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之后
作者: 侯一卓陈依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之后,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窗户没关,噼里啪啦的声响正不断从他的耳边炸起,混乱的思绪跟着纱窗一起颤抖的同时,细密的雨水继续渗入狭窄的房间,潮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掀开滑腻的被子,感觉浑身都不太舒服的陈依急匆匆地开始忙碌,准备暂且逃离这辆在洪水中报废的水泥汽车。可能因为并不精密的缘故,它远比二手汽车要保值。但它大抵也就两排座,前面放置了厨房和卫生间,后面则是慷慨的一整排空间,塞几个人完全要看当下的情况。
唯一的缺憾在于,没有后备厢,只有稀薄的纱窗与时有时无的太阳,以及眼前不停迸溅进来的不速之客。陈依无意阻止它们进入这个房间,毕竟这间房子不是陈依的,是房东的。而阻止它们顺利平稳地降落地面的,也不是现在这间房子,而是柏油马路。谁都说自己是受害者,但是眼前的烂摊子还是得陈依来收拾。
陈依倒是没有太大的怨言,毕竟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这间小小的房子的租金相对来说确实没有太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陈依还是习惯性地骂了两句,一方面让苍白的语言撞在无形的壁垒上,听个还不错的响,另一方面则是顺便透露出自己不甘于此的雄心壮志,好让自己不至于过分悲观,对未来有所期望。这并非是虚假的自我安慰,毕竟陈依早早地就开始向某个未知的数字发起了冲锋,且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
但陈依的朋友X却曾嘲笑陈依说,他是在向另一种虚假出发,宛如西西弗推动了他的巨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过程是幸福的。陈依知道这两者完全不同,正如陈依清楚地知道X是一个半吊子一样知道,如果X说的基本事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西西弗将永远都到达不了他的终点,西西弗做不到,但是陈依可以,虽然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可陈依多半是能够到达他的终点,像很多人到达一样到达。在有些道路上,成功者要比失败者多得多。尽管可以到达,但陈依有时候确实想过,有尽头的路可能比没有尽头的路更加没有意义。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可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陈依无事可做,于是就只有行动。
陈依的行动有力、迅速且无用,但总归是处理掉了摆在眼前的问题,接下来就是带上雨伞以及其他东西出门上班。在走之前,陈依习惯性地再次打量了这个很好检查的房间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忘带什么东西。从头到尾一目了然,但陈依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直到关门前的那一刻,一双并未穿过几次的崭新拖鞋这才带着一些凌乱的记忆点醒了陈依。
哦,她。对,我失恋了。陈依想。
事情的具体情况往往只需用简单的几个字就足以表明,但陈依的脑海在刚才那一刹那间确实是一片空白,两腿不自觉地有些发软,呼吸有一刹那地停滞,连同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起给了陈依一个有些糟糕的早晨。过了好几秒,陈依才如梦初醒般的匆匆往楼下走去。快步赶路的同时,陈依拿出手机找到了某个陌生的名字,然后开始跟对方发消息。
毫无疑问,陈依要请假。在尽量确保自己的生活没太大问题的前提下,陈依一定要在今天跟Z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然后尽可能地挽回跟Z的这段感情。尽管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莫名其妙,但陈依可以确定两人在这段感情里都彼此付出了真心,且有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并且仍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不去尽力挽回呢?分手的原因陈依来不及细想,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在公司的领导那里请到假。陈依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加了一个他根本就不熟悉的人,四十岁上下的精英男士,整日西装革履,面试以及早上巡视公司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看看他那块陈依根本不认识的手表。陈依只在面试的时候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他几眼,其余时间,陈依一般都是躲着他走。不苟言笑,对于员工的要求远远超过了他给的工资,从员工的角度来说,陈依很难对他有什么好感。对方具体的名字早已被陈依遗忘,抑或对方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
因此这个人在陈依这里只有一个代号——王总,专门用于迫不得已必须要打招呼的时刻。陈依轻飘飘地喊了一声,对方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一场相遇就这么草草了结。
陈依不大清楚公司的领导班子构成,只知道所有请假的事宜最终都需要王总亲自过目。如果未能在手机上跟对方确定好这件事的话,陈依就不得不先去上班的地方。毕竟公司虽然占地面积不大,收益从何而来也不清楚,员工更是只有小孩子都能数得清的数量,但公司却有一套极为完善的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写得极为清楚,任何不遵从规章制度的人都免不了被扣工资和开除的下场。
陈依当然需要这份工作,房间并不是一个人在城市立足的标志,工作才是。没有了这份工作,即便挽回了跟Z的感情,也无济于事。
尽管陈依逐字逐句地进行斟酌,但是这条精心编撰的消息还是石沉大海,毫无动静,就仿佛陈依不是通过手机发出去了一条消息,而是放出了一只腿上绑着纸条的信鸽。同样是等待,前者似乎比后者更为焦心。陈依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复,哪怕是一句“不行”。陈依忍住在人群中大骂的冲动,强忍着情绪收起手机,然后抬头看了周围一眼,好确定正确的方向。
下雨天的城市格外让人难以辨认,阴沉沉的光线,连成一线的雨水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分外遥远,只留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在远处矗立,然后接受来自雨水的冲刷。
这样的天气固然糟糕,却还是让陈依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跟Z认识的那个夜晚。
陈依与Z的相遇源自一场意外,璀璨的爱情似乎只能在意外之中发生。那天,陈依像平日里一样在公司里加班,加班的原因并不是陈依没有完成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恰恰相反。那时的陈依刚毕业不久,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不明所以的工作就能把一个人困住一天。稀里糊涂地完成之后,陈依才发现自己已经无事可做。但公司就是一个需要有人做事的地方,因此陈依先是得到了一通称赞,接着就被委以重任。重任确实是重任,最短的时间,最多的任务,尚未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认知的陈依就这么留在了公司里,一直工作到了所有人全部离开,天空也已经下起了大雨。
城市的雨毫无观赏性可言。拥挤的人群,湿漉漉的热气,此起彼伏的尖锐鸣笛声和飘忽不定的刺眼灯光,走在这样的场景里,任谁都不会太高兴。
陈依就这么一边工作一边打量着窗外,等待着雨停。Z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陈依的眼睛里的,站在城市的路灯下面,没有撑伞,湿润且模糊不清的面庞滑过无数张陌生的面孔,穿过窗户,直接就来到了陈依的眼前。
陈依起初颇为费解地注视了那张沐浴在路灯下的面庞好一会儿,无数次想要把注意力重新拉到工作上面,但终究还是徒劳。于是陈依听了一夜的雨,看了快一夜的雨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她就像这座被淋湿了的城市,从喧嚣到寂静,沉默不语地讲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此刻才存在的故事。
陈依这二十三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动都被他一次又一次压下,毕竟心动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虚幻的冲动,陈依也不懂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合适地传达自己的好意,好让自己体面地在爱情这个舞台上登场,于是只能不断地搁置。
可在那一天,冲动和勇气反反复复,时而高涨,时而陷入低潮,最终陈依经历的这一整个夜晚还是推着他匆匆前往楼下,趁那道在雾中的人影还未来得及消散之际,陈依上前递了衣服和伞。拒绝来得理所当然,而在夜晚和雨中几乎变成了城市的她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慢慢地活动手脚,慢慢地往某个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的地方走去,如同这座缓缓清醒过来的城市。
陈依的勇气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击溃,手忙脚乱地看着她往雾的深处走去,不敢再次上前,不敢就此离去,于是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上乱转,晃动的轨迹隐隐勾勒出由气味和感觉构成的通往出口的路。
或许是因为陈依的行动太过笨拙,街道上的人又是如此之少,女人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的陈依高高举起双手,犹如战场上已然决定投降的俘虏,激动地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以免出现他完全不想要的后果。
陈依的声音和动作虽然滑稽,可两人的距离确实因为陈依慌张的脚步在逐渐缩短,等到进入了一个范围之后,陈依站住了。Z浅淡的笑意如同晨雾一样稀薄,却再次让陈依鼓起了勇气。这一次,陈依依旧没能送出手上的东西,却得到了一个联系方式。
幸福的浪潮涌到这里,就被奔涌而来的人流给直接截断,等被迫回过神来以后,陈依已经站在了人群当中,雨水浸染过后的人味扑面而来,喧嚣声暴力地破开陈依的耳膜,让陈依的脑中此时此刻全是被踩踏过后的妄想,那个美妙的夜晚的碎片飞溅,一片狼藉。
摇了摇头,稍微清醒过来了一点的陈依转身就走进了混乱的人群之中,很快就成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后逐渐地消失不见。或许现在在场所有的这些人里每一个都有着各种各样丰富的故事,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一个样子,沿着熟悉的轨迹,不停地有人走出去,又有人不停地加入进来,而且远远看不到结束时刻的到来。陈依从没有见到过这个庞大的群体的消失时刻,即便他的通勤时间已经够久,所要经过的距离够远,可前方依旧有很长的道路在等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紧凑的早饭时间因为陈依的恍惚和耽误已经彻底消失。他所住的地方位于郊区,公司则远在所谓的市中心,即便陈依并不清楚他们这家小公司为什么要开在那种似乎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因此陈依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通勤上,走过各种各样分不清太大区别的路,沿着最短的路线循规循距地快速走快,周围的一切都在这样的时刻里变得模糊不清,紧接着,每一天每一天,陈依都得流进这座城市的肠子,再从它的喉咙里流出来,或许是运输的时间过久,每每到了路程的最后一段,失真感和眩晕感总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整个运输过程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应该是陈依的娱乐时间。夜晚太多,白天虽长却并没有太多的空隙,不从边边角角中抠出娱乐的时间,陈依完全不知道这一天究竟该如何度过。而过于碎片化的时间以及吵闹的空间,也很难让陈依进行一些可能更有意义的娱乐活动,能做的无非就是让一些轻松愉快的东西快速掠过脑海,偶尔掀起不那么大的几朵浪花,接着很快就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只是今天的话,陈依的娱乐时间的那点快乐彻底消融了。整个过程他都在等王总的回复,甚至斗胆用委婉的话催促了一下对方,但是却依旧未能得到任何答复。四十岁上下的精英男士已经脱离了手机这种趣味?陈依想。烦躁和恼火再一次升腾上来,却又不得不很快地归于平静。王总大概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看手机,甚至无须向他说明任何理由,而他只要得不到对方的同意,就必须按时出现在上班的地方。规矩就是如此,多余的情绪只会让本就不太舒服的陈依变得更加干瘪。
陈依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规矩存在的必要性和意义,但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只有他眼前的困境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人只要参与到了一个大一点的概念之中,就不得不为概念服务,即便被挤压了自身的空间也仍要努力学会自我调节。陈依管这个叫适应社会的过程。在此之前,因为并不明白这一点,陈依在找工作的时候碰了不少壁,甚至一度为此不得不考虑起了回老家的事情。但所幸,工作的奥秘之一已经被他找到,他也因此完成了进入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进入远远谈不上融入,陈依很清楚这一点。时至今日,陈依走在街头依旧会有一种难言的陌生感与紧张感。这座城市的气质、所有细节以及种种出现在作家笔下的质感都和陈依隔着一段重复和时间很难修补的隔阂。生活在一座城市并不意味着你属于这里,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陈依觉得仿佛走入了幽灵的汪洋。
明明所有的一切你都曾在电视里和网络上看到过。这座城市的发展、变迁,它美好的地方,它不好的地方,它内在的精神气质,它象征的意义以及大街小巷各式各样微妙的触感,你都曾在书中详细地读过并且被深深地触动到了。可等到你见到它的那一刻,一切都在剧烈地失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人,口中说着你可能完全未曾设想过的东西,异常高大的建筑,你从未走进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建筑究竟该如何使用。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可笑的想法,或许还是跟陈依的成长环境有关。在进入大学之前的整整十八年中,陈依几乎从未离开他家乡的那座小县城,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他们那座始终发展不起来的省城的边缘。那是一次并无任何期待的旅行。陈依那时七岁,并不十分清楚地区与地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到底会有多大,有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和对即将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惶恐。或许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旅行,毕竟起因只是因为陈依的母亲需要到省城去进货,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托付对象,于是就把当时已经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的陈依给带上了。陈依的母亲属于远嫁,娘家的亲戚往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够见得到,平日里自然也就帮不上忙。至于陈依的父亲这边,虽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离得不是太远,但往来确实不多。一个个专心致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唯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带着年龄各异的小孩、提上一两件不怎么值钱的礼品上门,吵吵闹闹大半个上午,然后洋洋洒洒十几个人就围堵在了陈依家的餐桌上,讲着乱七八糟的失真的话,烟味弥漫,然后一道道菜被端到桌上,各式各样的嘴巴上下蠕动,陈依根本就挤不进去,也很难加入进去,于是每次就颇为潦草地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就一直待在自己那间跟弟弟共有且完全没有门的房间,一边等着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一边等着烟味和吵闹声一点一点消失。但这个过程往往比较漫长,这些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今天格外地熟络和活跃,吃完饭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移步到麻将桌上,接着就是一整个下午和一整个夜晚,等到第二天早上,这些终于疲倦了的人这才一一离去。