顿下,我鼓起勇气说:诗人调走了……

郑秋雁神色暗淡下来,说:“我知道……”

“你……”我一时语塞起来。我就知道,作为诗人的伙伴,或者说作为他们的伙伴,这话不好说。

郑秋雁抬头看了天花板说:“人往高处走嘛,我一个代课老师……”

后半句断了,她手指触了一下眼角,笑说:“放心,什么大不了的……”

诗人走前嘱咐我一定来看看郑秋雁,安慰好她,怕她想不开。前段时间,巴谷镇就有一个被背叛的女人跳了桥。

我从包里掏出那本用薄膜包住的《古今诗集》——我揣度诗人更想送给郑秋雁——说:“他,留给你的……”

郑秋雁看着,冷然道:“何必呢……”

我说:“这是他过世爸爸留给他的唯一一本书……”

我们都知道,诗人很珍惜这本诗集。

郑秋雁的眼眶倏地落下一颗泪,双手接了去,捧在胸口。

我一来就注意到,郑秋雁高扬的马尾剪成了学生头。前面还行,后面像老鼠啃的,一撮一撮,参差不齐。郑秋雁扎马尾好看。她额头饱满光洁,发际线圆润,又是瓜子脸,走路时一甩一甩地,像只荡秋千的小松鼠,利落又俏丽。为节约时间,郑秋雁念了几次要剪,两年来那马尾还是在诗人的关照里顽强甩着。这下,它终于遭了殃。

我取了墙壁上挂着的剪刀,扳起她的后脑勺,一根一根替她修剪起发角来。郑秋雁乖顺地听任我摆布。我忍不住说,马尾多好看。郑秋雁说,井水干了,剪短省事。

我知道是负气,不作声。

嚓嚓的剪发声里,她终于把那口气叹出来:“老田,不考进编制,再不谈恋爱了……”

聊得深了,郑秋雁告诉我,她的爸爸其实是后爸。买居民户口主要是爸爸的意见,就连第一天来雁过代课穿的那套新衣服也是爸爸提出的。我说你有个好爸爸。郑秋雁垂下眼帘说:“其实,我第一次高考也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据读师范的同学说,班级都分好了,名册有我郑秋雁的名字。我选择了复读,爸爸也同意。谁知第二年又差两分,中专学校也停止录取高中生了……”

我安慰她,好事多磨。我说当年我中考也纠结了好久,要不是家里等不起我减轻负担,也一心想读高中考大学呢。

郑秋雁遗憾地说:“很多事不可想当然,是我轻狂……”

2

阳春天气,山野温润,草木吐着梦的气息。在人间,我们是行走的草木,年轻,快活,摇曳着双腿,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雄隆大山,走过一条又一条陡峭小路。我们个个都是诗人谈笑取乐的对象,一路上,欢笑声如溪水般响亮,绵延不绝。爬上天公山,我们全体气喘吁吁,不顾山岗上那棵古松的庄严肃穆脸色,纷纷在它脚跟边的石块上落下屁股。老蔡在尾巴上,他那一身胖墩紧实的肉砸下去,那块石板竟哐地痛叫了一声。我们哈哈大笑。晴天去学校是很快乐的。

大家舒缓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望着对面山峦以及山峦上纯净的蓝天,听着树林里鸟儿稠密的啾鸣声。诗人格外兴奋,因为我们碰上雁过小学新来的名叫郑秋雁的漂亮女老师。雁过小学和仁山小学像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雁过在末梢上。因此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来校,周末一起出山。诗人像只开屏的孔雀,极尽聪明地展示着自己。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又站起瘦削的身子,狂野地甩了一下趴在额头的刘海,朝着峡谷“啊——嗯——”清着嗓子。我就知道他要吟诗了,立马鼓掌,大家跟着鼓掌。

呼喊是爆发的沉默

沉默是无声的召唤

不论激越

还是宁静

我祈求

……

他磁性的喉咙把这首诗完美表现出来,就像一口古钟被敲响,在我们的心里荡起悠远的回声。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第一次感受到去山那边的崇高和意义。“如果远方呼喊我/我就走向远方/如果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这写到我灵魂了。我多么渴望远方,可是召唤我的却是我好不容易甩掉的大山。

诗人纵情抒怀的潇洒风姿确实动人。他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吧,久久对着山野不回头。毕竟他也只是二十五岁,比我们早来三年。他是汪国真诗的拥趸。以前我对他有些不屑,觉得他轻浮粗浅,只会哄不读诗的人。此刻,我却震撼于这诗呼喊和共鸣力量。

诗人记忆力超群,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他只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我一来就闻其大名,先知他“诗人”的名号,后才晓得他本名甄子军。

郑秋雁沉浸在诗句撑起的乡村老师的尊严和崇高里,侧脸白净秀美,热气红润。她那天穿的就是那套经典装:蓝色印花高腰夹克套蓝色工装裤,一双马丁鞋走路铛铛响——这身打扮时尚带劲,让柔弱妩媚的她英姿飒爽,不光是照亮我们这个队伍,就连我们脚下的小土路也流光溢彩了。我们几个,和她衣着搭得上的只有诗人。诗人一身灰白西装,挺拔有风度。老蔡穿着常年穿的家常衣服,灰不溜丢,邋里邋遢。我呢,短发,穿着十几块钱的绿绒T恤套一条萝卜裤,脖子还露出紫红色打底衣的领子,土里土气。

在郑秋雁面前,我像一块乌云衬托着一轮皎月。

诗人坐下后,纯净蓝空里,两只大雁从左边山头冉冉飞来,一会儿比肩横成一道波纹,一会儿一前一后追逐嬉戏,像十八相送的梁祝,一颤一颤地滑过我们头顶。我们扬起头,目光随着它慢慢向北,直到融入天边云层里。我突然发现,诗人灼灼地盯着郑秋雁,郑秋雁低着头,笑意迷离。

是的,就是那第一天,他俩就有意思了。

3

今年开春,有人打探到县里要招考了,这次的范围包括两年以上高中学历代课老师,巴谷镇申请两个名额。好消息像子弹一样击中一批代课老师的心,也像万能胶一样,把郑秋雁牢牢粘在雁过小学的小木楼上。她不回家了,连巴谷镇的集都不赶了。所需生活用品,龙校长发动雁过老师帮着顺带。除了去井边提水,不离学校半步。

招考的内容宽泛,她只好见书啃,像个备考的高中生,复习着一堆堆资料:语数、教育学心理学、政治历史经济学等等。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书堆里抬起头,两个眼睛亮闪闪的,露出久违的笑容。是啊,郑秋雁等这么久了,机会终于要来了。

按惯例,教育局招考,一般是七月上旬报名,下旬考试,八月中旬发放录取通知。进了六月,我不敢去雁过打扰她了。最后两个月是她的冲刺阶段,万一少的就是那一两分呢?

4

郑秋雁来那年八月,雁过小学的龙校长以民办身份考上了州立师范学校。也就是说他熬到头了,两年后就可以转正。龙校长在雁过小学把满头青丝熬剩缥缈几根黄发,实属不易。他枯槁的身子因为那张大红录取通知书在隐隐返青。雁过小学放了一挂鞭炮,小木楼走廊上炖了一大锅烂牛肉。我们仁山四个老师赶去为他践行。我们廖校长还是民办老师,拿着龙校长递给他看的那张大红通知书,眼热巴巴的,像馋糖果的小孩。在巴谷镇众多乡村小学里,我们两校最偏僻,海拔最高,难兄难弟,多年来互相支撑依存。

这次招考仅限民办老师,代课老师只有羡慕的份。龙校长明白大家心情,端着荡漾着苞谷酒的小钵子说:“大家努力,机会会有的。”大家相信这话。去年完小代课老师江志英就招考进队伍了。龙校长又对郑秋雁说:“特别是郑老师,非一般人,一定会考上的。我走后,雁过的教学质量靠你带动了。”被劝着喝了点苞谷烧的郑秋雁两腮红润,受宠若惊地说:“龙校长过奖了,我会尽力的。”

郑秋雁教书有些天分,别人半天理不清的,她三两下就出头绪。这方言浓重的偏僻之地,语文是弱项,郑秋雁才来半年,所教五六年级语文就蹿高一大截。那时衡量教育质量的指标是期末统考合格率和优秀率。全学区期末统考中,两个班从60%的摇摆幅度上升到85%和87%,让雁过小学的名字在学区总结会上闪亮了一下。龙校长作为本村老师,从村学村办开始,就想给村民们交一份满意答卷,奈何自己半路出家,力有不逮。

学区派来一名师范毕业生。小伙子是巴谷镇人,戴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很清秀。作为唯一的正式老师,暂代雁过小学校长。之前,龙校长想推荐郑秋雁,郑秋雁没答应。

郑秋雁明白,自己只是个代课老师。

5

绵绵秋雨里,仁山的清晨游荡着蓝灰色的浓雾,除了山尖的一点轮廓,一切都融化成一团。我怀疑那都是我们心里跑出去的浓愁。代课老师们愁如何能招考进编制,诗人和我愁如何调出去。我们在蓝色的雾气里穿来穿去,就像深溺在海里,求生无望。

一日,天终于放晴。来了两个外人,提着个蛇皮口袋,里面的东西硬邦邦戳出一个角,也不知什么家伙。和我们打招呼后,问雁过山在哪里。我们俩热情地指了路,然后看着人家的背影远去。我们困守仁山,两双年轻的眼一个月不见一个新鲜人了。后来,我们不时看见这两人,神态悠闲,不是嘴上一根烟,就是说话嘻嘻哈哈的,不知干什么的,碰上就递给诗人一根烟。

进城如登天,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倒霉的乡村教师简直没一点辙。我毕业时曾想发奋自学高中课程,高考考出去。到教育局招生办一问,不允许。说想参加高考,除非辞职。我只能死心塌地当这乡野孩子王,几年来,被这无边的寂寥啃噬到骨头了。比我更爱城镇生活的诗人已经在巴谷镇三个村小辗转了五年,快得抑郁症了。尽管他表面那么快乐。

我们受够了,在仁山,光挑水我们就受够了。秋冬季节,村里那口井水干枯了,得下到两里远的山脚去挑水。晴天还好,半担水一身汗回来。雨天就老火了,两脚泥巴地在那陡峭的羊肠小道上打滑着,步步担心小命不保。诗人咬牙切齿地骂:“什么鬼地方?随便当什么干部,最差也在乡镇,就是当老师跟当农民一样!”

就是在这时,郑秋雁来到了雁过小学,像一道彩虹挂在山那边。

6

雁过和仁山隔着个山头,四里路,我三天两头陪着诗人往雁过赶。

雁过小学在寨边半里路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爬上山,第一眼扑进我们视野的是那栋小木楼。它是雁过小学办公室兼教师宿舍。而郑秋雁,往往埋头在走廊上批作业,备课。她那专注如雕像般的身影,总是让我心里升起点小感动。她总不能先看见我们,最后总被我们嘎吱嘎吱的上楼声惊圆眼睛。雁过小学另四个老师都是本村人。放学后,校园安安静静,简直是专门为我们欢聚空出场地。看到我们,郑秋雁甩着马尾,一双大眼清波荡漾,欢喜,柔软,明媚。一身白西装的诗人气宇轩昂地上完最后一级楼梯,背着手,程序式地来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逗得我们咯咯笑。年轻的我们让破旧的雁过小学蓬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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