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慢

作者: 谢丽霞

十六分音符大跳,琴竹翻飞,越飞越急,越飞越高……婉苏的身体与音律融为一体,翻山越岭,快要冲至顶峰,结束A段进入B段时,咔嚓一声,右手的琴竹遽然断裂,左手停至半空,琴声封喉,戛然而止。一首扬琴曲《苏州慢》的第一部分还没敲完,婉苏的后腰撕皮带肉,搓成一把尖锥,嗖嗖地往腰椎钻,冷汗四溅,每一个汗毛孔怒滚着汗珠。她僵直身体,一股气杵在胸腔,抵御尖锥的进攻。

腰疾告诉婉苏,自己的青春,连尾巴都抓不住了。之前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看到黄茉的个子噌噌地超过自己,皮肤肉眼所见地白皙、饱满起来,细软的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乌黑丝滑。原来,青春也是喜新厌旧,它厌倦了自己这一身的老皮囊,悄然移到了黄茉的身上。她看了一眼黄茉的房门,横在门上的“闲人莫入”四个字,生生地把这道门加厚加宽。她叹了一口气,一寸一寸地移至沙发,打开茶几抽屉,拿出止疼药,就着口水,如鸬鹚吞鱼,把药咽下,然后抬起双脚,放在沙发的一头,胳膊肘支撑在另一头,身体一节一节往后、往下地躺下,勒着骨骼肌肉的绳索终于裂断了。

人老,是多么无奈啊。

屋子里静极了,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万物都在蓬勃生长。空气温柔,紧张却无处不在,青春期与更年期的碰撞,不是灿烂火花,而是衔悲蓄恨。婉苏已经连续几天失眠,不知如何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可是眼前并不清静,影影绰绰的人,身影翩然,余音绕梁。婉苏的身体慢慢飘浮半空,占据了制高点,俯视一切,他们是多么快乐啊。又一阵风来,她如一团云烟飘出窗外,丝丝缕缕,细细碎碎,落在了苏州后石皮弄小巷。

雨水沿着黛青的瓦片滴答滴答。几朵黄粉的月季在一片清灰中舒展,湿漉漉的,嫣然娇艳,凋零对于初放的它们来说遥不可及,“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像极了黄茉的神情。墙角旮旯的青苔就着墙缝淌下来的细流,新鲜发亮,婉苏藏在舅舅身后,躲躲闪闪地看到了阿婆。阿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一丝不苟,白净的脸上如轻舟行水,留下深深浅浅的波纹。她身着灰色丝绒旗袍,披着件奶白色针织开衫,手拿戒尺,腰杆笔直,端坐在红木独板凳上,目光如炬,看着阿哥敲打扬琴。

阿哥在新疆出生,一周岁后被送至苏州,与阿婆生活十年,见到自己的父亲(婉苏舅舅),也如平常亲眷般客气。舅舅忍不住一阵心酸,眼睛红了,从身后拉过婉苏,哽咽道:“叫阿婆。”婉苏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囧得无处可逃。阿婆的眼眶不知何时蓄满泪水,一把抱过婉苏,紧紧搂住,“囡囡,我的小囡囡。”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洇湿了婉苏的后背。

婉苏的姆妈十八岁时下放到宜兴潘家坝,认识了当地一个会写诗的农民,固执地与他结了婚,生下一儿一女。诗人整天多愁善感,她则忙里忙外。日子完全失去了她当初想象的样子,尤其是在田间劳作了一天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诗人躺在床上睡觉。厨房出门的时候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子。关照他把上一顿吃的锅碗刷洗了,他答应得爽快,却一动不动。苍蝇围着灶台乱飞,一双儿女抱着她的腿,饿得哇哇大哭。当她得知回城政策后,一时想不开,离开了人世。下放在新疆的舅舅赶到宜兴,怕农村重男轻女,得到婉苏父亲的同意后,把她带到了苏州阿婆身边,从此,彻底改变了婉苏的命运。

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打了几个卷,凹凸出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在室内飞来飞去,落在一幅肖像画前。那是十三岁的阿哥参加苏州市少儿民族器乐大赛一等奖的素描,阿婆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鸟儿尖尖的喙啄了几下桌面,倏然腾起,在半空俯视画像片刻,啾啾两声,确定了什么似的,衔起画像,扑打着翅膀飞了出去。婉苏双脚点地,一跃而起,斜身飘出窗外,追鸟而去。

鸟儿回旋转身,婉苏骤然看到了王然的脸,一下子就醒了。

婉苏轻轻摇了摇头,确定刚才只是一个虚幻的情境,伤感袭来。阿婆的十八岁,苏州名媛;姆妈的十八岁,下放知青;自己的十八岁,奋战考场;黄茉的十八岁,叛逆青春?青春,不应该是最美好的吗?

婉苏环顾四周,装修过时,家具暗淡,唯有这架扬琴,始终怀有岁月的光。深灰色花纹的梧桐木面板,如年迈时的阿婆,端庄优雅,淡定沉着。阿婆对扬琴艺术的执着和激情,都搓揉成一股精神气儿定格在婉苏的心里,让她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畅通无阻。可如今,这精神气儿像四处漏风的气球,疲软松弛,生活又进入了另一个盲区。

婉苏蹲下身,捡起地板上的琴竹。这副琴竹敲了多少年了?幽暗发亮,手握的部位已然包浆。琴竹断裂处是竹子的本色,新而刺目。她贪婪地看着。琴竹纹路直顺,竹皮细腻坚韧。每支琴竹都没有竹节,光滑顺溜,琴竹尾是一只精美灵动的凤凰。那一年,阿哥在安徽大山深处寻觅了很久,才找到老年生楠竹,用它们制作而成。

婉苏抬起头,看到墙面镜框里的相片,凝视许久,仿佛这些相片里可以寻觅到她需要的东西。她走近几步,再走近几步,索性搬来一把椅子,战战兢兢爬上去,把作为客厅背景墙的镜框一一拿下,放到茶几上,又拿来一块白色抹布,戴上老花镜,从第一个镜框开始抹起。

镜框没有多少灰尘,白布抹一遍,依然是白的,只是婉苏觉得相片里的人物更清更亮了。这张十二岁的阿哥和六岁的婉苏,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拍的。就是那次,苏婉看到了舞台上闪着璀璨光芒的阿哥,回来也吵着要跟阿婆学扬琴。后来有了婉苏和阿哥一起表演的相片,都是阿婆准备服饰和化妆。每次比赛或者演出,他们的行头,总是胜人一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

还有很多生活照,阿婆、阿哥,单人照、合影。一帧帧相片,像时光穿梭机,婉苏和阿哥在里面慢慢长大。阿哥因特殊人才被留在苏州,而婉苏只能回到户口所在地,参加中考、高考。南阳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后,分配到南阳市第一中学,成了一名音乐老师。

四五十公里的距离,反而让他们延伸了心灵的触角。

“阿哥,什么时候给我找个阿嫂呀?”

“你呢?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妹夫回来?”

第一次聊及这样的话题,空气都是凝固的,结满水蒸气的云层,以为有一场欲说还休的大雨,但天空仅仅阴沉了片刻,阳光又顽强地从厚重的云隙钻出来。阿哥转移话题,说起扬琴比赛的事项。婉苏的思路也被拐了过去,毕竟参加比赛,也不是一件小事。

婉苏一直以为阿哥是最懂她的人。

中文系的王志,大西北的才子,在高中时就开始发表散文、小说,到了大学,俨然是大作家的风范。许多文艺女孩,明里暗里追随着他。他也与其中几位保持着远远近近的距离,直到那天路过琴房,被里面的扬琴曲吸引,才发现内心等待的这样的声音。他踮起脚尖,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看到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的女孩,在敲打扬琴。两鬓的长发,随身体的摆动飘来飘去,没有任何化妆痕迹的脸上,清澈透亮的溪流,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撩拨一下水波。果然就是这样的感觉,王志的心怦怦地跳,眼神痴迷,直到两脚发麻,才放下脚来,想都没想,抬手就敲门。琴声停止,门并没有如期打开,而是静默了许久,才有一声冷冰冰的“谁?”

我是谁?王志一下子愣住了。我究竟是谁?王志突然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就凭自己发表了几篇文章,整日被那些盲从的女孩追捧?自己是什么?怎样给自己一个正确的定义?王志愣了,懊恼又沮丧地离开了。

王志的离开,不是真正离开,而是积蓄某种力量或者情感,期待与心中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溪相见。一次去图书馆看书,王志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与众不同的她。其实,她与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低头看书,写写画画,偶尔托腮而思。可王志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光,特别的亮,直射他的心脏。他悄悄坐到她身旁,看到她在读一本《音乐的魅力》,内心一喜,因为这本书他早就看过了,它是由约翰·凯利·哈特写的关于音乐心理学的书,主要讲音乐如何影响我们的情绪和心理状态。王志很想和婉苏探讨一下,音乐能不能在治疗和改善心理健康方面发挥作用。他在心里酝酿了很多种开头。比如:你也喜欢这本书?废话,不喜欢,怎么会借得来读?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人家还没读完,有什么看法呢?这本书里面,你最喜欢的篇章是什么?废话,统统是废话。王志平时的巧舌,此刻如拙嘴笨舌的猪,脸都憋红了,一个字没出口,眼睁睁看着婉苏收起书本,飘逸而去。从此每个周末,王志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琴房转转。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时间,婉苏只要有空,都会乘火车回苏州,和表哥一起陪伴病重的外婆。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王志就是这样想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无论贫穷富贵,他的人生都没有圆满,如果都能梦想成真,那就是不真实。王志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了大西北,那里有他创作的广阔天地。

投入到音乐教学的婉苏,日子并不舒畅。学校的教学,限制太多,不能发挥自己的优势,激发孩子的音乐才能,迫使她有成立自己工作室的冲动。这一想法,得到了表哥的赞许。在表哥的帮助和音乐界朋友的协助下,“婉苏扬琴艺术中心”成立了。有名望的李河、王月宁等扬琴艺术家纷纷从全国各地赶来,市组织部、宣传部及教育局的领导也以参加揭牌仪式为荣。婉苏像只华美的陀螺,旋转得如梦幻般精彩。

艺术中心培养了一批好苗子。这些好苗子因为扬琴特长,考取了理想的学校。可惜后来从事扬琴艺术工作的,寥寥无几。有的从政,有的经商,从小由扬琴艺术熏陶的气质,被岁月的刀光剑影削来刮去,所剩无几。婉苏叹了口气,摩挲着艺术中心的相片,繁华落尽终归尘,莫道无言只黄昏。如今的艺术中心早就关闭了,时代在变,人们在变,唯有变化,才是亘古不变的。

相片里第一次出现王然,是在南阳市音乐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中。她个子不高,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婉苏本以为这类女子只是金玉其外。谁知当大家即兴表演时,她挽起发辫换上旗袍,抱着琵琶巧笑美目,一曲《十面埋伏》惊艳了婉苏。那么精瘦小巧的人儿,双手一触动琴弦,就像被魔力附身,轻拨浅弹,一个久远的声音从历史深处隐然传来。左手推拉吟揉,右手弹挑勾抹,一场声势浩大、残酷悲壮的决战拉开了帷幕。刀光剑影,铁马金戈,听者无不热血沸腾,振奋不已。最后战斗结束,“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琴声凄切悲壮,仿佛天地都在哀叹英雄殒命,令人回味。许久,掌声雷动。婉苏看到了王然夺目的光彩。

没多久,婉苏和王然便形影不离。

王然小时候练舞蹈的,在一次训练中腰部受伤,听她自己说还坐过几年轮椅,只得改学乐器。王然本来喜欢扬琴,敲敲打打,觉得挺好玩,父母说扬琴虽然在乐队演奏中是C位,但是体型较大,不适合受过伤的她,所以替她选择了琵琶。一入此门深似海,爱动的王然每天被妈妈逼坐练两个小时,雷打不动。“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这是妈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即便是除夕、大年初一这样的节日里,妈妈也会见缝插针安排练习时间。那时王然常有趁妈妈不在家把琵琶砸碎的冲动,但还是忍了下来。

“那时候,真羡慕不练琴的小朋友啊。”王然说。

“不练琴的时候,你可以出去玩啊。”婉苏说。

“不练琴的时间,我都在补课。”

“补什么课啊?”婉苏有些好奇。

“我琵琶弹得好,可是功课不好。”王然白皙的脸上微露红晕。“估计我妈早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一开始逼我跳舞,后来又逼我学乐器。”确实,凭王然的功底,不应该只在文化馆做辅导老师。“高中也没考取,进的职高,职高毕业也有考大学的机会,文化分不达标,臣妾跨不进大学门啊。”王然一脸可怜可笑的神情,把婉苏逗乐了。“职高文凭,能找什么工作呢?后来我妈找到文化馆馆长,她知道我从小为文化馆拿过多少荣誉,就同意让我来工作了。”说到这里,王然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婉苏姐,人的命运真是好奇怪啊。你看我,从小在文化馆长大,出去绕了一个圈子,又回来了。”王然仰着头,想了想,说:“我就是个农民,小时候忙着种,现在忙着收,有了这份收成,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完,起身来了一个单腿转圈。动作流畅优美,婉苏忍不住鼓起掌来。

“恭喜你啊,听说你马上要升主任了啊。”婉苏举起茶杯,和王然的茶杯碰了一下。

“婉苏姐,这,你都知道了呀。”王然灿烂的神情遽然暗淡,“馆长的意思,让我做她儿媳妇,可我不喜欢她儿子。”

“你们见过面?”

“见过啊,他常来馆里找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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