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作者: 陈柏卉

从前,你曾在这长椅上。

除了你,没人能说出具体是十几年的哪一天,空气中夹杂着特殊的气味,椅子后的桂树还是从前那一棵。

“没有人会喜欢”,东边小道的拐角,通向另一条路,视野被一块正方形挡住,那里栽着片正方形的竹树。已至秋季,地面上散落着几堆落叶,枝头上也零星荡着几片枯叶。一个老太太出现,朝着你走来,“我穿了毛衣,还有一件外套,还是觉得冷。”

你低头看了自己,只穿了一件薄T恤,外面套着几乎没有重量的驼色羊毛开衫。望向天空,看来今天天气不好,阴沉的云大团地聚集,看不见太阳。空气几乎是黑的,灰色模糊着视线。

公园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家里走来,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意外的全是绿灯。

现在你看见一片尖细而褪色的叶,飘于脚边,你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不禁打了寒战,嗅觉刹那间变得清晰——空气中的气味:桂花已落,淡淡的腐烂,凛冽的气息,让你脑中想到了初冬晨起“花”上的霜。

对面的老太太穿得有些厚重,她慢慢地迈开左脚,落地的一瞬间,身体微微向后倾斜,随后又缓慢地将身体直立,不紧不慢地踏出另一只脚,动作缓慢而吃力。接近长椅时,身体以头为固定点,慢慢地旋转,让一只手颤抖着抓住长椅一端的扶手,另一只手摸索着长椅的支点,随后急切地坐下,发出唉哎的一声短叹。

她盯着对面的老太太,注意力只不过存在于间隔的几秒钟——从家里出发到现在,思绪不自觉地放空。

你眨了眨眼,眼前又变得清晰。老太太摩挲着双手,眼睛看着你,嘴巴抿成一条线。你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却又觉得熟悉。

你的视线徘徊在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衣着和动作,最后你看着她的手和眼睛。她的手轻轻拍着长椅另一侧的空位。

“这是公园的长椅,本就是两人坐的……但这是陌生人。”

你想走,又有那么一瞬间。

你坐到她的身边,肩与肩有部分距离。

你歪过头看她,但她没有看你,当脸斜向她时,空气中的气味变得稀薄。“今年冷得真快,人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你觉得没那么冷,但瞧见她的摩挲着的手一直没停下。你不能反驳什么,却瞧见她的半张脸惬意地舒展开。她有些胖,整个身子浮肿着,肉不像贴在身上,而像橡皮糖一样膨胀开。

“几点了?”她问。你才发现她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衣物。

“六点半。”

“天有些亮了。”她看着你,“我从另一边过来,记不清用了多久。”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你也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

“这个东西我用不来,也不会骑车,走走路,一天就没了,不方便。”她盯着你的手机,又盯着椅子对面的那条河。流水声在此刻格外清晰。

“我……我很久没来了,这公园变化很大。”你对她说。

她把头抬起,脖子上的纹路依旧条条清晰,随后她慢悠悠地移向了你。你看见她脸上的纹,从额、眼眶到鼻、脸颊、嘴唇周围,最后在下颏连接处聚集,又在脖子、手臂,见不到的胸、腰、背蔓延,以腿部肌肉衰退为信号,在不便行走的脚中完成了终曲的演奏。

你见过许多人,当然。许多人和她相像,被岁月无休止地霸占着身体。你见过她……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以前你……我们老人,在这里待一天也没什么。”她笑着看着你,你不只看见了她的笑,明显地,她叹了口气。

“不是的。”你反驳她。

“嗯?”她似乎想听你的回答。你想了半天,好像找不出其他的答案。

一阵风吹来,身后的树发出摇动声。你没有感到强烈的寒意,而她却不停地朝着摩挲的两手之间吹着气。

太阳冲破云层,挂在很远很远的树枝上。

她的气色很差,格外地差,即使你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也能感觉得出来。

“年轻时,我不会想到,能在这里坐一天是多么快乐。当我能坐在这一天时,我最想的事情是见到你。不会想到现在。”她把手伸向你,一瞬间,你想躲开,却没有。双手相握时,她说,“当我年轻时……”

老太太的手冰冷,太阳挣脱了树枝,朝着天空中央前进。她望着天,“不早了。”

其实没过去多久,你心里想。她甚至都没说什么。她的双手冰冷,像捏着一块金属。你想留住她。

你总感觉下一秒她将起身,离去。

你用力地握她的手,想告诉她什么——你的存在,所想。她把脸转向你,脸上表情还是原样。你想到了谁,也是这样,双眼之中仿佛有另外几只眼睛,皱纹是如此的令人心碎,嘴角是温柔的形状,不断地在诉说着什么。

她握着你的手——她有些用力地握你的手,你能看见却感觉不到力度。

“或许是她老了罢。”

你想拥抱她。肩与肩还是有距离,却比之前热了,嫩红的太阳在前空中快速移动。你仍是把想法否决。

她嘴唇嚅动,似乎泪水就要流下。这一秒,她直起身,没有看你一眼,步子还是那样的缓慢而吃力,似乎坐在椅上是经历了一场酷刑。

“不会想到现在。”她走到拐角处,回头对你说。你怀疑听错了,很想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你把外套脱下,想把它放在她颤抖的、冻僵的手中。不知何时,你从未有过这种渴望,思考再三,你不停地打着寒战,你站起身,颤抖着,想追上她——感觉如此熟悉。

你跑到拐角处,小路尽头是一座断桥,早已无法通行。残败的荷叶杆孤立在水面之上,潭水寂静,远处的流水声只在远处,空气中夹杂着桂花的气味。

阿  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和我想象中的差别不大。那困扰着我的奇怪的味道被刺鼻的香料味掩盖住了,那是我离开家后和陌生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理应是很平常的事。

我摸了摸兜里的钱,到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旅馆。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生意人特有的圆滑而又冷漠的脸。老板留着寸头,鼻子和嘴耷拉在黯淡的皮肤上,无神的双眼藏在了油腻腻的眼镜后头,一闪一闪地反着光。我拿出了几张纸币,没有多说什么。老板愣了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半抬头瞄了我一眼,随后把头低下,拿出笔在记账本上不知写了什么,对我点了点头。

房间不是很大,有两张正常大小的床,和一台黄旧的空调,吱吱地运行着,很卖力,但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其中一张床很凌乱,明显有人在使用;另一张上有几张用过的餐巾纸。老板拍了拍它,向我示意,随后径直走出了门。砰一声响,我被独自落在了这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棕色地毯并不干净,盖着一层灰。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共住,兜里的钱撑不住几天了,但我仍是不想回家。

房内的味道不可言喻,有点像食物发霉,呕吐,淡淡的香料和人的体味……假如我回想起那天的事,那股味会慢慢地从我的记忆中涌出,把我包裹起来,重新困在那场梦境中。

我小心翼翼地拿开我床上的餐巾纸。纸被揉成一团一团的,上有淡黄色的水印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味道太过刺激,像肠胃病病人身体剧烈颤抖,吐出一摊摊的黏液。我想打开窗户散散气,靠近窗边时,味道比先前更浓烈——那隔壁床边的地下,小山似的纸和成堆的餐盒。而盒子中除了含有香辛料的油、食物残渣外,还有奇怪的糨糊状液体。

躺在床上,若有若无的味儿一直萦绕在空气中。太久没休息,困意止不住地袭来,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皮不自觉地往下掉着。我睡得很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了动静,我赶忙钻出被子。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和我想象中差别不大,一个有点胖的女人,扎着头发,拎着一大袋吃的,喘着气走了进来。她的头发很油腻,一缕缕垂在脸上,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汗珠,T恤和长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版型。还有一双几乎成了黑灰色的蓝色拖鞋。她径直走向了她的床,即使我盯着她,也没有朝我看一眼。自讨没趣,我把自己重新闷在被子中。我听到了她把东西随手扔到床上,床吱呀吱呀地响着,和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并不悦耳的交响乐在我耳边演奏着。

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我窝在被子里,听着咀嚼食物的声音……突然没有了食欲,想看看她到底吃了多少。我把被子随意地推开,装成刚睡醒的样子,转头向她看去。房间黑漆漆的,但是也不是完全黑暗。伴着黑夜降临前的最后的光线,她在咽着蛋糕,床上散落着许多餐盒、饮料瓶和垃圾袋。我下意识诧异地盯着她。

突然间,一双无神的双眼对上了我的视线。

她把食物放下,停顿了好一会,“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吧?”她的声音尖细但是有点沙哑,像男人掐着嗓子眼讲话,听着很别扭,不舒服。语气有点急,很生涩,但是表情很诚恳。

“没事儿。”我躲回了被子。

“你可以叫我阿福,”她补充了一句,“我可能比你略大一些。”

我嗯了一声。真是奇怪的女人,她岁数应该比我大不少——她的脸上布着细细的纹,皮肤暗黄,眼周围暗黑一片,像得了重病的人。

“我24。”她继续说。

我不想回答,心里一阵烦躁。

“你呢?”

“22。”我玩着被子上的线头,余光看着她从床上侧过身,眼睛睁得挺大,正看着我。

“那你应该还在读书?”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嗯。”

“在哪读书?”

“本地。”

“是本地人吗?”

“是的。”

虽然她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但从一些句子的尾声中,有着隐藏不住的声调,至少能判断她不是这儿的人。

她不停地问我,见我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看她一眼。在淡淡的黑暗中,我看到她收住了逐渐兴奋起来的脸,叹了口气,像只毛虫蜷缩回床的角落,拿起放下的饭盒。

又不知何时,我被一阵开门声吵醒。

我看见她拿着一袋吃的站在门口,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得很假。

“嗨……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打招呼。她讪讪地笑着,正尽力把手往后缩,以致把食物完全放在身后。因为身体板过于端正,看起来肢体很不协调。这时我才看到她的体形:四肢还算是纤细,但是脸和腰肚却有些臃肿,像只年幼的甲壳虫。背尽可能地直着,把像安装上去的肚子腆了出来。

她慢悠悠地上床,背对我坐着,大部分食物被她身体挡住。我刻意调整了位置,想看看到底有哪些。一堆堆的烧烤,啤酒和餐盒装的食物被胡乱摆在床上,即将要变成那堆小山似的垃圾中的一员。

时间好像被错乱了,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可这巨量的食物让我觉得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奇异的香料味油腻的粘在了我的身上,我顿时没了胃口,肚子抽抽的,好些想吐。惨白的节能灯光刺刺地照着我,我只好接受这天才刚到晚上的事实。

她转过头,挥了挥手,示意我与她一起。我拒绝了,然后她又开始吃了起来。那沉醉的样子,从驼着的背和低着的头中可见一斑。

定了定眼,她只是在笑着看着我而已,我摇了摇头,一个人出了门。

外边的风轻轻地吹,路边的树娑娑地摇着,留下一片片不定的阴影。路上夜深人静,唯一热闹的地方就只有小吃摊前的空地,一群群人坐成一桌,说着一样的话题,做着一样的事情。我停在一个烧烤摊前,白色的油烟飘在空气里,有些发腻,对我来说却又有些诱人。一群脱了上衣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旁,喝着酒划着拳,脸都红通通的。他们一起喊叫,一起大笑。声音将黑夜震碎,把苦涩的空气逼到了路边的我身边。

当初阿福也是站在这儿,或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我想象着,一个女人,背影被灯光不断地拉长,拉长,然后在灯光中再次被淹没。

回到旅馆,我和老板提了一嘴。“她,呃,钱都赖好几天了!”老板气愤地说,完全不在意音量。随后又拿出几张纸币摩挲着,“最近才交了一点,住什么房嘛,真是的……”找到发泄口,老板那张肥厚的大嘴不停地嘟囔着。

我找个理由抓紧回了房间。我看到她低垂着头,嘴里满满地塞着吃的,还有几根暂时吞咽不下去的粉落在外面。她的床还算整洁,我的床也没有垃圾,只不过多了一些吃的,肯定是她帮我留着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的床上也会多些吃的。那时候我会开心地把它们一件件收藏起来,每天都细细盘算着要怎么解决它们。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